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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药神》原型陆勇:我开了这样一个厂,它让我续命、救人

孙姗姗 天下网商 2019-04-19

“我不是药神,只是很幸运的癌症病人。”



 ✎文|孙姗姗   编辑|陈晨


一家无锡郊外小小的针织手套厂,在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后一周,订单翻了许多倍。有位安徽的商家,在这家工厂的1688网店订下十万副手套;还有一家电影院的老板找来,买了许多手套免费送给观众。

 

这是普通民众的敬意。因为开这家工厂的,正是《我不是药神》主人公原型陆勇。


阿里巴巴1688用户向陆勇表达敬意

 

现实中的陆勇,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患者。他通过一种名叫格列卫的抗癌药物,以及来自印度的仿制药,已经安全度过患病之后的16年。

 

“看不出我是个病人吧?”7月12日下午,《天下网商》记者在陆勇的针织手套厂见到了他。他神态轻松,穿着一件藏青色短袖,衬得皮肤更白了。皮肤变白,其实是长期吃药的副作用之一,有时还会腹泻、乏力、浮肿,但陆勇显然对自己的身体颇为自信。

 

现在,除了每天必须得吃药,只有在别人提起时,陆勇才会记得自己是个病人。他早上8点起,晚上12点钟睡觉,每天阅读英文书,还喜欢游泳,能游800-1000米,前年还去了西藏,上过纳木错。


陆勇在1688经营着针织手套生意

 

因为帮病友“代购”仿制药,他被称为“药侠”,也因此被关进看守所135天。这段经历后来被媒体曝光,引起社会关注,受到争议和质疑,也推动了医疗改革。如今影片上映、轰动,短短8天就突破20亿票房,陆勇也再次成为焦点。

 

陆勇出生于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但在巨额医药费面前同样耗不起。2003年,他每天一睁眼,就要吃掉价值800块人民币的正版格列卫。

 

好在生死、疾病、伦理的轮番压迫中,生活还是给陆勇留下一道缝隙——这家依托于互联网的针织手套厂,让他有了来自国内外的订单,有了经济上的来源,也让他保持着沟通世界的外语能力,和更大的视野。

 

如今,陆勇被无数人视为英雄,《我不是药神》则被认为是《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中国现实版,也有人把它理解为普罗米修斯传递火种的故事。但从生活的本质来说,这是一个普通人对抗疾病和命运的故事。



生命选择题


2005年4月5日,陆勇接到一通期盼已久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好消息:中华骨髓库有了和他成功配对的骨髓。

 

这是大部分白血病患者都没有的机会。2002年8月8日,陆勇被确诊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当时,寻找骨髓,配对移植,是国内治疗这种绝症的第一方案。

 

接到电话时,他正走在回家路上,刚为车祸去世的父亲下完葬。

 

陆勇的父亲有一家五金工厂,但儿子患病后,这个中产家庭还是面临经济窘境。退休的父亲不得不继续打拼,以挣钱来抵抗疾病为家庭带来的巨大隐痛。

 

正是在去谈业务的路上,父亲遭遇车祸,也没等到儿子的生日蛋糕——第二天是陆勇37岁的生日。陆勇至今觉得愧疚:“如果我不生病,他可以享受退休时光的。”


陆勇的父亲就是在这条工厂前的小路上,不幸遭遇车祸

 

另一边,医学也充满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不论是移植,还是保守吃药,哪边都有死亡的几率。

 

陆勇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他认识一个杭州的患者,为了做移植家里把房子卖了,结果复发,只好做第二次移植,但仍不理想。到后期,那个患者满嘴都是血泡,不能进食,靠打点滴维持生命。陆勇跑去医院看他,他戴了个氧气面罩,已经无法主动呼吸,但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仪器,观察血氧浓度。第二天,这位患者就走了。“他那眼神,是无法言说的对生的渴望。”

 

他还提到一位病友。这位姑娘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教育的研究生,在毕业前两个月发现了这个病。学校捐50万让她治病,但是这个捐款指定做移植。后来移植效果不好,两年时间花了200万人币,最后真的再借不到钱,去世了。她最后想被人记住的,还是当初青春美好的样子。“有病友去看她,她在房间里把头侧过去,不想让人家看到他那个样子。”

 

父亲的意外去世,以及不断听到的不那么成功的移植案例,让作为家庭最后经济支柱的陆勇陷入犹豫。

 

几天之后,他决定违背当时国内的主流医疗方案,拒绝这次骨髓配对机会。对方告诉他,错过这一次,或许就意味着终生没有机会。他没有动摇。

 

陆勇还有另一个希望:格列卫。


 “命就是钱”


在等待骨髓配型期间,医生建议他服用格列卫控制病情。这款药由瑞士诺华公司研发生产,当时每盒价值23500元,可服用一个月。

 

从某种意义上讲,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患者群体比其他癌症患者群体要幸运一些,2001年上市的格列卫,堪称人类抗癌战争中的一个里程碑。它是世界上第一种靶向抗癌药物,像"精确制导"那样瞄准癌细胞,而不会误伤正常细胞。事实证明,格列卫能让这种绝症变成慢性病,将五年生存率从30%提升到90%以上。也因此,2005年之后,医学界对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一线治疗方案,逐渐从移植变成了药物。

 

但前提是,你需要承担每月两多万元的巨额费用。一种新药的高定价,可以帮助制药公司在巨大的研发投入之后获得回报。

 

“每天睁开眼睛就800块钱,真的,睁开眼睛就800块。所以没办法,一定要赚钱。”据陆勇描述,平均一颗药需要200元,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贵几倍,一天要吃4颗。要是不小心掉在沙发缝里,一定要搬开很重的沙发找出来。

 

两年时间,光吃这种药,陆勇一家就花了56.4万,加上各类治疗、配对的费用,将近70万。在那个时代,吃一年的药,就等于吃掉一套当地的房子。

 

他见过太多吃不起药的病友。当时,在陆勇建的病友QQ群,只有他和杭州一个卖皮草的患者,才吃得起正版格列卫。有许多吃不起药的病人,只有在化疗控制不住的时候,家里会想办法凑钱去买卖几盒去吃一下。它能缓解一段时间,但很快又会进入一个急变期。

 

每周,那个群里都有头像在变灰,也就意味着有人离开。也有的病友头像很久不亮了,过段时间突然又亮了,“我是这个人的家属,他(她)已经走了。代他(她)跟你们道声别。”

 

“命就是钱。”陆勇对电影里的这句台词印象深刻,“当时你没有钱的话,寿命也就3到5年,没钱的话就完蛋了。”这种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求生欲,让恐惧加倍。

 

在第一次确诊、住院16天后,陆勇立即投入到工作中。2000年,他从国营外贸公司下海创业,创立了无锡振生针织品有限公司,第二年便开通了阿里巴巴国际站。他深知,只有钱才能维系生命。


无锡振生针织品有限公司厂房


“幸运的癌症病人”


东南大学毕业后,陆勇一就直从事国际贸易。在阿里巴巴国际站,他接触到了更多外国客户和讯息。互联网打开的视野,也在引领他关心国外的最新治疗方案和药物。

 

在一次翻阅亚洲白血病论坛时,陆勇看到一个韩国病友,他从2001年就在吃一款格列卫的印度仿制药,价格只需要原版的六分之一,身体各项指标至今正常。


通过谷歌的图片搜索,陆勇在日本一家网上商店上找到了它,之后拜托在阿里巴巴国际站相识的日本客户购买,通过药厂经销商,联系上印度药厂。当得知一年的药物只需3000元时,陆勇觉得,至少让更多病友看到了希望。

 

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在自己身上做试验,逐渐由昂贵的正版药替换成廉价的仿制药。他去医院拉了体检报告,显示指标正常,第一时间将消息发布到群里。

 

2011年,为方便病友打钱买药,陆勇买了三张有国际汇款功能的信用卡。也正因此,他在两年后,因为“妨碍信用卡管理秩序”、“销售假药罪”,被湖南沅江市公安局拘留。截至2015年2月15号听证会那天,一共有993个病友在网上签名声援。检察院向沅江市人民法院撤回起诉,认为其行为不构成犯罪。

 

陆勇的案子很快吸引了媒体的关注。关于是否代购谋利,生命权与专利权之间的矛盾,民众针对该案的讨论,迅速形成舆论漩涡。

 

陆勇一直试图解释,自己并未打法律的擦边球,也没有从中赚钱。“销售假药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这个药是假的,没有进入中国药监局注册,一个是销售型,不管盈利,但存在差价便可定罪。我当时很清楚,所以一直遵循一个原则,你要买药的话,我告诉你我的情况,然后把渠道全部公开,包括怎么跟印度联系,怎么汇款,QQ群里都是有模板的。但是有些人外语不好,确实还是要由我来完成,我应该是一个桥梁。”


邮购印度“格列卫”的操作手册

 

他同时反问:“如果连命都没有了,我们怎么去遵守专利?”


 “没有我陆勇,

也有程勇、李勇对不对?”


编剧韩三女也在此时找到陆勇,想把他的故事写成剧本,拍成电影。


谁也没有想到,这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不仅在票房上获得空前成功,还成为近年来中国电影史上为数不多的高分电影。电影刚上映那几天,陆勇每天要接待十几家媒体,但都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些表述,配合摆拍,甚至在夜里接受采访。

 

陆勇自己看过三遍电影。第一次是5月28号在北京片方的放映室,看到有好几处,他流泪了。

 

比如王传君演的吕受益上吊自杀那段。印度仿制药断了渠道,唯一的办法是做移植。最后那一幕,吕见妻子和孩子在病床边熟睡,觉得自己是苦难的来源。在高企的医治费用、不甚明朗的病情进展面前,他选择结束生命,守护作为身为丈夫和父亲最后的尊严。

 

另一个悲剧人物黄毛,为了保护药品开车冲出去,结果遭遇车祸去世。现实中,陆勇的父亲在去洽谈工厂业务的路上,出车祸离世,成为他心里永远的郁结。


从左至右:黄毛、程勇、吕受益(人名为剧中人物)


“这都是我现实生活中遇到过的例子。我总会想起这些经历过相同命运的人,很难受。”

 

但现实中的苦难,又远比已经戏剧化的电影更复杂。



陆勇看到过更多遭遇疾病以后家庭发生的变故,离婚的、离家出走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变化,人性中的丑陋或冷漠。无数家庭和个人,不断对抗疼痛、挣扎和绝望,成为他们生命永恒的注脚。这种残酷和现实的一面,终究无法完全体现在两个小时的电影中。

 

只是有些事必须得做。“没有我陆勇,也有程勇、李勇对不对?这本身是一个矛盾,所以它早晚会爆发出来的。我的价值倒不在于说帮了一个群体,我没有那么大能量,更大的在于是一个契机,引起社会的关注,然后医改往前走了很大一步。”


一位女士称,因为陆勇,自己的公公才吃上了药

 

2015年之后,国外新药的审批流程缩短,中国许多省市陆续把原研药格列卫列入医保。江苏的政策是,购买3个月的药可赠送9个月的药,一年花18000元左右。与此同时,专利期之后,中国目前也有3家药厂在生产仿制药,一盒的价格是3000元-5000元。

 

不只是格列卫。新华社7月13日报道,国家医疗保障局国家医保局将开展2018年抗癌药医保准入专项谈判工作。在此前一次沟通会上,参会的10家外资企业和8家内资企业相关代表表示,将积极配合,体现企业的社会责任感,真正让患者用上好药、用得起药。

 

而票房及口碑的发酵,让电影带来的影响力,远比之前的那次媒体轰炸来得更巨大。“社会价值不是钱能衡量的。”陆勇说。


《我不是药神》中的病友

 

这个工厂是我活命最重要的依靠


张俊是来自安徽一家农产品加工企业网商,一次性就在陆勇的1688网店里买下10万双手套。同为工厂的老板,他很明白陆勇当时的心境。“我是安徽的,一个种姜的农民,我生在最贫穷的县城里,就像电影里说的一样,知道穷人生了‘穷病’意味着什么。”

 

在电影《我不是药神》里,徐峥饰演的主人公程勇后来开了一家针织厂。在真实的生活中,陆勇开了一家针织手套厂。他在创业之初通过阿里巴巴国际站与国外客户打交道,后来又开通了1688网店做批发生意。


陆勇的针织手套生意

 

“我得活命,得帮大家活着,这个工厂是我活命最重要的依靠。百分之八十的订单都是在这两个网上接到的。”陆勇告诉我们,互联网让病友之间彼此连接、鼓励,也让他接到来自国内外的订单,让他有能力自救、助人。

 

阿里巴巴1688的小二反馈,陆勇这家店这几天一跃成为站内搜索第一名,“药侠”“陆勇”“手套厂”都成了网站热搜。围观这家店的人数两天就超过10万人。

 

网店客服直言,一开始以为被恶意攻击了,旺旺消息弹窗到死机,消息都来不及看。陆勇工厂的手套每天全力生产6万双,库存的货2天就卖光了。


许多人在旺旺上向陆勇表达敬意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蚂蚁终于有了撼动大象的机会。这是一个小人物,在大时代下,偶然却也必然地获得的一场胜利。

 

现在,人们对于陆勇的其中一个争议点在于,他到底是商人还是英雄?

 

即使生病住院期间,陆勇也没有放弃手套工厂,这是他得以延续生命的经济来源。只是因为精力有限,不得不暂时搁置电商业务。

 

这让陆勇觉得错过了一次爆发的机会。“那时候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回过头来说是非常遗憾的。如果我不生病,继续在跟阿里合作,可能不是这么一个工厂,可能在很好的一个厂房。”

 

因此,在病情好转一些后,2008年,陆勇立马恢复了阿里国际站的业务。在外贸不景气的情况之下,平台为他吸引了很多国家的订单,日本、德国、瑞典等国家的核电站都成为他的老客户。


 

他最引以为豪的是2013年的一笔订单,是为荷兰皇家提供了10000双新国王登基典礼所需的礼仪手套。他特意去找了图片,保存了下来。

 

五年前,看到国内需求上涨,陆勇又在1688平台注册,同时兼顾国内市场。目前,他的工厂在新疆喀什,已有两三百号员工,会时不时飞到新疆亲自监工。另一边,印尼的工厂也在进一步筹备中。


这世界上没有神,

但应该有侠义的精神


在这个时代,因为一些事情,被人贴标签总是难以避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患者,一个帮助了大家的病人。如果可以,我还是愿意做我自己。如果一定让我接受一种,我更认可药侠,这世界上没有神,但是应该有侠义的精神。”

 

“药侠”的称号,来自另一部影片《药侠陆勇》。之后,他将微信和微博都改成了这个名字。甚至去年,陆勇还注册了“药侠”的商标,接下来,他将趁着电影的热度,在1688上推出这个品牌的手套。


 

陆勇看到过一个统计数据,吃格列卫的中位生存期是19.2年。通俗地说,半数以上的病人坚持服药,得病之后可以活19.2年以上。

 

“8月8日”已经刻进陆勇的生命里,16年前他被发现患上白血病。他最新的一条朋友圈就是2017年8月8日那天,“一转眼十五年了,纪念下。”今年7月12日,陆勇又在微博写道:“下个月8号,和血癌斗争16年!我要再活50年,病不死的小强!”

 

陆勇自救,救人。他遇到了格列卫这样的神奇药物,也以个体的力量推动了医改。“你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癌症病人吗?”我们问他。“我的确是很幸运的。”他说。

 

在陆勇倡议下,《我不是药神》制片方和演职人员捐了200万,他打算成立一个基金会来帮助肿瘤病人,他的梦想是让大家病有所依,大家都吃得起药,都能得到治疗。

 

格列卫产生耐药性的比例,低于很多抗癌药。但陆勇最近在北京遇到一些患者,他们不太幸运,有些人已经对第一代药产生耐药性,需要第二代药物,但是二代药的价钱昂贵,每个月药费三万六,这些患者面临着他曾经遇到的那种窘迫。还有患者情况更糟糕,已经需要第三代药物了,第三代药物在国内还没上市,在国外也是非常昂贵,每个月六万多。他们也想通过陆勇去呼吁,怎么解决这种难题。

 

陆勇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能痛苦等死,自己想做的是,“把他们拉回来,让那些头像还亮着。”

 

这几天记者频繁到访,陆勇没有觉得身体吃不消,反倒是媒体对于家人的曝光和一些偏颇的报道让他心存芥蒂。他的办公桌上放满了各地的茶叶,他喜欢喝茶,“喝茶让人心情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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