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座桥--从东台三仓朱湾村走出去的作家北乔。
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将村里的一条路与村外的一条路连在一起,就像是缀在路上的一块补丁。不过,这是块很好看的补丁。在村里人看来,与其说是一条路让村子与外面的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还不如说是这座桥将村里人的脚步向村外延伸了。桥是砖头的,那种青色的砖,一块块青砖默默地挤在一起,袒露它们沧桑的形容。
房子,为人们遮风避雨,将偌大的世界挡在外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生活空间。桥,恰恰相反。人们在河上架桥,让两条路拉起手成了亲家,是为了走出村子这个小圈子,步入一个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者无从想象大到什么程度的世界。村里有位老者说:“桥就是路,路也是桥。”老者说这话时,就坐在桥头,把目光抛在河对岸的路上,脸上的皱纹如同地里的犁沟,塌陷的双眼像残留着些许浑水的小塘窝。这塘窝可能是牛脚踏下的,也可能是羊蹄踩成的,在我小的时候,我从未想到是时光雕刻的。有的老人还会看着桥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人影自言自语:“这人啊,再走,也走不出这几丈长的桥啊!”
我一直很奇怪,桥下的河,我总把它看成一条大河,可从没认为桥是座大桥。虽然,有时我觉得它很长,有时觉得它很高。我心目中的大桥都是在村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大桥,儿时的我听别人说过一些,偶尔的有幸在画报上看过,但未曾从上面走过。
桥在村头,不,应该说,桥就是村头。在我的家乡,一座村庄总是有座桥的。似乎还应该说,每个村子的村头都有座桥。村庄的名字,就是村头这桥的名字。比如,我们江苏东台三仓乡朱湾村的这座砖头桥就叫朱湾桥。人们在谈村庄时,总把桥撇在一旁,而提起桥时,又总是说“我们村的那桥”。这让我常常糊涂,桥到底是不是村庄的一部分?
那些成年人总是匆匆地从桥上走过,好像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段路。我看得出,他们从外面回村子走上桥时,目光是柔和的,表情是温暖的;而当他们离开村子通过桥去村外时,他们步伐轻盈,神态就如同端详长势良好的庄稼那样醉迷。一出一进的两个人在桥上相遇,会有这样的对话:
“回来了!”
“出去啊!”
这本是村里人见面最常见的问候语之一,形式远远大于内容。然而就是在这仪式性的语言之中,因为是桥上相遇,他们不经意间揉进了令人回味的语气。至少,他们把桥当成了村庄的大门,可能还是自家的大门。
从桥上走来走去的,多半是男人。对于乡村而言,男人似乎是有生命的桥,是他们把乡村和外面的世界连结在一起。他们把乡村的内部带出了乡村,把村外的新奇连同一身尘土背回了村庄。女人除了回娘家,走到桥那头的机会少之又少。桥,对她来说是用来张望的一个标志物。在地里做农活的妇女,直起腰抬起头,用袖子抹抹脸,趁着甩甩手扭扭腰的功夫,头稍稍偏向砖头桥,目光焦灼略带温情地投向桥头。其实,她们要的只是一瞟。有的妇女是用毛巾擦脸的,这让她们可以在一个劲儿地擦背向桥的那面脸,手动得很慢,甭管脸上有没有汗,都得擦很长时间。擦了许久,脸上的汗珠或麦粒什么的,依然沾着。这中间,有些妇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有的是在等人,等她的丈夫,等她的孩子,等卖货郎,等进村的戏班子。那些等丈夫的新媳妇,等孩子的母亲,在河边淘米洗菜汰衣服,往往会花费很长时间。一次又一次张望静静坐在河面上的砖头桥,耗去了她们相当多的时间。桥,常被房屋、大树挡住,被大片的庄稼或芦苇淹没,也就是说,这些妇女的视线里好多时候根本没有桥,可她们仍旧一次又一次眺望。许多时候,这种眺望是一种本能,一种仪式。她们的眼里是高高的房屋和树林、密密的芦苇和庄稼,可心里却清晰地印出桥,甚至是青砖上的每一道纹路。
小孩子在桥上往河里扔土块,只见河面上溅起水花,紧接着土块化成泥浆在水中漫开,像是朵花样渐渐绽放。他们有的为了把土块扔得远,更多的则是想砸出更高的更大的水花。另一些小孩子趴在桥栏上,半个身子探在外头,脖子陡然间拉长不少。他们在看水花和一朵朵缓慢开放的黄色的花,在瞧水中起伏、模糊的倒影。在桥上,他们可以俯视大河的尽头和宽广的水面。桥,使他们与水面拉开了一些距离。与河水亲近是一种快乐,保持一定的距离则有另一种快乐。
当夏天来临时,大一些的孩子,会让桥见证他们的勇敢。他们湿淋淋地从河里蹿上岸,神气活现地迈上桥,爬上桥栏,左右看一看,以吸引他人的注意,然后做一个双臂伸展的动作,在一声惊叫声中跳下桥。空中的姿势不算好看,落水的那一刹那更是丑态百出。对他们来说,这不是跳水,而是把自己当成一泥块砸到河里。尽管如此,他们仍十分的得意,一旁的小伙伴个个艳羡不己。当他从水中钻出时,自豪的神情连同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小伙伴以欢呼向他表示敬意。也有的孩子嘴一撇,露出不屑甚至是蔑视的表情。这中间,有的会挑衅性地从桥上飞身而下,有的表现出的仅仅是表情和语言。还有个别的呆在一旁不动声色,等着看热闹。
桥,是我小时最得意的舞台。与同龄的孩子比,我显得十分的瘦弱,遇到打架等角力活动,我历来是败将,几乎是不堪一击。幸好,我可以在耍小聪明和胆大妄为这两方面,为自己找回一点面子和不太成熟的尊严。碰上有人不敢跳水或者谁因跳水赢得喝彩时,我会趾高气扬地攀上桥栏,视死如归地下水。我非得在空中做点花样,只求自由落体的动作好看,根本不管落水时的姿势难堪到什么地步,更不在乎砸到水面的疼痛。事实上,我的跳水动作是最好的,或者说,只有我的动作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跳水。我的水性好,扎到水里后可以呆很长时间潜很远,一直到大家以为我会出什么事时,我才在离桥很远的芦苇丛中探出头,表情诡异而得意。许多时候,我的手里会高举一条鱼,而且还是那种最难捉的黑鱼。
孩子们天生就具备从乡村任何一个角落挖掘快乐的才能,乡村是他们的天堂,他们是乡村的精灵。被童心包裹的孩子,一旦游戏起来,是那样的专心凝神,可以忘记人世间的一切一切。乡村的博大精深,让他们的生命和情感超脱再超脱。只是,在桥上的孩子们,好像是个例外。他们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专一、超然、纯粹和迷醉,要么是桥让他们有了心事,要么他们是揣着心事上桥的。
在孩子们的眼里,桥是个大怪物,人一踏上去,心里头就泛出一些在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念头。明明想好到桥上玩的,可脚一碰到桥,整个人就有些走神了,目光游离,像鱼线样抛到桥的那一头,抛向了桥那一头路的最远处。飞来一只鸟儿,他们会多看上几眼,恨不得问问鸟儿是从哪儿来的,一路上瞧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卖货郎带着乡外的尘土和气息步上桥头,他们呼地簇拥上去,不一定是要买什么东西。当然,他们也不可能有钱。他们使得最多是那明亮、好奇的眼睛,把卖货郎的货担里里外外探个够。戏班子来了,孩子们有的围拢上去,有的则奔向田间地头,向大人们通报。谁家的亲戚来了,谁家的大人从外头回来了,孩子们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每到这时候,他们就止住玩耍,忘记了桥,狂喜地随着外来人向村子深处奔去。前方是他们兴奋的喊叫声,身后是凌乱但依附快乐的脚印。当然,还有被冷落的桥。
当有家人要回来或得到会来戏班子等一类的消息后,孩子们会早早地在桥上守候。这时候,他们的玩更显得漫不经心。玩,只是他们消磨时间、打发难耐的等待的手段而已。
我慷慨地把相当多的童年时光献给了桥——我们村前那不起眼的砖头桥。桥上的风桥下的水,带有了我的稚嫩的呼吸和不失成熟的表情。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爱傻呆在桥上的小子。人们总以为,我在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十八岁时就到离村子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国营弶港农场工作。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整个朱湾村好像就我父亲一人在外。我父亲在农场是开拖拉机的,等我会走路时,他开上了大卡车;到了我上小学时,他成了运输队的队长。父亲像候鸟样,每个月都回家,有时骑自行车,有时是开车。我喜欢开着车的父亲从远处向桥头而来。在父亲没出现时,我浑身被温馨和甜蜜包裹。当父亲真真实实地来到我面前时,我有的只是转身而逃。我怕我的父亲。他是中国传统的那种严父形象,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父子间的亲和。我就是这样,父亲没回家,我想念他,他回家了,我又远远地躲着他,盼望他早些走。当然,我的父亲很爱我,如同我很爱他一样。
事实上,村里人多半误解了我。我更多的是倚着桥栏,期盼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期盼什么,但我需要期盼这样的姿势和心情来滋养我的生命。桥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就是我。
现在,我已记不住我当年的我在桥上想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去等待,究意想等待什么,又等待到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已走过了桥,远离了桥。我还知道,现在的我,时常想起桥,想起那些砖头,那些青色的挤在一起的砖头。有时,只是孤零零的砖头桥,有时是我孤零零的身影和孤零零的桥,有时是桥以及与它连在一起的村庄。
作者简介:
北乔, 1968年4月生于江苏东台三仓乡朱湾村,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参加第二届中国文联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文学批评)高级研修班和全军首届美术书法理论批评班。从军25年,立1次二等功9次三等功。从事10年摄影后,1996年初渐转向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和美术批评。在《红岩》、《芙蓉》、《解放军文艺》和《当代作家评论》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510余万字,有110多篇作品被选载或入选各类文集。出版长篇小说《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系列散文《天下兵们》和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刘庆邦的女儿国》《贴着地面的飞翔》等11部。散文曾获第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文学评论曾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篇小说曾获“99读书人杯”世界之旅网文大赛金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办公室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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