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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失去的城里人身份,在乡村夏令营后彻底失去了 | 野草疯长

阿达 益微青年
2024-08-24

“城里人还是农村人,或许这是一个很容易判断的身份属性,但这个难题曾经困扰了我整个青春期。作为第二代城里人,因为一次搬家回村的经历,让我开始陷入了自我认知的混乱和挣扎。直到上了大学,经历了乡村夏令营,我接触了更大的世界,才逐渐清晰自己的身份认同,对城乡观念也有了进一步的反思。”


作者:阿达‍‍‍‍‍‍‍
益微乡村夏令营行动项目志愿者
已工作8年

01

第二代城里人


90年代,我出生在山东省西南部的一个县城里,这里盛产煤矿,有几家制造企业,比周围邻近县市富裕一些。爸爸妈妈的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本地的农村人,他们是第一批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年轻人,通过上学读专科当了医生,成了家族里最早一辈的“城里人”。


小时候我很挑食,胃口不好,妈妈会说我“整天只吃那点鸟食”、“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她小时候基本上没见过白面馒头,读小学的时候只能几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返校兜里会揣着几个鸡蛋,但是舍不得吃,等到想起来吃的时候掰开,里面已经长了蛆。


妈妈身高不到一米六,总是穿高跟鞋,她特别喜欢买各种各样的高跟鞋,走起来路来哒哒哒跶,节奏很快。 我问妈妈为什么这么喜欢穿高跟鞋,她会说是自己小时候在农村吃得不好缺营养,所以没能长个。


妈妈讲这些事的语调,像一种咏叹,夹杂着委屈和唏嘘。


阿达家乡傍晚的云


或许从小总是被讲述过去在农村的苦难,我内心里总是会对“城里人”的身份感到庆幸和沾沾自喜。


平时放寒暑假的时候,我经常被送到姥姥姥爷或者爷爷奶奶家待一段时间,期间的玩伴基本都是在村里长大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相处中,我也能通过对比多少感受到一种差别,后来反思那应该是一种“优越感”。比如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穿衣打扮款式上就和他们不一样,显得比较时髦和精致。


我的普通话说得很顺溜,平翘舌音分得很清楚,他们则不习惯说普通话,说方言也会用一些我们不常用的土话。


我家在城边的一个单位家属院里,院正中坐落着一个体制内的办公大楼,会有一些脸熟的叔叔阿姨进进出出。大门外横着一条进城的迎宾主路,路边的灯像华表一样高大,也有比较规整的绿化带。



因为深受中央二套很火的《交换空间》的熏陶,加上家里的挂历上有各种家居布置的图片,我从小非常喜欢室内空间设计,经常一个人把家里收拾得很整洁,每个角落的摆放都会精心设计一番,墙上也被我画上了各种装饰画。

所以我对居住环境有自己的偏好和习惯,回到农村的时候会不适应那里飞扬的尘土,随意堆砌的柴火垛,杂乱的室内环境等等,有时候真的很想替别人收拾一番,但因为不是自己的家,所以也不方便上手。


久而久之,我内心的城乡印象就变得越来越鲜明和固定,我不喜欢甚至很排斥农村生活。


02‍

一夜之间失去了“城里人”的资格


这种感受在高一那年达到顶峰,我突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冲击——我们家从城里搬到了农村。


那个时候县城很多村子都在搞“搬迁撤并”或者说“合村并居”,把很多散居的村子都拆了,在新址规划建设楼房式社区,原有的村庄就可以合并成耕地进行机械化管理。


爸爸作为村里的子女获得了换购拆迁的楼房的机会。而妈妈这边因为扶持兄弟的考量,所以就把城里的房子低价卖给了舅舅,我们一家人则搬到爷爷奶奶村里拆迁的社区楼房。


新房位置虽然在农村,但临近郊区,对他们俩上班影响不大,加上高中我选择了住校,所以搬家不会对我上学造成不便,综合因素之下,他们商量搬到了这个新的社区。


阿达家乡旧景

一夜之间,我好像失去了“城里人”的资格。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晚上搬家,这样别人看不到你的家底。但我们没有遵从什么风俗,还是白天搬的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东西被装上卡车的样子,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瘸了腿的沙发依旧被抬上车。锅碗瓢盆、零零碎碎,胡乱堆在一起,总体呈现出一种破落的印象。


那个时候,新家还没有装修好,我们先整家搬到了新家同小区的另一个临时租的房子,妈妈说这样可以方便她去盯装修进度。我们临时租的地方,无法称之为“家”,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临时的,并且因为临时所以不必考虑任何关于“美”和“舒服”,一切皆以“凑合”为原则。


那个断了腿的沙发,依旧被纸箱撑着,小时候我因为觉得它们太明显,用墨汁全部涂黑了,但这并不能掩盖沙发的残缺。客厅除了沙发和一个吃饭的桌子,没有任何属于我们自己的装饰品,全是让人心里发空的白墙。


没有接电视,没有接网线,没有花花草草。这样的生活,还能称之为生活吗?爸爸妈妈为什么能接受这样的“过渡”呢?


我的房间也失去了那些有温馨回忆的小角落,仅有木头小床和小学二年级买的绿色学习桌提醒我,这是划分给我住的地方,剩下的全是陌生。搬到农村所带来的生活质量的一落千丈,让我无法接受。


阿达家乡旧景


有一个瞬间,十几年后仍让我历历在目,回想起来有一些魔幻和不真实。那个独自在家的傍晚,因为看不了电视,上不了网,没有任何娱乐,我无聊得心里发慌,就打开电脑一遍遍翻着文件夹,希望能找到一两首装机自带的音乐消遣一下,但是没有。


无奈之下,我想到高中音乐课本最后附带有光盘,于是找出来放到电脑播放起来,里面的第一首歌,是爵士女歌手诺拉琼斯的《Don't Know Why》。音乐响起,伴随着抓耳的前奏,我突然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自由舞动,随手扯起一条披肩盖在身上,披肩跟随我的身体旋转,风掀起一阵阵波浪。


悠扬的旋律让我暂时忘记了糟糕的现实,脑海里仿佛浮现了霓虹灯闪烁的都市,而自己自在地徜徉其中。


那一刻,我仿佛又成为了“城里人”。


和简陋的居住环境相比,最让我不敢面对的,是和同学们聊起家在哪里的问题。因为小学和初中都是就近片区上学,所以同学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城里人,大家也不会关心你的家具体在哪。


但是高中汇聚了全县的学生,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城里的有农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总是喜欢打听别人家是哪里的,这让我很困扰。


我现在住在村里,大家会不会觉得我是农村人?从小在城里长大,在城里上学,这些经历好像都会随着住在村里而一切归零,我建立在“城里人”身份上的自尊和优越也一并归零。在敏感脆弱的青春期,我的自我认知完全依赖于他人的评价,别人的看法仿佛能左右我的一切。


所以,我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用一些模糊的语言来搪塞,我也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解释得更清楚,比如我们是刚刚从城里搬回村里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这个事情——毕竟,这种选择太罕见了。


对于好面子但又害羞的我而言,解释这些会显得自己更加局促和笨拙。


03‍

第二次搬家,依旧不适应农村生活


过了半年,我们终于得以搬进装修好的新家,虽然在农村的事实没变,但居住质量有了较大提升,房子被用心装修,室内环境比原来城里的家还要好。我也有一个新的很大的床,大到晚上睡觉翻身怎么都摸不到床沿。

在我三番五次的软磨硬泡下,妈妈带我去买了一个三开门的木书橱,从此我的书和各种小玩意也有摆放的位置了,不再被封锁在纸箱里,我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个踏实的归处。

阿达家乡旧景

有了改善的居住环境,我会习惯于农村生活吗?答案是,不习惯。因为家不只是钢筋水泥里的一百个平方,还有附近的人和环境。小区是很多村子搬迁撤并之后选址建设的,居民都是原来老家村里生活的男女老少。


很多老人家住惯了平房,不习惯在楼房的小格子里生活,觉得憋闷,所以小区一楼的车库几乎都住满了老人。车库的门是对开、两扇,就像原来村里房子的大门一样。里面有一个小厕所,然后就是刷了白墙漆的毛坯房和水泥地。里面放了床,电视机,可能还有做饭的炉灶和桌子。


平时这些老人会坐在车库门口晒太阳。对于习惯了楼房生活的我,看到这样的情景会觉得奇怪和不太理解,楼房里面多舒服呀,为什么要在这黑黢黢的车库里住呢?


小区周围种了一些树苗,有简单的绿化,但是整体还是光秃秃的。因为有一些地方还在盖楼,所以周围还横着土坑和石头废料堆成的山,出门的时候感觉浑身会裹着一层沙土。


从我的二楼房间望向外面,是一片广阔的庄稼地,天边是一排高高的行道树,比原来窗外的楼房更显辽阔和接近自然,但也意味着荒凉和缺乏娱乐和商业,不再有习惯的商场、体育馆和图书馆可以去。


阿达家乡旧景


回到家,我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孤岛,和周围的社区是几乎割裂的。


每次回家,在社区里会遇到很多坐在路边的陌生长辈,他们的眼神会一直打量我,并且眼神不会有任何避让,这种被盯着的感觉让我很尴尬。出于礼貌,我会微笑示意一下,然后赶紧逃上楼。


有次临春节的前两天,爸爸值班,我和妈妈都很不想做饭,就想去家门口稍微大一些的饭店点两个炒菜吃。或许是因为临近年关,没有酒席,所以饭店生意十分冷清,整个大厅只有我和妈妈。


结果正当我们吃得特别香的时候,就听到两个中年大婶服务员在我们身后评论:“这娘俩真是馋,就他们两个人还来饭店吃饭。”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妈妈也有点尴尬,但我们俩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饭吃完赶紧离开了。


生活习惯和观念的差异,就像一道小小的裂痕,冷冰冰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所以即使换到了更好的室内居住环境,我也并没有融入农村的生活。


04‍

打破城乡偏见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一下子变少了很多,原本不太喜欢的家,也因为距离感产生了留恋之情。因为身边有了很多外省的同学和朋友,我间接了解到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发现原来每个人的家乡和成长经历都有这么多的不同。


本着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世界,顺便做点有意义的事的初心,我加入了学校的支教社团,如愿去到了青海给乡村孩子做夏令营。那是我大学第一次震撼的远行,看到超出很多原有生活经验的风土人情,那里的山连绵不绝,白云很大很浓,晚上的星星多得让我害怕。


阿达和支教队队友们


放学送孩子们回家的时候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孩子们会去摘杏子给我,然后告诉我搓一搓就可以直接吃。我们还被带着去看附近的湖,孩子说因为我们一起去看过,所以那里被命名为“师生湖”。


家家户户门口都会种一些很大很高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木门框上挂着有花纹的布帘。


在那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农村生活,原来房间里也可以布置得这么精心整洁,原来风光这么得美。更重要是,他们享受这里的生活,他们是自在不别扭的。


因为做乡村夏令营,我认识了很多在农村长大的好朋友,他们回忆起农村生活,和大自然有关的童年,是那么快乐和纯粹,他们很喜欢和珍视这些乡村生活,这种状态让我非常羡慕。


阿达在青海的随手拍


这种异乡的旁观者体验,开始让我反思自己对农村的偏见。


为什么在我心里会对从城里搬到农村这件事这么痛苦?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搬到农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同学自己住在农村?原来,我没有深究过这些问题,当我开始思考的时候,才发现在我的认知里,城乡是二元对立的,城市比农村更好。


城市代表着文明,农村代表着愚昧,城市代表着整洁,农村代表着脏乱,城里人的身份意味着更体面稳定的知识型工作,做农活意味着靠体力看天吃饭......


这种观念从何而来?有一些来自于有限的生活经历,一部分来自于电视媒体,还有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于周围长辈、朋友的影响。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我对于农村始终带有一份滤镜,我童年在乡村玩耍的体验虽然也快乐,但这种快乐和我的自我认同之间,还是隔了一层膜,成为不了我的一部分。


同时,另一种批评声又会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的祖辈就来自农村,我怎么能对农村有这样的评价?我可以不习惯,但我不可以去看低农村!这样的内心斗争,最终放大为对自我的抨击,我无法接纳自己的想法,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所以我从未把这些心事跟任何人说起过。


阿达和队友送孩子们回家


大一那年,妈妈也感受到农村生活的不适应,终于决定还是搬回了城里,去到了我一直向往的繁华地段,回到了我熟悉的生活圈。我的自我挣扎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和自己“城里人”的自我认同合一了,一切回归了平静。


但那时的平静,只是表面。内心深处,我并未真正从那段阴霾中走出过。时隔多年,直到最近,我才把这段回忆从尘封中唤醒,并理解和接纳了那时的自己。


曾经的痛苦,不仅来自于我对于农村生活的不适应,还来自于我把个人的身份认同建立在了“城里人”和“农村人”二选一的境地,我把自己住在哪里等同于了我是谁。应试教育教会了我只管去攀爬成绩的金字塔,却没告诉我应该怎么定义自己,所以我才会把自己的价值绑定在“城里人”和“农村人”的标签之上。


乡村夏令营中志愿者和孩子友好互动


好在,我的两次乡村夏令营经历和在益微青年(EV)的学习,让我相信自己是个能够给别人带去一些影响的人,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是一个可以不被单一的标签所定义的人。


当我带着这样的眼光再去回看这段经历,我有了很清晰的判断——我是一个住在农村的城里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不习惯农村生活但又不得不在农村生活的人,就像是那些住在车库里的老人,也是不习惯楼房生活但又不得不住在楼房里的人。


我们都选择了一种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并且不愿改变,仅此而已。


如今的我,已经在不同的城市旅居多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看过了很多不一样的城市和农村,我终于发自内心理解了城市和农村的多样性,理解了他们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各有所长,理解了城市和城市之间、农村和农村之间也有很多的差异与鸿沟,理解了曾经自己视野的狭隘和认知的单一。


我开始对方言里曾经视为“土”的用语津津乐道,也从姥姥家讨来一个几十年的木头板凳做收藏,享受独自骑着自行车在家乡的小路上游荡一个下午,那一刻,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根”。


阿达家乡旧景


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进程加速,很多人从农村走出成为了城里人,我的家庭就像是这些众生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我的挣扎或许不是孤立存在的。


我这个“城里人”,或许未来也可能成为“农村人”,但这些标签已经不会再束缚我了。



感谢何满老师对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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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了一名老师,但我宁愿没有参加过乡村夏令营。‍‍‍‍‍‍‍


编辑: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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