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作家讲坛 | 黄昱宁:希拉里·曼特尔:猎鹰的眼睛(选读)

黄昱宁 上海文学 2022-10-29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6月号



希拉里·曼特尔:猎鹰的眼睛


黄昱宁


他凝视着河水,时而褐黄,而当阳光照在上面时又变得清亮,但是一直在流动;在河水的深处,有鱼,有水草,还有淹死的人,枯瘦的手在随水摆动。在泥地和卵石滩上,扔着皮带扣,玻璃片,以及一些变了形的、国王的面孔已经被冲蚀掉的小硬币。小时候,他曾经捡到一只马蹄铁。马掉进河里了?他觉得捡到这东西很运气。但是他父亲说,如果马蹄铁也算运气,小子,我就会是安乐乡的国王了。
他先去厨房把消息告诉了瑟斯顿。“哦,”厨师随口说道,“反正那份工作本来就是您在做。”他呵呵一笑。“加迪纳主教一定会怒火中烧。他的五脏六腑会在自己的脂肪里烧得咝咝响。”他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沾有血的抹布,“看到这些鹌鹑了吗?一只黄蜂的肉都比它们多。”
“用玛姆齐酒?”他说,“来煮它们?”
“什么?三四十只?浪费那么好的酒。您喜欢的话,我可以给您做一点。是加莱的李尔勋爵送来的。您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如果他准备再送,我们就要壮一些的,要不就干脆别送。您不会忘吧?”
“我会记着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从现在开始,我想我们有时可以让枢密院来这儿开会,如果国王不出席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用餐。”
“好的。”瑟斯顿扑哧一笑,“诺福克那两条小细腿上可以再长点肉。”
“瑟斯顿,你不必弄脏你的手——你手下的人已经够了。你可以戴一条金链子,走来走去地发号施令。”
“您会那样做吗?”他湿漉漉的手在鹌鹑上拍了一掌;接着瑟斯顿抬头望着他,一边擦掉手指上的鹌鹑毛,“我想我还是别歇着。万一到时候倒了霉。我不是说一定会倒霉。不过,还记得红衣主教吧。”
他记得诺福克:叫他去北部,要不然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
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
他想起一句话,homo homini lupus,人对人是狼。
——长篇小说《狼厅》第六部第一节“至高无上”


这是典型的希拉里·曼特尔的写法。译文无法体现原文用的是一般现在时态,这样的做法完全违反了小说用过去时叙述的常规。曼特尔非但这样写了,而且,在长达六百多页的小说里,她将这种贴身的、近乎压迫式的现实感贯彻始终。
在英国,要把亨利八世的故事写出新意和高级感,难度可能就跟在我国写雍正皇帝一样大。曼特尔的写作方法有时候简直类似于一台高度灵敏的机器,吃进去的材料与吐出来的文字之间经过很多道复杂的工序——但奇妙的是,这些工序在最终的文本里几乎全无痕迹,你触摸到的是一个将材料烂熟于心、下笔全然放开、隐藏视角缩小到不易觉察的作者。走进《狼厅》,其实是走进一组快速转换的场景,进入对都铎王朝的沉浸式体验。曼特尔很少在交代前情往事和历史背景上多费笔墨。在她的设定中,这本书的读者不仅应该对这段历史具备基本概念,而且有耐心跟着曼特尔的笔在场景之间灵活跳跃,有能力补足她故意省略的部分。
在上面这一段里,主人公托马斯·克伦威尔经过大半本书的步步惊心,终于得到亨利八世的垂青,即将被提拔担任秘书官和案卷司长——官虽然看着不大,手里掌握的却是实权。克伦威尔很清楚,他即将替代失宠的红衣主教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他即将在权倾一时的同时如履薄冰。亨利八世需要与天主教教皇支持的凯瑟琳王后离婚,需要借这桩震惊欧洲政坛的离婚案发动一场自上而下的英格兰宗教改革,进而从势力强大、盘根错节的教会中夺走更多的权和钱。亨利八世需要克伦威尔当一把趁手的工具,一条没有历史包袱、勇猛钻进池塘的鲶鱼,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亲信,以及,一头随时都能献祭的替罪羊。我们站在当下回望历史,可以从从容容地条分缕析,但处在当时环境中的人物,却如同蒙起双眼卷入一圈又一圈未知的漩涡中。曼特尔刻意营造的,正是这种让我们暂时忘却历史结论、代入人物细微感触的“现场感”。
于是,我们跟着克伦威尔在河水的倒影里审视自己的现在和过去,穷苦童年的记忆在鱼、水草和硬币中闪回。你好像看不到克伦威尔在想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然后,我们跟着克伦威尔走进厨房,把这条足以改变欧洲政治格局的消息首先通知一名厨师。厨师与克伦威尔的对话简洁生动,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怒火、烧得咝咝响、血、脏手——在厨房的环境中显得那么自然,贴切,信手可以拈来,挥手便可拂去。
厨师熟悉克伦威尔,也熟悉他即将取而代之的红衣主教。话题自然引向落魄的主教。仍然是曼特尔那种无缝切换的写法,没有时间标志,没有完整提示,人称代词令人困惑。她仅仅用一个冒号就把当年的一句台词嵌进了现实里。我们需要往前翻几百页,才能发现当年红衣主教前途未卜时,与他勾心斗角的诺福克公爵确实曾经让克伦威尔带话给主教:“叫他去吧。告诉他诺福克说他必须启程离开这儿。要不然——这一点要告诉他——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克伦威尔一鞠躬,想给他的主子留一条后路:“大人,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
只有翻回到那一页,我们才能把当时的情景完整呈现出来:
诺福克走近他。站得非常近。他双眼充血。每一根筋都在跳动。他说,“不许改任何字,你这窝囊——”公爵用食指戳着他的肩膀。“你……这家伙,”他说;然后又吐出一串,“你这个从地狱里出来的无名小卒,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恶棍,你这个律师。”
他站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戳着,犹如面包师在一条白面包上按出小窝。克伦威尔的肌肉很结实,无法戳破。公爵的手指被弹了回去。


历史在黑暗中微笑。克伦威尔的回忆被时间切成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眼前。有趣的是,当这段闪回重复出现在书中时,中间不仅隔了万水千山,而且克伦威尔的思绪似乎刻意回避了其中最残酷的部分。当年将公爵的手指“弹回去”的结实肌肉是否已发生质变?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终将重复主教的命运,还是明明意识到却又身不由己?曼特尔不提供标准答案。她的笔触直接跳到了下一句,那是全书的点题之语:人对人是狼。
阅读《狼厅》的难点正在于此。为了最大程度地贴近人物的真实心理状态,曼特尔的叙述从来不会迁就读者的粗心或迟疑,不会照顾你记不住人物的名字和关系。克伦威尔的思绪在飞驰的时候不会把一个句子的所有成分都写完整,曼特尔的任务是将这样的速度忠实地记录下来。她要你跟上她的速度,跟不上她也不会停下来等你。她要你体会人物的有意无意的省略,要你在前后对照中探究历史的真相。她是一个骄傲的作者,她要求她的读者也同样骄傲。



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条街。那是条安静的街,沉着稳重,老树遮阴:街上满是高房子,立面光滑如白色糖霜,一水儿的蜜色砖墙。有些房子建于乔治王朝,正面平整。其余的是维多利亚年代的,有亮闪闪的凸窗。对于现代家庭而言,这些宅子都太大了,所以大多都给分割成了若干套间。但这些老宅匀称优雅的风范并未因此而流失,那些漆成藏青或暗绿、有黄铜包边的镶木大门上泛出的深邃光泽也并未因此而减损分毫。这一带唯一的缺憾是车辆要比车位更多。居民们炫耀着自己的停车证,把车停得车头贴车尾。通常那些自家有固定车道的只能陷在它们的包围圈里。不过这些住家都是有耐心的人,这条气派的街让他们颇为自豪,情愿受罪也要住下去。抬头往上瞥一眼,你会注意到一扇精致纤巧、乔治王朝时代的气窗,一道弧状的暖色陶瓦,或是一角熠熠闪光的彩色玻璃。春天,樱树摇曳,花团锦簇。风起花落,花瓣汇成粉色的激流,替人行道铺上一层花地毯,这情形就像是一对巨人正在当街举行婚礼。夏天,音乐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维瓦尔第,莫扎特,巴赫。
——短篇小说《刺杀撒切尔夫人》


哪怕单看标题,《刺杀撒切尔夫人》也注定成为新闻焦点,更何况开篇第一句就是:“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条街。”执笔为枪,瞄准离世不久、生前毁誉参半的政治风云人物,在虚构中让其“偿还血债”,这不是一般的小说家会干的事——他们会觉得这样的表达方式不够含蓄不够微妙。然而,两届布克奖得主希拉里·曼特尔不属于“一般的”作家。对于这个极具挑衅性的题材,她毫不含糊地表示,这绝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游戏之作,虽然只是个短篇(译成中文不过一万三千余字),却“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三十年”。
曼特尔说的是一九八三年。与小说中描述的场景类似,时任英国首相的撒切尔夫人在温莎的医院里刚做完眼科手术。仅就小说缘起的角度而言,故事中那个从卧室窗口能看到医院花园的女主人公,就是曼特尔本人——她在温莎有一套小房子。仿佛是出于本能,当撒切尔夫人蹒跚着步入她的视野时,曼特尔立刻就目测了距离,她的拇指和食指比画成手枪,“当时我就想,如果这里站的不是我,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就死定了。”
仇恨何以如此强烈?用曼特尔的说法,这是在为人民说话:“现在想到她时,我还能感觉到一种沸腾着的憎恶,她对英国造成了久远的伤害……我从来没有投票支持过她。但我可以退后一步,把她作为一种现象来关注。作为一名公民,我因她而受罪,但作为一位作家,我因她而得益。”至于撒切尔夫人团队刻意替她打造的励志故事和个人形象,曼特尔冷笑一声,毫无顾忌地展开人身攻击:“本质上,她是反女权主义者,是心理层面上的异装癖。”
曼特尔向来持坚定的左翼立场,她对以撒切尔夫人为领袖的英国保守党在一九八〇年代对内对外的铁血政策深恶痛绝,也算意料之中——事实上,对这个问题,大多数英国文化界人士都持类似看法,程度或多或少而已。不过,时隔三十年,这股怒火仍然在字里行间熊熊燃烧,这一点显然超过了某些人的承受范围。撒切尔的前公关顾问甚至呼吁警方对她开展调查,因为她公开承认了谋杀的动机和意愿。对此,曼特尔的回应简直一剑封喉:“让警方来调查,哪怕让我自己做主,我也难以设计、不敢期盼这样的好事儿,因为真要来这一出,那大伙儿立马就能看出,他们有多么荒唐。”
话说回来,这篇小说之所以闹出一段风波,除了因为英国报章素来喜欢煽风点火,也确实与曼特尔本人的这种泼辣风格在英国文坛独树一帜有关。不绕着圈子说话,不低调行文,不屑在厚厚的泡沫塑料里藏软刀子——就这点而言,曼特尔其实很不英国。

……

(3906/7430)

未完,欲读全文请扫码或点击“阅读原文”购买当期杂志



尊敬的各位读者,杂志社微店现已恢复发货,第五、六期尚在加紧印刷中。由于订单积压量大,已预定购买的读者请耐心等待。欢迎关注杂志社官方微信公众号了解最新情况。


《上海文学》现已加入“刊读上海”活动,读者朋友们可在以下上海书店购买《上海文学》。


(点击链接可查看书店定位)










      年度推荐    

(以发表时间排序,点击标题前往阅读)

    ● 莫言新作

        莫   言 / 聂鲁达的铜像

    ● 短小说特辑

        石舒清 / 单耳子

        三   三 / 来   客

        周洁茹 / 一次出游

    ● 短篇小说

        张惠文 / 黑   鸟

        李   晁 / 赶在暴雨来临

        残   雪 / 蛤蟆村

    ● 中篇选读

        常小琥 / 变   脸

        张玲玲 / 告别之年

        皮佳佳 / 即使在阿卡迪亚

    ● 心香之瓣

        张辛欣 / 此时, 我拼接, 撕碎的张洁

    ● 新诗界

        王   尧 / 我幻想用词语链接天空

        荣   荣 / 虚实之镜

    ● 文学访谈

   张惠雯   宋明炜 / 在记忆宫殿中找到时间之心

        韩   东 / 创造的任务

    ● 文本探索专号

        叶尔西木 / 鼠   人

    ● 作家论坛

        张   炜 / 诗:何以自证


      新刊预告    

长按图片扫码购买,滑动查看更多>>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