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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廖名春:论帛书《系辞》的学派性质(下)

乾元国学 2022-05-07


三、从帛书《系辞》本身的思想构架看


即使不谈帛书《系辞》的祖本和其上、下诸篇的内容,仅从帛书《系辞》本身的思想构架而论,它也决非道家的传本。


今本《系辞》的第一至第七章,帛书《系辞》基本上完整。前六章的内容有一定的独立性,比如首章说乾坤定位、阴阳变化、易简之理,以下二、三、四、五各章则分别“言圣人作《易》,君子学《易》之事”,“释卦爻辞之通例”,“言《易》道广大,圣人用之如此”,阐述“一阴一阳之谓道”。至第六章,则回扣前文,照应首章的乾坤、阴阳、易简之说。第七章则引“子曰”。很明显,这一章的内容跟前六章是有联系的。


首章的“天尊地卑”说,又见于《庄子·天道》、《礼记·乐记》。张岱年、李学勤先生对此作了精辟的考证,认为《天道》和《乐记》两篇说均本于《系辞》。[16]而陈鼓应先生则以为《系辞》是受了《庄子·天道》的影响。[17]从第七章的“子曰”来看,陈说也是难以成立的。所谓“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与首章的“天尊地卑”说是一致的。即使否认首章的“天尊地卑”说为孔子语,也得承认它出于“子曰”。


第五章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与第七章“子曰”的“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也是有关的。“成性存存”所存的“成性”,就本文来说,即“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就上文来说,即“一阴一阳之谓道”。正因为这样,它才是“道义之门”,实际这也就是说“继之者善也”。[18]可见,“一阴一阳之谓道”说等,也是出于“子曰”。


第四章发端于“《易》与天地准”,归结于“神无方而《易》无体”。第六章盛赞“夫《易》广矣大矣”,这与第七章“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也是契合的。无效从其语气,还是从其思想性看,我们都不能排除两者之间的联系。所以,《系辞》前六章的思想,显然是本于第七章“子曰”的。


《系辞上》的第八章首先提出“观物取象”说,然后分举七则“子曰”,阐发七条爻辞的“象喻”特征。从这一结构,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所谓“观物取象”说,实际来源于对“子曰”的概括,是从“子曰”发展出来的。


第十章的内容更能说明问题。该章先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下面分言“尚辞”、“尚变”、“尚象”、“尚占”四事。何楷《古周易订诂》说:“此章与第二章‘观象玩辞’、‘观占玩变’相应。”可是此章在阐述完这四种圣人之道后又引“子曰”,说“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这就是说,上文所说的“《易》有圣人之道四焉”,本来就是“子曰”,其对“尚辞”、“尚变”、“尚象”、“尚占”四事的阐析,对《周易》“至精”、“至变”、“至神”的模式结构的推崇和赞叹,都是出于“子曰”,即使不全是“子曰”的原文,也是本于“子曰”的发挥。


第十一章论述蓍的性质、作用,提出了太极说。《系辞》的“太极”说与《老子》的道论属于两个思想体系,一是以“太极”为最高范畴,一是以“道”为最高范畴。“太极”一词又见于《庄子·大宗师》“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张岱年先生认为,《庄子·大宗师》说认为道在太极之先,显然是对于《易传》以太极为最高本源的否定。一定是先有太极观念,然后才会有道“在太极之先”的论点。此即表明,《系辞》应先于《庄子·大宗师》。[19]从《系辞》本身来看,太极概念也决不可能来源于《庄子》,因为“《易》有太极”说是据上文“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是说“圣人”探研阴阳数理,创造筮法,用以开“智”成“事”,尽包“天下之道”。而“《易》有太极,是谓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云云,正是以由筮生易的衍生过程来讲宇宙形式和发展变化过程。可见,其无疑应源于“子曰”,将其归之于《庄子》,并没有任何文献证据。


第十二章先以“子曰”阐述了《周易》“立象尽意,系辞尽情伪”的观点,再提出了“道”、“器”范畴,最后以学《易》当“存乎德行”作结。这一章的道器论人们认为本于老子,但从本章看,它确实是从“子曰”的“立象以尽意”说化出。所谓“立象”、“设卦”、“系辞”皆为“器”,这些“器”所蕴含着的易理即为道。所以下文主张学《易》要透过“象”、“爻”、“卦”、“辞”,“默成其德行”。这种带有浓厚儒家修身思想的道器论,显然是不能把它直接划归于道家的。


《系辞下》的第一章重申了《系辞上》第一、第二章刚柔生吉凶及易简之理,又进一步提出了“变通趋时”和矛盾的对立面转化常“贞夫一”说。这种“贞夫一”的一元论思想和以仁守位的仁德说,不可能是道家之说。


《系辞下》的第二章叙“观象制器”的故事,有人怀疑它系后人羼入的,不是《易传》的原文。[20]其说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既然八卦、六十四卦是由九、六、七、八这些筮数按照奇偶原则画出的(即“《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怎能是由伏羲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创作的呢?伏羲作卦说和筮数说应该是有矛盾的。但这种矛盾并没有构成儒、道思想的冲突。《系辞上》第十章将“制器者尚其象”列为“《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之一,而《系辞下》第二章的“观象制器”说,就是从“制器者尚其象”演绎出来的。我们只要承认“制器者尚其象”说为《系辞》原文,也得承认“观象制器”一章的原始性。既然“制器者尚其象”是“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的内容,我们又怎能把“观象制器”一章排除出儒家思想的范围呢?王葆玹、陈鼓应先生认为此章的“伏羲作卦”说乃属道家古史传说系统,这只是一种假说。因为伏羲传说固然出现于《庄子》、《文子》等道家书中,也同样出现于儒家著作中。如《荀子·成相》就云:“文武之道同伏羲。”荀子将伏羲之道视为周文王、周武王所代表的周道之源,这种对伏羲的推崇,其实质与对尧、舜、禹的推崇是一致的。荀子与庄子时代相距不远,我们怎能对荀子说视而不见,将伏羲独归道家呢?从荀子的“文武之道同伏羲”说来看《系辞下》此章的伏羲作卦说,我们是难以怀疑此章思想不出自儒家。所以,此章虽然没有“子曰”,但实质也是涵盖在“子曰”思想之内的。


《系辞下》的第三章、第四章仅寥寥几句话。第三章以“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开头,李光地《周易折中》认为,“‘是故’者,承上结上之辞也。诸儒以此句为上章结语者,似是”。[21]第四章以君子之道解释阳卦多阴、以小人之道解释阴卦多阳的德行,属于典型的儒家思想。


今本《系辞》的第五章在帛书《系辞》存有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只几句。这一部分都是引“子曰”解《易》。《周易折中》认为,这一章与第三章(指“彖者,材也”以下)、第四章内容互有关联。“第三章统论彖爻也,第四章举彖所以取材之例,第四章举爻所以效动之例也。”[22]这就是说,第四章是总领四、五章的。其“彖者,材也”概括了第四章的内容,其“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概括了第五章的内容。既然第五章“举爻所以效动之例”是以“子曰”为说,那么第四章“举彖所以取材之例”也必如此。所以,整个三、四、五章,无疑都是以“子曰”为据的。


今本《系辞下》的第九章的一部分和整个第十二章帛书《系辞》犹存。第十二章遥应《系辞》上,从乾坤易简而论及变、占、象、辞,最后援举人情印证《周易》的“物情”,揭示《周易》一书之用,其基本思想同于《系辞》上的前几章。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以“子曰”为构架的。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尽管帛书《系辞》较今本《系辞》缺少了一些章节,但其内容结构仍同今本一样,由两部分,即“子曰”部分和非“子曰”部分组成。除个别章节外,帛书《系辞》的非“子曰”部分与“子曰”部分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前者是后者的推阐和发挥,后者是前者立论之所从出。两者思想虽然有渊与源的区别,但其实质是较为一致的。从这种渊源性和一致性出发,我们完全可以以“子曰”代表帛书《系辞》的思想倾向。因此,搞清了“子曰”的学派性质实质上也就可以确定帛书《系辞》的学派性质。


《易传》的“子曰”,宋以前,人们都公认为孔子语,但欧阳修则认为系“讲师之言”[23]。欧阳修此说,近代以来,颇为一些疑古派学者奉为圭臬。但验之文献,其论点是根本不能成立的。高亨先生说:


孔丘弟子或再传弟子等著书,引孔丘之言,始用“子曰”二字。


《系辞》中有一条云:“子曰‘颜氏之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论语·雍也篇》记孔丘称颜回“不贰过”。然则《系辞》所谓“颜氏之子”即颜回,《文言》、《系辞》所谓“子曰”云云皆引孔丘之言,无可疑也。[24]


但具有“创新精神的学者”却不承认,他们一是认为“这里的‘子’和‘颜氏之子’都出自道家的假托,就像《庄子》的作者假托孔子和颜回之论一样”;一是认为帛书《系辞》没有“子曰:颜氏之子……”段,这是后来的“编纂定本者从《易之义》和《要》中抽离出来而添补进去的”。从上文的论证可知,帛书《系辞》的祖本是有“颜氏之子”段的。因此,高亨先生对“子曰”的判断,完全适合于帛书《系辞》。


从先秦文献来看,像《系辞》、《文言》一样的“子曰”都是指孔子语。《老子》、《韩非子》、《孙子》、《孙膑兵法》、《尉传子》、《晏子春秋》中无“子曰”,《庄子》、《墨子》、《孟子》中的“子曰”都是指称对方之语,无特定的含义。《管子》、“吕氏春秋”似乎也无“子曰”。《论语》、《荀子》、《礼记》中的“子曰”都是指孔子语。所以,认为《系辞》中的“子曰”非孔子语是不合符先秦文献的惯例的。


从帛书来看,《老子》甲本及卷后古佚书、乙本及卷前古佚书、《战国纵横家书》、《春秋事语》、《刑德》、《五十二病方》等皆无“子曰”,仅帛书易传有。帛书易传除《系辞》有“子曰”外,《易之义》、《要》、《缪和》、《昭力》都有。《要》篇的“子曰”又称“夫子曰”,其擘的对象是“子赣(贡)”、“二三子”,上文又明言是指孔子,所以系孔子语无疑。今本《系辞》的内容帛书《系辞》、《易之义》、《要》都存有,可见三者关系密切。以《要》篇的“子曰”来看《易之义》和《系辞》,后者“子曰”也应指孔子语。《系辞》“子曰”称“颜氏之子”,《要》则称“赐”、“二三子”,正好互证。《缪和》、《昭力》两篇的“子曰”不是孔子语,但作者在“子曰”前交代得很清楚,其“子”是缪和、吕昌、吴孟、庄但、张射、李羊、昭力等人向其问《易》的先生。所以,尽管帛书易传有两种“子曰”并存,但其区别是非常清楚的。退一步说,即使《系辞》里的“子曰”非孔子语,是“讲师之言”或“经师之言”,这个讲师或经师,也决不是讲道家之经的人,也一定是讲“五经”的儒者,这从《缪和》、《昭力》中的“先生”屡称孔子及其弟子就可证明。


帛书《系辞》的“子曰”既然是孔子语,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传《易》的儒者之言,而帛书《系辞》的非“子曰”部分,又基本上是以“子曰”为据、或者是从“子曰”推阐出来的。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帛书《系辞》不可能是道家的传本,只能是儒家之说。


对于这一结论,人们也许会提出许多反证,说“《论语》上孔子之思想绝对和《易·系》不同”[25]。比如孔子罕言天道,其所说之天是主宰之天;孔、孟是不讲阴阳的,儒家典籍《论语》、《孟子》、《中庸》里都不见阴阳说,《系辞》的阴阳说本于道家和阴阳家等等。关于《论语》孔子思想与《易传》思想的一致性,苏渊雷先生《易学会通》一书早就进行了详尽的论证,[26]此不赘述。我们这里只论证两点:第一,《论语》中孔子也有自然之天的思想。即如陈鼓应先生也承认“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的说法“透露出某种自然主义的气息”。[27]张岱年先生说: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所谓“唯天为大”,不能理解为唯有上帝最伟大,而是说天是最广大的,这所谓天乃指广大的苍苍之天。[28]


金景芳先生也说:


我认为《易大传》所说的“乾为天”的“天”,实际上就是《尚书·尧典》里所说的“钦若昊天”的“天”,也就是《论语·泰伯》所说的“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的“天”,也是《论语·尧曰》所说的“尧曰:‘咨尔舜!无之历数在尔躬’”的“天”。所有上述这些“天”毫无例外,都应理解为历法上所说的天。[29]


又说:


这段话(指“天何言哉”段)里所说的天,应该理解为唯物的。因为这个天是没有思想,不能说话,只有行动。它的行动表现为“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一观点与……《系辞传上》说“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等观点是完全一致。这个“天”,肯定说是自然的天。[30]


从《论语》“子曰”的这种自然之天的思想看,我们对于《系辞》谈“天道”是不应感到奇怪的。从梁启超以来,说孔子之天只是主宰之天的说法是有欠客观的。


第二,《系辞》的阴阳说不一定就本于道家和阴阳家。《周易》本身虽无阴、阳这一对范畴,但《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无非由阴爻--和阳爻—组成。所以,阴阳观念应是《周易》最根本的观念,谈《周易》不可能不谈阴阳。《庄子·天下篇》所谓“《易》以道阴阳”,不可能是道家之说。对此,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天下篇》的原文: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所谓“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指的就是以孔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家。邹是孔子父亲的封邑,鲁是孔子的故国。搢绅是儒士的装饰。[31]《天下篇》认为这些“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所以“《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诸说,都是《天下篇》转述“邹鲁之士、搢绅先生”的认识,而并非《天下篇》作者是自己的评论。道理很简单,以六经授徒,以研治六经为业的是“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而道家学者自有自己的经。如果说“《易》以道阴阳”是道家之说,那“《春秋》以道名分”等又何以解释呢?


从帛书《要》篇来看,说孔子罕言天道,不以阴阳、刚柔说《易》也是错误的。《要》篇记载孔子解损益二卦说:


故《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32]


如上所述,《要》篇的“子曰”为孔子语无疑。以《要》篇的记载来证《系辞》,可知《系辞》的自然之天说、阴阳说、刚柔说等,决不可能一定出自道家。


四、从先秦至汉初的《易》学源流看


为了支持帛书《系辞》是道家传本说,陈鼓应先生对先秦至汉初的《易》学源流也作出了新解释。他说:


老庄源于楚,黄老稷下则只兴于齐,而齐楚文化圈又是《易》学最为兴盛的地方。周秦与汉代《易》学流传与道家之间的关系,实非偶然。……以《易》学的传承而言,《史记》所载馯臂子弘乃是一个重要的开创性人物,且馯臂子弘、矫子庸疵都是楚人。……自战国至秦汉的《易》学传承谱系而言,自田何至杨何,为汉初《易》学传承的关键人物群。……再则,正如王葆玹所指出的:自司马季主至淮南九师,是别一条重要的西汉《易》学线索。王文又说:“淮南九师的活动时间是在西汉景、武之际,司马季主的活动时间是在西汉高后、文帝之际,帛书《系辞》抄写于高帝时代,撰作于秦代以前,从中可以看出一条道家《易》学的发展线索。”因此,无论从田何至杨何还是从司马季主到淮南九师,都可以看出道家《易》学在汉初的盛况。因而在道家独盛的文帝时代,出现帛书《系辞》的传抄本,它之属道家传本,是有它的长期的学术渊源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先秦儒家对易并不感兴趣,将易学归入儒派,那是汉儒编造出来的。自孔子至荀子,儒家强调“善为易者不占”,所以对《易》学不感兴趣,这由孔、孟、荀著作中之大量引用《诗》、《书》而罕言《易》者,可为明证。汉儒自司马迁开始,编造孔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之说。[33]


陈先生又说:


事实上,所谓文王演《易》,先秦典籍并无此,首次编造者为司马迁(见《史记·太史公自序》)。[34]


陈先生之说,是很值得商榷的。第一,说先秦儒家对易不感兴趣,将易学归入儒派,是司马迁的编造,这不合符事实。文王演《易》之说,从文献来看,并非始于司马迁。《淮南子·要略》就说:


今《易》之乾、坤足以穷道通意也,八卦可以识吉凶、知祸福矣,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之以六爻……


所谓“周室增以六爻”,即文王演《易》之说。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淮南子》的作者们肯定读过《系辞》,这一《系辞》本子与今本是相同的,既有伏羲画卦之说,又有文王演《易》之说。《史记·日者列传》记汉文帝初年司马季主说:“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其说也同于今本《系辞》。帛书《要》、《易之义》言《易》之兴,屡屡提及周文王,这说明将周文王演《易》之事,归之于司马迁的编造,只能是一种偏见。说儒家对《易》不感兴趣,更有悖于事实。司马谈说“夫儒者以六艺为法”(《论六家要旨》)。《易》为六艺之一,这是连道家的著作如《庄子·天下》篇都承认的。《天运》篇还载孔子之言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先秦儒家《易》说的资料《论语》、《荀子》、《礼记》所载有十二条,而道家的《易》说,不仅《老子》没有,严格地算起来,连《庄子》也没有。所以,所谓道家《易》学,在先秦实际是查无实据的。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不是对《易》不感兴趣,而是对卜筮不感兴趣,这一点,《论语》所载孔子说和《荀子》所载荀子说态度是完全一致的。从帛书《要》看,孔子“好《易》”竟到了“居则在席,行则在橐”的地步,而他“好《易》”并不是为了卜筮,而是为了“求其德义”,这种记载,和《论语》完全可以印证,我们怎能因为孔子“不占”而认为他对《易》不感兴趣呢?


第二,所谓周、秦至汉初道家《易》学的传承基本上属于虚构。先秦文献里,并无老子、庄子论《易》的记载,《庄子》论及《周易》,也属转引儒家之说。如果说孔、孟、荀罕言《易》的话,那老、庄简直可以说和《易》毫无瓜葛。《史记》所载传《易》诸人大多出于齐、楚,但齐、楚之人并非个个都是道家。因此,以传《易》者的出生地来证明他们的学术派别,其逻辑是有漏洞的。比如馯臂子弘、矫子庸疵他们虽是楚人或江东人,但和道家并无半点联系,因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和《汉书·儒林传》记载他们是孔子弟子商瞿的弟子或再传弟子,既受业于儒门,又以传六艺中的《周易》为事,是儒者,还是道者,这不是很清楚的吗?田何、杨何与道家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从源而言,他们都上承孔子之学,与老子、庄子之学并无牵扯,史籍的记载是很明白的。从流而言,他们的后学施、孟、梁丘氏都被立为五经博士中的易博士。杨何虽然授《易》于司马谈,但并没有史料可以证明司马谈的黄老思想来源于杨何。相反,从司马迁“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来看,司马谈是将司马氏作《史记》与孔子正《易传》相提并论的。这种孔子“正《易传》”说与司马迁“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书编三绝……”说是一致的。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司马氏父子的《易》说,应该来自杨何。这种认定孔子作《易传》的观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道家之说。况且史载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罢黜百家,专立五经。元光元年(前134年)杨何被征为中大夫。刘汝霖先生认为:“当时之《易》博士为扬氏无疑。故《汉书·儒林传》称‘初惟有《易》杨’,司马迁正当杨氏讲《易》之时,其记载宜其推尊杨氏。”[35]如此说来,杨何当为五经博士中的第一个《易》博士。我们可以想象,在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时,所立的五经博士中的第一个《易》博士,能由道家学者来担任吗?所以将杨何列入汉初道家《易》学的传承者之中,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史记·日者列传》所载的司马季主,也很难说是一位道家易学家。他言及《易》者仅一语,即“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此系从《系辞》说化出,说《易》为文王所演,岂不有归宗儒家之嫌?此外,他还说:“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至正棊,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这是《汉书·艺文志》所谓“蓍龟”类的《易》家说,从“归于仁义”来看,说他是道家,也是勉强的。


淮南九师的易说,今已基本失传。《淮南子》所载《易》说,可能和他们有关。《淮南子》引《易》约共十条,其中《缪称》就占了六条。《缪称》一是引同人卦辞来证上下一心,二是引六三爻辞证“君子非仁义无以生”,三是袭《小象》之义解屯上六爻辞,四是袭《文言》“子曰”义证乾卦上九爻辞,五是兼用《诗》、《易》,六是引《序卦》说损益之理。《齐俗》引坤初六爻辞证“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氾论》引小过卦辞证“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泰族》引中孚九二爻辞和《论语》语以证阴阳之气相动;又引丰上六爻辞证有智、仁的圣人统理天下的必要。此外,《人间》还记载了孔子读《易》至损益之事,《泰族》还评论了包括《易》在内的六经,《要略》还言及《周易》的作用。这些《易》说,与其说是道家的,还不如说是儒家的。如果硬要咬定淮南九师或者《淮南子》的作者是道家的话,这只能说明此时道家还在袭用儒家的《易》说,道家的《易》说还没有成形,又哪来的传承系统呢?由此可见,所谓汉初从田何至杨何、或者从司马季主至淮南九师的道家《易》学传承谱系,基本上是一种虚构。以此来证明帛书《系辞》是道家的传本,只能是一种臆想。


总之,我们认为帛书《系辞》的祖本基本同于今本《系辞》,无论从帛书易传诸篇的内容看,还是从帛书《系辞》的思想构架看,从先秦至汉初《易》学的源流看,帛书《系辞》都不可能是道家的传本,而只能是以孔子思想为核心的儒家《易》说。


注释:

[16]张岱年:《〈周易〉经传的历史地位》,《人文杂志》1990年第6期;李学勤:《由〈乐记〉看〈易传〉年代》,《〈周易〉经传溯源》第二章第二节。

[17]陈鼓应:《〈易传•系辞〉所受老子思想的影响》,《哲学研究》1989年第2期。

[18]金景芳:《孔子的天道观与人性论》,《百科知识》1990年第12期。

[19]张岱年:《〈周易〉经传的历史地位》。

[20]顾颉刚:《论易系辞传中观象制器的故事》,《古史辩》第三册上编。

[21]李光地:《周易折中》,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易学丛刊》本,410页,1990年。

[22]李光地:《周易折中》,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易学丛刊》本,415页。

[23]《欧阳文忠集》,转引自张心徵《伪书通考》77页,商务印书馆,1957年修订版。

[24]高亨:《周易大传今注》,6、11页。

[25]傅斯年:《与顾颉刚论古史书》,见《傅斯年选集》第三卷,台北星书店,1967年。

[26]苏渊雷:《易学会通》,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版;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再版。

[27]陈鼓应:《〈易传〉与楚学齐学》,《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辑,1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28]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2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

[29]金景芳:《论孔子思想的两个核心》,《历史研究》1990年第5期。

[30]金景芳:《孔子的天道观与人性论》。

[31]徐克谦:《从〈庄子•天下篇〉看先秦学术史中的几个问题》,《哲学研究》1990年增刊。

[32]陈松长、廖名春:《帛书〈要〉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辑。

[33]陈鼓应:《马王堆出土帛书〈系辞〉为现存最早的道家传本》。

[34]陈鼓应:《马王堆出土帛书〈系辞〉为现存最早的道家传本》。

[35]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


原载《哲学研究》1993年第7期。

乾元周易高级研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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