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创始人,你要给自己想象方向、想象光明。可能有的时候看不到方向和光明,但你要能够想象出来,而且带着一群人往那游。所以,即便在血海游泳,“我不绝望”。
何小鹏有强烈预感,大模型一定会改造汽车行业;但它究竟怎么在自动驾驶落地,一开始他连一丝头绪也没有。
他令团队研读论文,自己到访美国三趟,试驾特斯拉FSD和Waymo,忍痛送走“爱将”吴新宙赴任英伟达时,还拜访了黄仁勋(英伟达创始人兼CEO)。只不过,他没有像他的投资人和朋友雷军那样,“广撒网”投资中国大模型公司——他和其中多位独角兽企业创始人私交不错,却一家也没投。
“中国需要这样的公司,但中国也需要自己能读懂大模型,把大模型放到应用做工程落地的公司——小鹏是其中一家。”小鹏汽车董事长兼CEO何小鹏说。
对于汽车行业,何小鹏是一名外来者。他1977年出生,从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先在亚信工作5年。2004年起,他花了10年创办UC浏览器,并以一种“嫁女儿”的心情把它卖给阿里巴巴。他把自己的商业基因归纳为“移动互联网+工具”。虽然今年已是他进入汽车行业第7个年头,这位CEO很多思维仍来源于移动互联网和手机。
在何小鹏看来,截至目前,全球还没有任何一家企业,在大模型上真正赚到钱;而能让大模型在另一个纬度挣到钱的,就是自动驾驶——“要你掏几万块钱买一个software(软件)或者服务,你不会买。但你花十几万、二十几万、三十几万买一款你喜欢的车,‘含’这个能力,可能性非常高。”
今年5月,我们独家对话何小鹏。除了大模型和自动驾驶,站在小鹏汽车创办10年的节点,我们也和他探讨了友情与商战、高峰与滑铁卢。他有许多颇为动容的表达。
谈到造车之难,他说:“兄弟们,想害谁,就让他来造车。”
谈到G9事故,他说,不是壮士断腕,是“壮士把头都断了”。
不过他又说:“造车真的很苦——都是世界级对手,都是最牛逼的人,它长链条、长周期、大壁垒;但造车也真的很酷。”
他感觉,造车有如“在血海里游泳”——“你作为一个企业创始人,你要给自己想象方向、想象光明。可能有的时候看不到方向和光明,但你要能够想象出来,而且带着一群人往那游。”
以下为何小鹏访谈全文。(为方便阅读,作者做了一些文本优化。)
座次、友谊、股价
“他们说估计你气晕了,在厕所哭啊——把我笑坏了”
《潜望》:今年3月,你和李想、李斌三人同时出现在小米SU7发布会上,雷军怎么邀请的你?
何小鹏:很巧。那天刚好参加汽车百人会,我们三个可能想法不一样,但因为坐在一起聊到这件事。你知道,雷总跟我很多年,我喜欢雷总,也尊重他。所以我说:“我应该会来。”
我从广州来——当天早上来,最晚一班飞机回去;从其他近一点地方来的,就不好说“我太远了”——他们两个人想一想,最后都来了。(笑)
《潜望》:你是第一个答应的人,他们两个是犹豫的?
何小鹏:他们1小时以内都答应了。这种事,觉得A不去,所以B不去;因为A、B不去,所以C也不去,很容易有这种行为。大家都要看日历,怕其他事阻碍。但有人当场说“我去”,就不一样。
《潜望》:在那天座次上,为什么你坐在李想和李斌两人中间?
何小鹏:他们个子比我大,显得我更好一点嘛。
无论商业怎样,个人(关系)应该保持。在互联网大多数情况可以做到,在汽车行业很难。这是汽车行业特色:“商战”的“战”更强烈。我不太喜欢,但被迫要这么做。Follow每个人的heart吧。保留自己的基因。
《潜望》:是因为你挖走了长城总经理王凤英,所以在座次上,让李斌坐在你和魏建军中间?
何小鹏:哦没有!不可能。我们都尊重大哥。这个座位是maybe小米他们排的吧。
《潜望》:他们考虑过(笑)。3小时发布会,你全程在想什么?从照片看,你笑得最开心。
何小鹏:第一雷总把车造出来,做得很不错,超过我们第一台车对他的看法。第二,他讲的一些事,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有种新感觉;也有一些是我们以前踩过的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踩。
我们在下面讨论,比如颜色。我们最开始觉得应该colorful(多彩),但颜色不断下降,下降到你的期待和现实客户选择有最好的组合,否则SKU多。展厅一般摆1台车,你会展示最主流的颜色。如果你用7个、9个甚至11个颜色,有些颜色交付周期特别慢。所以,你会降低颜色数量,来降低管理难度。
第一期他做得很好,以后年度可能变化,集中起来——卖得好的继续做得更好,卖得不好的把颜色调一下。当然不同车不一样,小米SU7适合颜色丰富;有些硬朗的车,不需要很多颜色。
《潜望》:小米汽车发布后,你对雷总这个人有了新看法吗?
何小鹏:雷总过去多年比较有压力,很高兴他在汽车领域又收获很大不同,我为他真的挺高兴。但压力也在于,IP太红不一定是特别好的事——起码对我来说不是——不同人需要不一样的生活。
《潜望》:你什么时候发现小鹏汽车的股价跌了?——你知道,这后来变成一个段子。
何小鹏:我知道有段子,但我不怎么看股价。
那天晚上,他们说你又上热搜了。我说为什么?他们说估计你气晕了,在厕所哭啊——把我笑坏了——北京到广州最后一班飞机9点半,所以我8点多就走了。
我的基因、忐忑与局限
《潜望》:今天一个话题是大模型与自动驾驶。过去一年你和车企CEO聊天,会聊大模型吗?《潜望》:小鹏从一开始就坚决投入智能驾驶,你们做智驾源头在哪?这些年关键节点有哪些?何小鹏:我们从最开始对新能源车的思考就清晰、简单——第一是智能,类似从功能手机到智能手机变化;第二是从汽油到纯电,电可以让笔记本、Server(服务器)运行,油到Server需要电的转换,只有更大电池、更大电量才能确保智能汽车体感更好。我们是以手机角度看这个市场。绝大部分汽车人认为汽车和手机有巨大差别,的确有,但最终很多企业能力是趋同的。过去几年,小鹏在智能化上走的路不太一样。我们一直引领——第一个把自动泊车放到广告上说重要,第一个推出高速辅助驾驶,第一个用语音和助手说话,第一个激光雷达上车,第一个在城市的高清地图。此外是端到端模型。原来你用编程法写程序,说怎么左转、怎么右转、怎么调头,程序规则无穷。你在一个地方右转弯的逻辑,是每条道路甚至同一条道路每个时间点都不一样。你用规则非常难写,即使用泛化。我们用端到端模型去训——在这,看到了全新变革机会。《潜望》:你是从手机的眼光看车,为什么是这个源头?何小鹏:上一段创业,我从移动互联网出来(创立UC浏览器)。当时投资人有NGP Capital(诺基亚成长基金),2007年投资。2007年初,Apple还没出iPhone 1,所有人觉得很难挑战全球有品牌、技术储备、客户认知的这么好一个企业。但只花了4年,到2011年。大家发现,原来手机可以不仅仅打电话、发短信。我们那时一个强烈认知是,汽车是不是应该自己开?所有人都认为应该自己开。iPhone最重要是换了交互方式,把按键变成触摸,把速度很低变成速度很高,增加了统一硬件,包括摄像头。当交互变革之后,场景就变革了,从打电话变成发微信、看视频。所以,交互变革和场景变革,是依次的,或者依赖关系。当然毋庸置疑,汽车有安全、政策、用户接受问题,比手机慢很多。我思考原来在移动互联网比较多——手机会怎么变革,操作系统会怎么变革。我们以前做browser(浏览器),browser一个重要问题是,它跟操作系统强相关。你要做一个WeChat,没有任何一个手机的core会自己做类似chat的内容,它肯定是App Store里的,而browser不一样。《潜望》:交互变革和场景变革是依赖关系,在汽车领域,当交互变革(做到一定程度无人驾驶)以后,场景会怎么变?何小鹏:比如,开车到家门口,车可以自动开到你记忆的停车位;原来汽车和座椅追求五星安全碰撞,在无人驾驶推出10年后,当无人驾驶的车有足够大规模,不需要五星碰撞,车和座椅形态会产生巨大变化;大屏有变化,你不会坐在司机位或前排点击,可能用语音、用投影,投影到哪里,再定。《潜望》:你2014年投资小鹏汽车、2017年作为董事长加入,那几年和李想、李斌讨论的时候,你们三个人想法一致吗?他们也是从互联网入局造车的创业者,在你看来,你们三人的差异是什么?何小鹏:认识,但那时聊得不多。我最开始问这个事都约了他们。2014年约到李斌,谈完李斌说:他准备做。当时圈子很小,中国基本没人造车。不像互联网,你想投资,一个idea总会找到5家、10家企业。那时1家都没有,只能set up一个团队,因为汽车太重了。我们三人有很大、很大差别——他们也是干互联网,但更多是互联网汽车和媒体相关;我是干移动互联网跟工具相关——所以思考逻辑不一样。你看我,我更关注技术,因为我后来主要竞争对手是谷歌Chrome。我更关注全球化,我们花了很多力气做全球化,后来在发达国家我们打不过,在发展中国家打得过,但靠的不是技术,靠的是运营,里面有很多挑战。我为什么注重全球化?我为什么做科技?科技才更容易全球化。当时UC靠运营,运营是什么?知道你的用户是谁,根据用户的定位,让他们更愉悦。跨国很难,在一个country相对可行。最终标准的技术、好的交互体验,能够所有人都喜欢,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潜望》:听起来你这一段创业的思考,很多来自对UC的总结。《潜望》:能不能总结一下,你上一段创业中的正确与失误?很多创业者开启第二段创业时,给上一段创业的投资人写信反思自己,你有做过类似的事吗?何小鹏:哦没有,但肯定有非常多总结。为什么我们相信智能会改变?为什么我们相信只有科技定位才能做好全球?为什么我们一开始认为全球是大布局、但要慢行动?为什么我们从一个20万到30万级别(的车)进入?从汽车角度,品牌应该往上打、再往下。但互联网不是。互联网一般要不切腰部,要不切底部。当时我没有汽车的品牌逻辑。如果我有汽车品牌逻辑,我会切得再高一点,这都是其中的反思啊!再比如,如果我更懂汽车体系,我会先从P7入手,再到maybe G7的体系。切角不一样。当然了,小鹏跟理想、蔚来有一个很大差别,我最开始是投资人,不是创始人。等我来的时候,这个公司已经运行3年。他们做好了定位,虽然跟我开过会。但说实话,你作为投资人,逻辑和屁股是不一样的。《潜望》:你做UC那段经历,心理上的高点和低点分别是什么时候?何小鹏:低点太多了,做公司快挂了发不出工资,每个月借几万块钱,因为你公司小。碰到了很严重挑战,觉得公司做不下去,很痛苦。高点反而没有记忆那么深刻,第一次融资成功。把公司卖掉那天,我很担心同学们不开心,到处去办公室看他们的脸色,聊聊天——那种忐忑。假设你有一个女儿,她要嫁出去,你最怕女儿不开心。后面不管我们在不在,我们都非常关注UC应该成为一家好的、挣钱的公司,让和她结婚的“女婿”喜欢女儿。这都是记忆深刻的吧。《潜望》:为什么你2017年才加入,2016年就以“小鹏汽车”命名了这家公司?何小鹏:最开始叫“橙子汽车”。你如果做互联网Apps,可以取任何名字。但汽车你取了名字,如果过不了商标,就上不了公告,如果上不了公告,就不能卖车。那时必须有商标。你要知道所有汽车4S店,注册的都是汽车商标,能想到好商标基本被注册了。他们说,我的名字估计没人注册,他们定位过。他们拿了很多、很多名字,最后是小鹏。他们说,先看其他名字好不好。我说,最后应该不会注册到这个吧。结果前面全都注册不下来。何小鹏:我最开始不太愿意,因为作为投资人不应该。但后来又想,投资人有句话叫“帮忙不添乱”。他们说这是正常选择,不跟你相关。那时我还没加入,它就跟我相关度不够高,你懂了吗?但如果我加入了,的确相关度就非常高。《潜望》:我看过很多次你说为什么决定加入小鹏汽车,是和小孩出生有关,今天这个理由有更新吗?何小鹏:昨天以前的头儿跟我聊天,说到类似故事——名字就不说了,他太有名了——人生可以很长,但绝大部分人没有把人生过精彩。有些人有很多钱,事业做得很好,是平顺的人生。我在那个年代,也有这个思考。谁都不想吃苦,但谁都想精彩。这个世界上又不付出努力,又没有风险,又很精彩,甚至还赚到很多钱,只有一个地方:梦里。那时,最重要是小朋友出生,加上符绩勋(GGV管理合伙人)一个电话,在片刻冲击了自己。之前起码一两百个人问过我,但那一下觉得我应该做点事。做点重新创业,不跟互联网相关。当时没确定做车,思考了1个多月。应该做点精彩的事,不要让自己那么不快乐,让小朋友觉得很酷。之前我们有视频说打螺丝,我小朋友刚好看到了。去年底,他问我:“爸爸,你不是打螺丝吗?”“你怎么名字跟这个公司一样?”
《潜望》:说回大模型,雷军投了很多大模型创业公司,你们会考虑投一家吗?何小鹏:我跟不少大模型公司(关系)很好啊,像智谱的唐杰啊,小川呐,志飞啊——他们都在干大模型,干得很好,我给他们鼓掌。中国需要这样的公司,但中国也需要自己能读懂大模型,把大模型放到应用做工程落地的公司——小鹏是其中一家。基础大模型其他公司可以干,我们实际上不需要GPT-4,不需要GPT-5,一个GPT-2或GPT-3自我可控能力,在一个垂直领域就很好了。不需要那么advance(高级)的能力,只需要一个standard(标准)的能力。把标准能力落地到工程,是困难点。比如,你创业做一家公司说,我帮你装修,你请很多人帮我画设计图。对不起,你可能只需要GPT-3,读全球1000万张造型图,它能自动写,根据你输入的information input(输入信息)生成各种东西,你只用微调就可以了。这个能力不需要GPT-4、GPT-5,GPT-2 maybe is OK。但这个能力衔接是巨大挑战。何小鹏:工程落地有无数问题。你的数据怎么快速流动?你的仿真怎么快速测试?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数据?刚才我讲需要1000万设计图,这个设计图你要知道——谁是好的的图?谁是不好的图?谁是中国人喜欢的设计?谁是某个国家人喜欢的设计?像小川既在做大模型底座,又在做垂直行业(医疗),还是以软件为导向。《潜望》:大模型怎么改造了自动驾驶,加速拐点的到来?何小鹏:非常简单。大部分人讲的大模型都是语言大模型。语言大模型基本没人能挣到钱,除了Nvidia(英伟达),或者Microsoft(微软),Microsoft也没算严格挣到钱,像OpenAI是融到钱、不是挣到钱,包括小川。大模型在另一个纬度可以挣到钱,就是自动驾驶。它把自动驾驶能力,如果提高50倍到100倍,让辅助驾驶变成完全自动驾驶,或者接近无人驾驶,这个能力变化是有用户愿意付费、买车的。要你掏几万块钱买一个software或者服务,你不会买。但你花十几万、二十几万、三十几万买一款你喜欢的车,“含”这个能力,可能性非常高。当你身边100个朋友有10个慢慢变成30个、50个天天用,你们都会用起来。这个变化会非常快。它跟语言大模型不一样。语言大模型在今天不是追求可靠性,不是追求鲁棒性,是一个类似语言沟通或助理的模型。它是一种“大力出奇迹”吧。汽车也是“大力出奇迹”,但汽车追求更高安全性、稳定性。这种情况下的大模型,跟语言大模型不太一样。不过,它的底层、很多逻辑一样,都是用Transformer,都是大量“前训练”,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做“后训练”。《潜望》:你说的“前训练”就是大语言模型里常说的“预训练”?何小鹏:对。但自动驾驶做了大模型,它还需要有一个“刹车”加“守门员”。语言大模型,你问它一句话,它说错了,你don’t care。自动驾驶不一样,它干错了,你要保证我安全。要有controller,要有刹车。这是两种不同大模型方向,但底层逻辑跟现在大模型一样。所以,汽车世界很快就变成大量数据、大量训练、生成大量规则,然后取代人。《潜望》:在2022年11月ChatGPT问世以后,你做了哪些动作?何小鹏:我们到处去看他们的paper是什么样,它来自哪些基础paper,这些paper里,它为什么一步步延伸。2017年上半年我们就用Transformer,基于它做延伸。首先要读懂逻辑。大模型完全不是人的思考逻辑,但你可以认为它是machine(机器)的思考逻辑,或者是machine的推理逻辑。它出来的内容,它可能不懂,但比大部分人更准确,这就是语言类大模型。那视觉大模型,实际上跟机器人,跟AD(自动驾驶)不完全相关。AD是既有感知,又有定位,又有规划,又有执行,又有控制,又有整个体验体系。把这一套要打通。这跟语言大模型是两套不同逻辑,但是一套底层架构。某些时候我有点预感。很多东西出来,觉得还没到——比如VR、AR刚出来,W3C(万维网联盟)的Web3,比特币最开始。但2022年大模型一出来,我一看,简单用一用,觉得是巨大机会。预感来自体验之后快速思考的结果,有显性、有隐性。接着我去了趟美国,看一下大模型整个逻辑;去拜访了Jensen(黄仁勋);跟我们团队很多人聊了一下天。我当时就觉得大模型非常重要。但说实话,那时没有人知道大模型怎么落地。《潜望》:你应该是车企CEO里为了大模型专门去美国比较少的人吧?何小鹏:我不知道其他人去不去。这是方向,但我不知道这个方向什么时候到来。很多人说,有个东西是好东西。我们说,是。但硬件跟软件不一样。举个例子,很多人说一个新技术能让电池更牛逼,这个技术90%对。但这个技术并不能让电池更牛,因为电池可能是15项技术的组合,他把A技术提高了,可能B、C、D、E、F、G技术都下降了。核心问题是你怎么解决掉它。就算你解决了,你也可能不牛,为什么?因为要把它从量产到规模量产,需要工艺设备吧?需要建厂吧?需要有人、有订单吧?需要订单使用之后产品是可靠、稳定、可维护的吧?然后才能降价,才会有更多人进来吧?——软件从科研到规模使用很快,硬件非常难,特别是安全性硬件。我当时最大concern是,这玩意是未来,但它怎么落地?特别在我们这个行业怎么落地?摸着石头过河。这一块我不能讲太多,我们现在快“黄埔军校”了。但我非常believe这个事要做。我们今年1月去CES车展,有公司说大模型对AI很有价值,但他们都不是用大模型,还是用编程法,就是用规则。如果这里有三个人,所以转弯要慢一点——我举例啊,就是规则法。大模型不是,大模型是把各种各样的场景全丢进去,它生成一个规则,你用推理引擎去解释。至于它生成的规则,你需要有controller。这个小鹏原来做得好是因为,我们把上一代自动驾驶能力做得很强,所以我们把上一代改巴改巴,改成一个controller。(笑)要不然,你没有上一代自动驾驶,也不能用大模型去做这一代。你如果有控制器,有安全的刹车之后,你再去用新一代的技术,它能快速在某些能力强很多。还有一种能力,在短板上你要用其他方式,包括控制器,包括刹车,去修复、弥补,你就花更大数据。很多企业老板干企业、干销售、干营销出身。我本身是技术人员,抓这种敏感度会强一点。何小鹏:今天OTA(空中下载技术)。我们并不是把你了解的什么模型放到车上。很多人说大模型很好,我把它放进来就可以用,你问他怎么放?他连自动驾驶都没搞通,放进来,根本搞不通。我们……是很简单的逻辑。你把它paper都读完,我们团队了解我们的架构,有一些底层类似,比如全是基于Transformer。以前它的推理逻辑跟我们的数据执行流不一样,你就应该按照它的逻辑重写我们的数据流逻辑,增加数据的收集,做预训练。训练出来得到的引擎,在仿真环境里面去testing(测试)。我们有一个非常大的仿真环境。最开始仿真环境testing结果非常、非常之差,你不断加强训练。何小鹏:最开始写出来的东西完全不能用。第一是你的模型不够强,但最重要是你的数据量不大。比如你写一个程序说右转弯,假设右转弯有1亿个场景,你起码能写覆盖100万个场景的能力,因为它比较简单。但对不起,大模型是前100万个场景它覆盖不了,很久还是0或者非常接近0。你就不断调模型,核心是数据量,巨大训练。我们今年下半年训练费用都1亿多美金。从5月份之后,整个训练规模加速。中国很有趣,很多人去年买了很多卡,但用不起来,因为没有场景训。这点我们进步非常快。你把如此之多数据拿去训练,突然有一天你会发现,在仿真环境一下超出了现在的逻辑。你就发现:哦,数据量只是还要再提高100或1000倍——非量产公司干不了,车的数量不够,你需要巨大数据才能提高可行性。何小鹏:我们今天是第一步,在大模型里完成了一部分功能在自动驾驶上。后面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增加能力。我们为此还重写仿真,因为原来的仿真没有适应那么大数据量的测试逻辑。它的规则,可以是人的规则的1万倍或100万倍,这个数量级你靠人测不了。一旦我们把这个体系转得更好——你把数据量加大非常大,整个配套数据体系、清洗体系、训练体系、仿真体系都要加大,你会得到巨大不一样。大模型给大家开了一个口子,在无限场景内靠人编程是解决不了的,但是“大力会出奇迹”。
硅谷巨星和无人驾驶
《潜望》:一名投资者想问你:复刻一个特斯拉端到端FSD(Full Self-Driving,完全自动驾驶)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哪些基础要素?何小鹏:哇,现在呀,几百亿吧……首先需要非常多钱,需要super强人,绝对不是普通程序员靠算法就可以干出来,需要在马路上跑很多车,需要这些能力全部转起来。英伟达具备很多能力,但要转起来时间也很长,概率也很低。成功有概率。小鹏汽车刚创业,别人想投资,我跟他们说:“欢迎投资。如果你年收入100块,可以投10块、20块,以后可能赚10倍、100倍或1000倍,但你要知道成功概率。”他们就问:成功概率多少?我说:1%不到。他们说:一个percent都不到,你创个啥业?今天对于自动驾驶,如果你要投几百亿、几年、千人,成功概率只有5%,你会不会投?这就是门槛之一。《潜望》:你最近刚从美国回来,这是你在ChatGPT发布后第三次到美国,有哪些行程和新思考?何小鹏:两周排得非常满,去了9个城市——开会、营销、学习、度假。去了达拉斯看NBA。去了墨西哥两个city,看中国制造。去了圣巴巴拉和一些城市,开会,听不同人对AI的看法。去了硅谷、三藩。这话说起来有点伤人——中美AI差距在放大。去年只是看到硅谷很多人转AI(内容),但没看到太多变化。这三次(到美国)累计隔了1年多,变化比想象大,特别是这次体验Tesla和Waymo。Waymo还没转成大模型,是用原来的算法体系。以前我用Waymo从体验上比Tesla领先非常多,但这次,感受到Tesla的加速度。打个比方,以前中国靠面积、靠体积——就是靠规模、靠效率(规模是钱的规模、人的规模,效率是做事效率)。但在AI智能创业,想用靠面积或体积变化快速追赶AI,很多人会产生错误判断——也就是说,以高度为导向会带来巨大变化。相比互联网时代,AI变革的猛烈度会快很多。《潜望》:你这次体验了特斯拉FSD和Waymo,你说Waymo体验更丝滑,但你认为FSD会追上Waymo。何小鹏:我认为就是明年。自动驾驶有几点逻辑:第一体验,第二成本,大家比拼的还有算力、数据、最终整个能力的体验。今天Tesla成本比Waymo低,算力比它大,数据比它大,范围比它大,体验在局部比它差,但广度远远超过Waymo。今天Waymo和Tesla不像以前是10倍级别差距,今天差个——可能3倍体验。仅仅从体验是3倍,其他能力Tesla强太多。至于这3倍体验,一家今天以AI为驱动的公司(想赶超),不会太久。《潜望》:小鹏XNGP在技术路线上和特斯拉FSD有什么差异?何小鹏:肯定有非常多不同,但我不知道有哪些差异,我们现在没有了解特斯拉技术路线。我们不花力气在它上面,因为没价值。特斯拉不用雷达,中国绝大部分都在用雷达。特斯拉是自有算力,中国绝大多数在Nvidia基础上做。不同的算力、不同的sensor(传感器),要求不一样。想在不确定hardware(硬件)以及不确定使用范围的逻辑下,能力差别非常远。何小鹏:它如果能进中国非常好,但要符合中国的政策法规。要在中国训练、测试,要把中国的场景做好。不同国家场景不一样,训练就不一样,美国到处有stop line(停车线),中国很少。何小鹏:如果L4做到,肯定会让车的软件收入或生态收入大幅度提高。比如说,你的车自动洗车,是生态收入之一;自动泊车,是生态之二;自动充电,是生态之三。你可以把软件单独收费,Tesla在做。你也可以把软件跟硬件合并收费,部分厂商这样做。他们都在收费,只是说一种全集中,一种单独。《潜望》:一位投资人算账称,如果FSD的Robotaxi(无人驾驶出租车)落地,一辆Tesla是3万美金,每天接20单×20美元/单,75天就能回本,收益率可观。何小鹏:这是用最简单的逻辑去思考,长期看成立,最近小几年不成立。里面有额外各种各样问题。而且,我完全不相信FSD在最近1年能在Robotaxi上做什么,有可能局部场景试行,但大规模做得更好,可能性为0。何小鹏:第一,你需要一套云上管理体系。举例说,我这次坐Waymo云端接管两次。这个管理体系在不同国家、区域,完全不一样。第二,如果要做到Robotaxi,硬件要巨大变化——绝大部分做AI大模型的人都忽略了一点——过去,中国互联网、移动互联网快速成立,在于硬件相对稳定、低成本、统一接口。我们的服务器、电脑、手机,这些厂商只负责硬件,不太负责其他领域,但在手机领域出现一个变化是Apple。将来,真正巨大的AI公司都不可避免(做)硬件。类似以前我们做好分工,你是Windows,我是Intel,有概率,但概率越来越低。《潜望》:你怎么看马斯克在做特斯拉的同时,也做通用人工智能公司xAI?何小鹏:他同时在做多件事。很多是长期依赖关系,不是短线依赖关系。我们做robot(机器人)好几年,robot对大模型是另一种要求,不一样的能力。去年上半年以前存在的大部分robot公司,是用过去的技术。美国著名robot公司波士顿动力,以前用液压,现在是电动。你以前让robot实施复杂操作,基本无解。环境是无穷的,动作是无穷的。一个robot有30多个关节,你想让手、眼、足、思想和嘴协同。如果让程序员编程,他编到1万个、编到死,只能解决5%场景。1万个人,都不能解决,因为规则是无穷的。你必须全用AI。AI的逻辑就很搞笑了。你怎么让一个大模型看到这个世界,它就不断学习它对的,淘汰它错的。打人是错误动作,要把它淘汰掉。你怎么清洗它、训练它?巨难,比自动驾驶还难。但是,这将来是其他大模型要去做得更好的。《潜望》:你刚才谈到去年拜访黄仁勋,你们聊了些什么?从中有学习到什么吗?何小鹏:第一,他在6到7年前公司市值并不高,抓住一个巨大机会,得益于他的坚持。第二,他的管理不能说perfect(完美),但在美国是非常好的管理——每个季度跟所有员工开一次会,中国很少有老板这样;直接向他汇报有数十人,一般老板做不到;他不太炒人,他那的员工动辄15年或以上,15年还是下限。在中国,It's crazy(这很疯狂),在硅谷都crazy,因为硅谷很多员工待不了那么多年。你要知道6到7年前,它并不是一个super star(超级明星),只是一个star(明星)。他在技术的洞见——不是洞察,是洞见,以及企业管理和我们有很多不同。《潜望》:他的员工待得久、他跟所有人开会、向他直接汇报的人多,这反映了什么?他的管理经验有给你一些启发吗?何小鹏:在一个长线技术领域,需要有长期坚信这个事的一小撮人。他们公司原来不是那么大,却长时间耕耘。中国很多大型企业是“吃快餐”,三年种树,很快开花,很快结果,所以养出不同公司。(从他身上我学到)有一群超级不错的人,给他们一个长期宽松环境,对于长期科研是需要的。中国有很多很大、很好的企业科研院做不好,跟老大相关。老大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愿景。Nvidia几年前不好,最低跌到80多亿美金市值。你要跟他们不断讲,愿景是什么样、为什么我们能win(赢)——讲十几年,很多人都不会信,我跟你说。我今年也开始跟同事做大量重复沟通。以前我不喜欢,如果我要和团队沟通,就开个大会吧。开大会效果没有小会好,但总比不开好。我们现在全员会更多、更准时。20人以内的小会更多。原来很多开的会跟我业务相关,现在很多跟我业务不相关。(让大家)了解我怎么想,我为什么这样做,知道大家有什么question——这些question有的对我有间接影响,少数有直接影响。《潜望》:你是去年4月见的黄仁勋吗?跟吴新宙离开小鹏汽车去英伟达有什么关系?(吴新宙曾是小鹏汽车自动驾驶副总裁,现出任英伟达自动驾驶中国团队负责人)何小鹏:我是(去年)9月份见了一次Jensen。我就是送新宙去英伟达啊,(在国内)顺便去见。何小鹏:既痛,也很开心。他会变好,我们也会变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短板。这个世界上,起码在中国很多企业,极少数由一个人决定公司的生死,最后公司全都能做得更好——这个话讲的有点空。《潜望》:但这也是高管的痛啊,说明这个公司有我没我都行。何小鹏:一个好的公司就应该做得到,但这是更长远的事。《潜望》:AI行业有一个认知:大模型公司会最终变成应用公司,模型和产品好比南坡和北坡,不管从哪个坡上,最后既要有模型又要有应用。这个观点放在自动驾驶技术和汽车领域是不是也适用?何小鹏:我基本认可。将来做这一块大型AI软件,因为硬件不标准、有非常多差异化,所以软硬要合体。《潜望》:如果GPT-5实现了,对自动驾驶改变有多大?何小鹏:我不知道GPT-5具体有哪些变化。如果一定要分,自动驾驶长期应该是机器人的小脑,而GPT或类似的超大型模型,会越来越类似一个准大脑,更长期是一个大脑——是一个人的不同分工。《潜望》:未来多模态的大模型、自动驾驶模型和机器人大脑会统一吗?何小鹏:未来绝大部分机器人公司都应该是车企。有些机器人比车复杂,有些车比机器人复杂,但80%逻辑一样。
《潜望》:在国内,今天随着华为入局,它的智驾能力也被认为是第一梯队,而它的风格又那么凶悍,你感受到了冲击吗?
何小鹏:(笑)嗯!当然。我以前很多年创业都跟华为相关,一直相信华为的能力。最终我相信我们在一些领域的专注度超过华为。专注是成功的重要点。
《潜望》:你今天看华为,跟你过去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看华为,不一样吗?
何小鹏:华为是中国人值得骄傲的公司。作为竞争对手是非常厉害的对手,要多向它学习。但是,老大、老二打架,经常挂了下面一群人。总会打架,你不在中国打,也在海外打,对不对?对我们反而是好事。
《潜望》:也有从业者说,小鹏干脆你也别卖车了,就像华为一样就做智能化提供商,跟大家联合,相当于博世。他们听说,华为算过做车的毛利没有做手机好。
何小鹏:Emmm,看阶段吧。我们会把部分能力输出给少数合作伙伴,但不会输出给很多。做好一个合作伙伴已经足够困难,例如大众。
我更早之前创业做to B。我敢说华为to B是最好的公司。To B有to B的困难,也有to B的舒服,一旦稳定了很舒服,但稳定很难。
《潜望》:做智能化这么多年,你出现过徘徊吗?——比如G9这款车的设计是不是徘徊过?
何小鹏:没有,只是两个配置选择而已。很多人认为越高端的车配置应该越少,但在我们以前的车都有这些配置,实际上一模一样,它只是配置在另一个角度的问题。我同意啊,将来我们应该把配置做少,越做越精。
《潜望》:一种观点认为,智能化不仅有很多供应商,各家主流车企都会做,理想、比亚迪今天智能化的能力没那么强,但不觉得追赶不上。对你们来说,智能化构筑的护城河是什么?
何小鹏:我不认同这些所有说法。
壁垒有很多,有技术壁垒。今天绝大部分人做AI,做不到。以前的AI叫小AI,现在叫大AI。大AI上对技术的要求会进一步提高,成功概率会进一步缩小。
我们做智能化10年,最近两年才换成大AI,以前是小AI。一年35亿AI投入,包括训练、人工,绝大部分公司干不了。智能化有一个非常基础的网络效应:大AI越强所以越多数据,越多数据所以越多费用,越多费用所以要卖越多车支持这个体系。这个循环,将来所有供应链都搞不定。供应链卖给你一个软件,但它不持续训练,否则成本谁cover?但对不起,大模型以后很多合作必须是长时间合作。
大模型对于小型公司不利。因为它的时间成本、商业逻辑、研发壁垒、训练费用都是门槛。等它做到一定规模,数据才会有门槛,再等数据做到一定规模,还有新门槛。
门槛非常高,但这个门槛一个重点是:能不能做成用户痛点,高频体验用户一定要用。如果能做到在城市1周不碰方向盘,不管男孩、女孩、年纪大、年纪小的司机,将来是强需求。只是今天做得不好,而这个需求一定很大。就像搜索引擎,你说它门槛高不高?远远没有自动驾驶高。但搜索引擎能做好的不多。我做过搜索引擎好几年——哇,特别难!真是,特别难。
所以,你绝对不用信。以前他们最多做到什么?高速上开得不错,城市里面勉强可以开——规则至此结束。
《潜望》:还有一种观点是,大模型反而降低了自动驾驶的壁垒。是不是只要有钱,国外开源架构适配好,剩下就是怼算力,拼卡就行了。
何小鹏:我不太认同。底层有算力,算力更底层是Bom(Bill of Materials,物料清单),算力往上一层有模型或者AIOS(AI Operating System,AI操作系统)。再往上,在模型的AIOS上层是数据。数据再上一层叫自动驾驶全球化的政策。再往上是体验。今天,Waymo只在一个能力上强:体验。
是不是只要有足够多钱就可以?足够多的钱只是在算力角度,算力下面是Bom,算力上面是OS。没有一个人能直接拿普通大模型去跑自动驾驶。大家可以看到,今天所有模型都是以非实时、低可靠性去看一个执行,但自动驾驶不一样,它要毫秒级的,起码百毫秒,甚至十毫秒。
数据很难。所有tier1(一级供应商)都会涉及一个巨大问题:你的数据从哪来?如果你的数据能从OEM(原始设备制造商)拿过来,你为什么能share给别人的OEM使用?每一家OEM的初始化都是重新开始的。你如何满足全球化范围以及政策法规?这又是一个有硬件、有软件、最后是体验(的问题)。
基本上,大模型让原来做智能化AI的tier1,如果从5年角度,他们没办法自己真正做成像SDK(Software Development Kit,软件开发工具包)一样的交付——我觉得做不到。
《潜望》:有的车企有钱,可以拿更多资本金砸。
何小鹏:对啊,那就是成功概率啊。我不具体指哪一家——你看他们现在出来的连高清地图取消都没做到,要付费买,高清地图根本做不好体验。中国假设道路是1万,高清地图能覆盖道路是50,还有9950道路覆盖不了,怎么用?你根本没法使用。
(车企大多数时候)是别人告诉他,这个东西可以做,但这个东西做了有什么问题、困难、节奏以及成功概率?有钱只是代表它能搭起基础foundation,但这个foundation能不能work?能不能work好?要能力的。
《潜望》: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业内人士说,在汽车售卖上,智驾标签在买车考虑要素排名中很靠后,大概第八或第九。自动驾驶能帮你卖车吗?
何小鹏:两年前你讲的是对的,现在排名会向上,在小鹏汽车用户排前三。现在,智能化在20万以上的车,占第五名左右;20万以下的车,占第十名左右。20万以下的车自动化很差,以前硬件BOM和软件能力支持不了这个价位的车,把智能做好。
但我相信:第一,我们要在未来18个月把自动驾驶提高30倍——记住不是30%。两年内如果你每周开车,除了上下车,只用抓两三次方向盘,而且很安全,你会不会用?你会形成惯性。今天做不到,我的第一个目标是要让它做到。第二,我要做到另一个是,便宜。能够让20万以内的车,把这些能力全部用上去,这非常难。
自动驾驶今天在这个领域没做到前三,是两个原因——没有足够好,没有所有车能用。这两个原因一旦解决,很快了。2024年开始,下一个10年是智能化10年。
《潜望》:智能化在提高过程中,你怎么促进车的销量?
何小鹏:第一把体验做好,小鹏以前做技术对体验关注度不够多,我们今年开始狂热加码,包括OTA对体验有很大提高;第二,把痒点做成痛点,因为好的体验不代表用户刚需需要;第三,把高成本做到中成本或低成本。
就像现在AI和大模型,厚积薄发。也许12个月,也许错误一点24个月,但不会是更长。它非常close,接近拐点。
《潜望》:你说2025年将是自动驾驶的ChatGPT时刻,消费者会看到什么?
何小鹏:更低成本、更大范围、更好的全域体验。大家会看到:哇,原来自动驾驶是不错的体验。这是初始化第一年。之后,头部企业会甩开原来用算法或规则逻辑做的公司,距离越来越远。
《潜望》:就是Waymo这样的?
何小鹏:是,因为加速度不同。
《潜望》:你个人在大模型过去1年花了多长时间?
何小鹏:很难判断,我经常看这里面的东西、经常讨论,但你要说30%?肯定没到。我比车企的CEO要多很多。
《潜望》:总体来说,汽车行业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行业。
何小鹏:因为我在车企里面,这样说对其他老板就不好了,我就不敢接你这句话(笑)——我现在很多话都不敢接。
现在不敢让友商不爽。
全都是大佬。
《潜望》:从小鹏成立到今天正好10年,站在这个节点上你有什么感悟?造车真的很苦——都是世界级对手,都是最牛逼的人,它长链条、长周期、大壁垒;但造车也真的很酷——可以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前我一直认为无人驾驶很多年来不了,即使我做这个都不觉得会。但去年我开始慢慢思考,今年我开始发现价值——我觉得可以做到了。《潜望》:EV这场仗和之前UC那场仗,分别是怎样不一样的战役?何小鹏:那时竞争很不激烈啊,只有腾讯、百度、360、OPPO,没几家。汽车竞争太激烈了!做移动互联网是短链条,数据可迭代,用户可运营。现在是长链条,错一下两年就有问题,改一个东西随便做错了2000万、2个亿没了,或者要是一个车型没了,20亿-30亿一下去就没了——太难了。现在要想得非常准,做得非常好,还要运气有一点点,才有可能。何小鹏:我最近特别好。我觉得“行稳致远”。现在非常有信心在后面几个月有很大不同。何小鹏:很多原因,绝不是跟某个产品相关。实际上,车是一个木桶。我比大部分企业早一点定位市场竞争,早一点全面做规划、组织和多个能力的调整,把木桶多个短板往上补。再加上整个市场势能会让我某几个长板在某一段时间更有价值,其中之一是智能化。整个企业经营能力有了巨大提高——记住,不是微小提高,是巨大提高。再给我18个月,我的经营能力可以比较好地在车的血海里竞争,无论中国还是海外。《潜望》:你加入小鹏汽车之后的7年,在这片血海中游泳有印象深刻的起伏吗?何小鹏:你的车卖得好,很多人跟你说:“我很喜欢你的车。”你很嗨。当飞机上很多不认识的人跟你握手说:“你是小鹏总吗?你加油啊,我买了你股票。”那是你的压力点。你能够创造一种技术,当时NGP(Navigation Guided Pilot,智能导航辅助驾驶)我很兴奋,没有人可以把高速变成全自动开,所有人都学你,你带动了一股技术浪潮,你很嗨。但当你做得不好——我们之前犯的一个错误是:切忌不要在人的方面,“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汽车厂商需要很多人,很容易当卖得好,“一脚油门”招很多人进来;当有挑战,“一脚刹车”把人踢出去——这不对。我们起码犯过不止一次这样的错误。希望我以后尽量少犯,为什么说“行稳致远”,否则员工会被你影响。汽车因为要人太多,费用太高,不像互联网用人。哎呀,干制造的人为什么苦,真的是。《潜望》:“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你是对员工有亏欠感吗?何小鹏:那当然,这是不对的。但一个企业要活着,首先要保证生存,你要对大部分员工做对。换个角度,就不应该先“一脚猛油门”,要缓行、稳态。“稳”太重要。《潜望》:那你应该怎么做?如果不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能举个具体案例?何小鹏:好的时候不要觉得都好,坏的时候不要觉得都坏。我们以前犯了一个错误,从小几千员工数量增加到1万,才用了1年多一点。太难了!一个公司没办法吸收。如果你有10万人,你招1万人,maybe it is OK,是10个percent。对不起你有3000人,你招7000人到1万人,非常挑战。何小鹏:我们需要这么多人。我们现在稳健招聘,今年后面的时间以及明年我们会发展更快。不会大扩招,也不会大裁员——我不敢说100%不会,尽量确保不会。《潜望》:G9事件,是小鹏成长中大家经常会提到的一个…
《潜望》:你去年说12个高管干到只剩2个,这是怎么做的决定?小鹏高管都很想做伟大的事,很有责任心、追求效率。但是,要想把一个车做出来可以这样,要想把一个车做到非常好、无短板、哪项能力都强,需要专业的业务和管理能力。有人适合0到1,有人擅长1到10,也有人擅长10到100。小鹏汽车是1到10里的1到2阶段。特别感谢他们,在小鹏做了很多事。有些退了休,有些重新创业。但是,小鹏从0到1变化到1到2,会有方法论要调整,包括我自己的方法论都在调整。《潜望》:你现在跟凤头(王凤英,小鹏汽车总裁)的分工是怎样的?何小鹏:她管产品,她管销售。其他大部分我管。我讲得不全面,大概这样。何小鹏:我们经常一起开会,没有汇报关系,我们都是最核心管理层。还有Brian(顾宏地,小鹏汽车副董事长兼总裁),我们一起讨论很多事。《潜望》:怎么从G9失败中汲取教训,在X9上找到新的方法论?我现在为什么特别有信心。我们找到了一个自我涅槃、多项全能和发挥自己长板到超长板的系列思考和部分行为。很多人会关心销量。就算你把销量多做5000台/月,多做10000台/月,放在更长时间轴也活不下去。销量多一点只是让你今天活得好一点,但你要考虑为什么将来销量能做大。它不像互联网,车的抖动性很大、竞争同质性很强。互联网是0费用,车是有费用的。更多应该考虑如果从淘汰赛进入全明星赛,什么东西是你自身的逻辑?你需要有什么样的能力?需要解决哪些短板?需要有多大收入?需要有多少销量?需要多大毛利?这些毛利能赚多少钱支持你那时的研发?——你要从那边反过来想。现在做的很多短线行为no use(没用)。它只是说,让你活多几个月吧。我们一定要去想,反推这件事。所以,G9对我们非常lucky(幸运)。我们那时大概有5-6个错误组合在一起,如果少犯1-2个错误,maybe销量会涨5000台/月,会让自己觉得,只是没做得特别好,但也不算特别差——记住!你有了这个心态,变革就不一样。很多人现在有销量,还是很难活过变革期。越大公司你要自我颠覆、自我变革的难度越高。我们是1万几千人的公司,都已经难得不得了了!《潜望》:有人说你G9风波发生后的那一年,你是“壮士断腕”。“不管你是狗熊、枭雄还是英雄,都可能成为一次xióng”《潜望》:去年,为什么这么多车企都选择开始结盟?你们和大众、滴滴结盟,蔚来和很多车企结盟(提供换电服务),华为也迈出了它激进一步,车BU独立了。为什么一系列的结盟动作都在2023年发生?何小鹏:因为乱世快出现了。乱世之前,大家都在合纵连横嘛,就像春秋跟战国。春秋可是上百家,战国就只有几家,最后一统秦两汉。但汽车出现不了1-2家把市场吃完——This is impossible。何小鹏:就算留下7-8家,也是一个赢者,它不会100%通吃,但可以通吃一个大比例的饼。大变局意味着,不管你是狗熊、枭雄还是英雄,都可能成为一次xióng——就像,我们说中国是最可爱的熊猫一样。(笑)《潜望》:你为什么选择结盟对象是大众和滴滴?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何小鹏:双向选择。大众和滴滴都很棒。大众是全球最大车企之一,硬件、全球化很强。中国绝大部分人低估了全球化难度。很多车厂失败了,无数经验教训……海外很多友商有很多思考,在它的环境里对,放在你的环境里不对;但你的思考放在它的环境也不对,蛮多有趣的观点。我前段时间去了大众工厂,回来写了几条打算做。但现在没有精力。我计划在明年下半年做到。何小鹏:我们要在工厂里做成更全自动、更丰富的测试逻辑,能确保车出厂的品质大幅提高。当你初始化一件事,你不能这样做;当你把一件事做得稳定,你就可以这样做。因为初始化时变革太多了,做的性价比不高,越稳态你越可以把品质提高几倍。《潜望》:今天有一种说法是小鹏有一个安全垫,是被大众收购,你同意这种说法吗?你接受这种可能吗?《潜望》:小鹏最近发了MONA系列新车M03,这款车之于小鹏、之于自动驾驶的意义是什么?何小鹏:我们这个车在20万以内是“独树一帜的漂亮”。MONA将会让小鹏高等级自动驾驶进入20万以内的车。过去,中国造车企业都在20到50万之间变化和竞争,没有一家有实力的造车企业在20万以内进入强力竞争——这代表一个转折点,对小鹏也是。何小鹏:会对整个行业有很大冲击——哦,原来20万以内的车也能做到高质量;哦,原来也能做成高智能;哦,原来它值得花这么多钱、这么长时间精心做好。过去,20万的车为了控制成本,或多或少是油转电。《潜望》:大家现在把车企发车比作“出牌”,你为什么今年出这手牌?你怎么看蔚来出乐道那手牌,苹果就不出牌了——评价一下各家的出牌风格和出的牌。何小鹏:都跟自己的布局相关。我们出牌逻辑是,看到自动驾驶会有“质的改变”,且可以更便宜出现,所以才有可能性在15到20万级别的车推出。这是技术和成本节奏。我们以前要出这个级别的车,没能力把它做到有利润,但现在可以,这是体系能力在提高。如果你不限制BOM,要想把车做出有很多功能,不难;但你要限制BOM,又能做到一个好车,又有不少功能,就很难了。何小鹏:那当然。我们一直没有在中高端市场停止过。X9是纯电MPV第一。我们一定会在这个市场进一步做好。《潜望》:在你看来,大变革中,淘汰赛能剩几家?全明星赛能剩几家?何小鹏:淘汰赛我估计还有10多家。全明星赛是7家,大家排序,你能不能做到第一、第三。何小鹏:我的目标是第一。今天中午跟骨干吃饭,我说,如果你不是按第一的逻辑反思自己,别说第一了,前三都做不到——你必须想第一。我们很多东西布局都是——我们为什么能第一?如果作为第一的公司,有哪几个东西要做到第一?有哪些可以做到前三?有哪些前五、前十也行?哪些事是要做的?——你必须得排啊。通过这样来反思。这个行业你觉得现在第一是谁?这个行业前五大概是什么样的能力?反思自己的能力做不做得到位。何小鹏:处在一个经历了逆风,重新自我变革,再积蓄能力,进入顺风前夜的阶段。比较开心是G9让我们更早一段时间看到、想到,并且行动。祸跟福总相依。创业的人心比较大。出了一个问题,首先觉得要怎么解决?觉得幸亏看到了,可以把这一系列问题都解决。但有一个好的事情,转头也会很痛苦,哎呀,今天有了,明天能稳定有这种好事吗?——这就是不断积累能力,把短板补充,把长板变成更稳健或者更长的长板。汽车的创业——苦、酷、容易伤心。但是现在是我非常舒服、稳定向上的阶段。我们去年做了很多事,在今年底才出第一张牌。明年下半年、后年上半年或者后年下半年,出的牌会越来越不错。何小鹏:我在内部说2+3个问题。2个大问题——第一是战略、规划、OKR,第二是管理、组织、体系。3个小问题——第一是经营的思维,全公司要有;第二是客户体验,端到端看客户体验,而不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客户体验;第三是全局思考。很多时候我们说自己想帮客户,做对了一件事,但你从更长时间看,很多决策是错的。过去我们做了太多单点决策,全局思维很难是因为,车的链条很长,时间很长,做错的成本很高。为什么汽车人很多不敢做决策?因为做错一次,对不起,这3000万,这12个月,白做了。互联网不一样。哦,错了,来!我们一起写,今天晚上就干出来。何小鹏:相对集权吧。变革的时候很多东西需要快速决策、快速执行、快速再优化。大一点点的是,我们有一些专业团队,在某些事上能做到更高分,但他们感觉已经很高分——我很不满意这种态度——我们要挑战自己,对自己有更高要求,而不是推诿。你作为一个企业的创始人,你要给自己想象方向、想象光明。可能有的时候看不到方向和光明,但你要能够想象出来,而且带着一群人往那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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