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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两条道路:COVID-19抗疫模式的回顾与未来(1)

Chairman Rabbit tuzhuxi 2022-03-25


兔主席 20220118



今天随便聊聊COVID-19疫情的问题。很久没有写了。分几个主题,一是围绕不同抗疫模式的回顾;二是“病毒在主动向与我们共存靠近”(Omicron);三是未来怎么办。



一、对不同抗疫模式的回顾(主要是中美比较)



1.发达国家的应对方式


两年前,COVID-19刚刚开始传播。中国对武汉/湖北进行封城、封省,到三月份基本就控制住疫情了。然后疫情在全球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这就相当于学生答题考试,中国上来就得了满分。当时中国人对发达国家的公共卫生体系还是有信心的,认为这些国家都可以经受考验,大家共同努力,消灭SARS-COV-2。这并非没有先例:SARS、MERS等严重的呼吸道传染病都在全球范围内得到控制。


但人们很快发现,中国的模式是不可能复制的。经过一番挣扎后,绝大多数国家都躺平了,只能任由病毒肆虐,结果就是大规模的感染与死亡。各主要发达国家的应对方式,实际上是这样的:


1)疫苗——研发疫苗、推广疫苗,尽可能让更大比例的人口接种疫苗,在这部分人里面提升针对SARS-COV-2的免疫力,降低重症率与死亡率。疫苗是医疗科技能力的体现,可以为公共卫生(public health)做贡献,但又不简单等于公共卫生。一个主要的问题是,在一些特别讲究个人自由、个人权利的发达国家里,并非所有人口都愿意打疫苗,也并非所有人口都必须配合打疫苗。譬如美国,打到60%基本就到瓶颈了,很难让更多的人打;有大约20%适合打疫苗的成年人坚决不愿打疫苗。这背后问题就复杂了:他们是有价值取态的,就是不愿意打。这就好比Trump在政治上始终有40%的基本盘,民主党/左翼无法攻破一样。


2)“自然感染”:大规模人口感染SARS-COV-2,社会逐渐实现“群体免疫”。那些死掉的人就不论了,但感染、康复并存活下来的人口,对SARS-COV-2的免疫力肯定是提升的——虽然这些康复者们仍有可能再次感染,甚至还会因为感染而死亡,且病毒仍然可能在流传中变种,但大的方向是,大规模的人染病肯定会加速“群体免疫”,并且其实病毒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此效应是“双向”的(下文会再提到这个概念)。然而,要看到,尽管2020年英国就在试探(flirting with)“群体免疫”这个概念,但应该说,这并不是公共卫生政策最初的目标,也不是公共卫生决策者们最初的主动选择——从各国防疫政策的演变看,它主要还是一个被动选择,因为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在COVID-19面前,没有国家有复制中国“清零”模式的能力:邯郸学步的结果是,既做不到清零,又会导致经济社会瘫痪,两头不靠。所以,还不如认清现实,“顺其自然”,让人类(与病毒)的自然机制发挥作用。


如果说“自然感染”从一开始来说是一个被动的,没有办法之下的作为,那么,在疫苗有效性被证明后,“自然感染”慢慢就变成了公共政策的一部分。虽然大多决策者们不会在公开场合这么说。



2.各发达国家应对“模式”的条件与问题


发达国家“模式”的主要问题在于:


一、死亡:大规模感染自然会导致大量人群住院,最老弱的人病死,最后导致平均寿命减少。以美国为例,COVID-19使得美国平均寿命缩短了1.5~2岁左右,是二战以来平均寿命的首次大幅下降(上两次是1918年大流感及二战)(《COVID helped cause the biggest drop in U.S. life expectancy since WWII》(COVID导致美国经历二战以来最大的平均寿命下降))https://www.pbs.org/newshour/health/covid-helped-cause-the-biggest-drop-in-u-s-life-expectancy-since-wwii);《US life expectancy in 2020 drops by 1.5 years due to COVID-19 pandemic》(2020年美国平均寿命因为COVID-19疫情而缩短1.5年)(http://wap.business-standard.com/article-amp/current-affairs/covid-19-pandemic-takes-dramatic-toll-on-us-life-expectancy-in-2020-121072100258_1.html)


此外,患病、康复、活下来的人也不一定就能在未来完全免疫,只要病毒还在流传(甚至有可能往坏的方向变种),则以后还有重复感染的可能性,甚至如果染病,还是可能面临死亡。


二、医疗资源的挤兑,不仅COVID-19患者得不到充分的救助,而且还会导致一些间接的病痛及死亡。近日,中国舆论非常关注西安孕妇流产事件。实际上,在任何一个受到COVID-19医疗资源挤兑的社会都会发生同样的问题,除非医疗资源足够丰富。中国的“清零”政策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医疗资源挤兑。


相比中国,西方社会/发达国家更能应对上述两条,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因素。


一是老百姓对政府责任的预期问题。政治权力越分散的地方,民众对政府的预期越弱。极端例子就是美国——政治权力极度分散:联邦、州、地方政府,然后还有权力分离(参见笔者2020年6月所写的《美国对抗COVID-19无力的12个原因及疫病的“社会建构”》),人们很难把抗疫问题归责到一个政府、一个政客身上;总统的更换也不足以改变公共卫生能力;民众也不会对政府有巨大的预期,相反,整个政治意识形态是希望限制政府的力量。此外,选举机制的存在,可以透过选举更换领导人消解人们的不满(例如通过选举Biden上台,来表达对Trump防疫的不满),而不会使得不满指向体制本身。


总之,我们比较中国和美国可以看到,政府的权力越分散,一体化的公共卫生及防疫抗疫能力就越弱,所以美国在发达国家里横向比较是非常差的。但反过来,人们对政府/政治体制的预期也越低,不满也越小。


中国的情况刚好和美国反过来,中国是全能政府,政府要承担全部的政治和伦理责任。民众对政府的预期是没有边界的,并且可以随时变化,今天是这个情况,就这样要求政府;明天是那个情况,就那样要求政府。不用讲道理,反正政府就是要解决问题,就是要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是政治上、道义上的责任。


所以,美国可以因为COVID-19死掉上百万人,但中国不行。类似的情况在中国出现,会导致严重的社会稳定问题,并变成政治问题。


二是个人健康基础、医疗资源及基础设施的深度、厚度


个人健康基础弱的话,那么个人抵御COVID-19的能力就弱,那么所有其他条件都相等的情况下,疫情的死亡率会更高。


医疗资源及基础设施的深度、厚度、广度则决定了社会应对疫病的能力。如果有非常强的医疗资源,那可以把公共卫生问题(public health) 转化 为 个人医疗(personal medicine)问题。传染病的公共卫生核心是防控;个人医疗则主要是治病。公共卫生防不住,那就治呗,“放开得,来多少、治多少”。


医疗资源如果没有深度、厚度,是没有办法应对疫情的,在挤兑面前,医疗体系很快就会崩溃,会导致更大的医疗代价。


中国虽然有少数高能级城市,但全国水平来看,仍然是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很大。譬如中国的人均ICU床位仅及是美国的十分之一。



所以,中国现在的策略,只能是侧重去预防/防控。而这其实是传染病公共卫生的要义。


实际上,按照美国的社会治理模式,就是没有政府的公共卫生机构,没有CDC,也是能运转的,在疫情之下不至崩溃。


但即便对美国来说,除了死了85万人外,对医疗资源是巨大的损耗。


例如下面这则新闻:《U.S. Faces Crisis of Burned-Out Health Care Workers》(美国面临医疗工作者筋疲力尽的危机)(2021年11月)https://www.usnews.com/news/health-news/articles/2021-11-15/us-faces-crisis-of-burned-out-health-care-workers


“……[S]ince the start of the pandemic with some 60% to 75% of clinicians reporting symptoms of exhaustion, depression, sleep disorders and PTSD, Dzau said, while nurses are equally if not more stressed. About 20% of health care workers have quit during this period, he said, and 4 out of 5 of those who remain say that staff shortages have affected their ability to work safely and to satisfy patient needs” (自疫情以来,60至75%的临床医生自称有了筋疲力尽、抑郁症、睡眠失调及创伤后精神紧张性精神障碍;护士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果压力不比医生更大的话。疫情这段时期,约有20%的医疗人员离开,留下的医疗工作者中,5个人里有四个人称,人员短缺已经对他们安全作业及满足病患需求的能力产生负面影响)


再看一条:《 More than 3,600 US health workers died in COVID's 1st year》(COVID的第一年,美国有超过3,600名医护工作者去世)https://abcnews.go.com/Health/3600-us-health-workers-died-covids-1st-year/story?id=76944085 (2021年4月)。


这是2020年的数字。把2021年全年统计下来,很有可能超过5,000吧。美国拥有的这样一个医疗体系,是经过多少年才建成的。COVID-19对美国医疗体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肯定会以:直接、间接的形式影响社会大众对医疗资源的获取,成为COVID19的附带损害(collateral damage)。


放到全球看,数字就更加惊人了,联合国估计,全球有18万医护人员死于COVID-19 (“Up to 180,000 health workers may have died from COVID-19”)https://news.un.org/en/story/2021/10/1103642


我估计很大一部份来自发展中国家。这些国家的医疗资源本来就有限,却遭到了不成比例的打击。


设想一下,这会带来有多少的附带损害?


试想一下,如果这发生在中国,会怎么样?


三是对老人和弱者的态度。


笔者周末给小朋友讲历史,讲古人类史,提到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是会照顾自己的老年人/弱者的。当时出土的一个化石,一个人眼眶被打碎,一只手臂粉碎骨折(可能因为近距离与动物搏斗)。但他活到了很大的年岁。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得到了社群的照料。


这说明,尼安德特人是有社群价值的,并不是野蛮人。


现代智人的许多原始部落更是尊重长者。长者没有了牙,年轻后代帮其咀嚼食物,帮助他进食、吞咽。


守护长者、弱者,自古就与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相关。


只强调(或片面强调)个人的自由、个人权利,是比较容易达到的,因为这利用了个人的私欲,符合个人的私利。但要强调每个人对社区/社群的责任、义务,要个人为社区/社群付出与牺牲,要考虑整体的利益,要能够让渡自己的私利去照料长者、弱者,却是不容易的。这需要非常强的社群价值——由小到大熏陶而成的价值。


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价值观。我们有尊老传统,有共同富裕与大同世界,这都是我们的文化价值传承与基因。


有的社会,人是自私的、独立的,各自为战。可以有慈善与公益的存在——人们可以选择去帮助他人,但却没有必须履行的义务。反过来,人们也不能要求他人非得帮助自己。最终,每个人还是都得靠自己,没有任何东西是理所当然的(entitled)。这是野蛮开荒的新世界,这是“自由世界”。(这就是美国)


中美两国,哪个世界更可容忍老人的死去?弱者的死去?上百万人的死去?


自然是美国。


他们甚至会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呢。


为了“群体免疫”,社会可以甩开这些包袱,“轻装上阵”。“放弃”上百万人,是为了让留下来的人可以继续前行。


美国是个种族社会。我们再用放大镜看看,死亡率最高的,当然还是最弱势的种族。


即黑人。


根据美国CDC的报告,仅在2020年上半年,美国黑人男性的预期寿命就下降了三年。


“放弃”公共卫生所造成的代价,还是由弱势的、被歧视的种族群体承担的。这就是种族主义的美国。


然而,也就是在美国,那些被“放弃”的人其实也不一定会抱怨什么。他们也活在“自己靠自己”的价值体系里,认为倒霉是自己活该。这就是“适者生存”的“自由世界”啊,这是属于“战斗的民族”的地方。


人类的许多价值观其实并不是普世的,而是相对的。我们不好说哪个就是“正确”,哪个就是“错误”。这不是简单正确和错误的问题,不去评判。这就是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社会组织方式的问题。


不同的社会会采用不同的方式去应对疫病。最终所采用的方式,一定符合自己的价值与社会组织方式。政治制度也是一样的。


所以。在美国,美国的模式就是正确的。在中国,中国的模式就是正确的。


美国不能采取中国的模式,中国也不能采取美国的模式。


只不过,放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以笔者看来,美国就更加“野蛮”了。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缺乏关联、非常自私的社会。物质文明/医疗科技的发达并不能掩盖价值观上的缺陷;物质文明/医疗科技的发达也不能弥补这种价值观上的缺陷(85万人毕竟去世了)。



3.“踏着尸体”过去,并不能称之为“文明”和“成功”。


其实,全球只有少数国家真正做出了“主动选择”,所谓主动选择,即你所采取的公共卫生政策可以积极的改变结果,逆转趋势,消除不必要的死亡。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其实从来都没有“主动选择”的能力,只有被动选择,即躺平,放任发展。他们所唯一能依赖的是建筑在发达现代医疗科技基础上的疫苗。而疫苗也增强了人们对“躺平”的决心,弱化了公共卫生的职能:由于疫苗也是自愿的,所以公共卫生完全变成了个人的选择:由个人选择是否打疫苗,并承担不打疫苗所带来的个人后果。


所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公共卫生模式”,就是自然状态 + 疫苗。


有的人说,美国/西方现在要走出疫情了!中国还在坚持“清零模式”,要落后了。而且不特如此,实践证明,西方的模式才是更高明的!


如果不考虑死者的道德价值,不考虑庞大的社会代价,将这些死去的人们价值归于零,并且将他们的死视为正面价值(为群体免疫做出了卓越贡献)——如果是按照这样的价值观的话,那我们讨论公共卫生还有什么意义?


甚至说,我们讨论医疗技术的进步还有什么意义?


不妨直接看历史:黑死病在欧亚大陆杀死了7,500万至2亿人口,并且可能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消灭了约半数的欧洲人口。


那人类不也存活下来了么?后来不是发展的好好的么?但,我们能说当时的欧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么?我们能说当时的欧洲是“文明”的么?


显然,不能用“成功”或“失败”,或“文明”与“野蛮”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大历史看,这就是人类根据当时的条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死掉上亿人),最终克服了疫病。


事实是:哪怕没有任何的公共卫生体系,没有医院,没有应对药物,没有疫苗,用最原始的方式,人类也可以“克服”SARS-COV-2,只不过是通过大量的感染及死亡,最终实现群体免疫而已。


这里的价值假设是:死者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好像一场“鱿鱼游戏”里的淘汰者,贡献只在于让其他的人活下来。过程中,他们也不是做了什么崇高的自我牺牲,只不过运气不好被“选中”成为“炮灰”/“分母”而已。


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医疗资源与基础设施远远落后;呼吸道基础病患者很多;人口老龄化且老年人很多与后代共同居住。如果中国按照美国的“模式”去“防疫”,那么COVID-19造成的死者恐怕就不是85万的四倍了(340万),而是更大的天文数字,那时大几百万人、上千万的概念。经济社会代价不堪设想。


那时,每个家庭可能都有老人死亡。(在那样的场景下,那些现行防疫体制的批评者们,每个人都可能面临家里长者受到病毒侵袭去世的风险。那时,他们将站在完全反向的另一个角度,攻击中国的政府与制度)


中国特有的防疫模式可能避免了大几百万人、上千万人的死亡,这些努力是没有价值的么?难道不是对人类社会、中国社会的巨大贡献么?


很多国人为了避免这数百万人、上千万同胞的死亡付出了代价。这些付出难道是没有价值的么?难道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不应该引发尊重么?


我们这个社会,正因为能够做出这些付出和牺牲,所以与其他社会不同。这是我们可以成为一个伟大文明的基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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