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 | 在语言之后理解世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I N G Author 林叶
尊重偏见是尊重人的局限性
离经叛道的偏见总会催生新的可能
在语言之后理解世界
文 / 林叶
2019年,胡昀参加新加坡双年展,并创作了一件委任作品《刻水融石》。之后,他决定2020年在AIKE举办一次个展,希望能够在国内更完整地展示这件作品。然而,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不仅如此,工作生活于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的他,也因为全球停摆而三年无法回国。与所有人一样,面对那种极其复杂且艰难的生命状态,所有的语言都失效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三年疫情,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失语的绝望境地。
胡昀,“失语所”展览外景
所谓失语,并非现代医学意义上的“失语”——言语和语言障碍所综合而成的症状受损而引发的病症,而是人类语言在面对极其复杂的生命情境时,失去了语言所具有的保存、传递、领会人类社会历史经验和科学、文化、艺术成就的功能,无法帮助人认识世界、交流思想。也就是说,我们无法通过语言准确地把握疫情所导致的极端状态、临界状态。
不过这样一种整体性的失语状态与其说是新冠疫情导致的结果,不如说这是人类社会固有的一种病症,只不过新冠疫情的到来,将这一病症彻底激发出来了。
柏拉图的《斐德罗篇》(Phaedrus)中,特乌斯向塔姆斯讲述自己发明的文字用途,“陛下,我的成就是,文字会增强埃及人的智慧,强化他们的记忆。毫无疑问,我找到了改善记忆和智慧的担保书。”塔姆斯却表示:“你是文字之父,你喜爱自己的孩子,所以你把文字的利弊和它的实际功能搞颠倒了。识文断字的人可能不再使用记忆,可能会成为健忘的人;他们会依赖文字,用外在的符号帮助自己回忆,而不再依靠内在的资源帮助自己回忆。你发现的是帮助回忆的担保书,而不是促进记忆力的保票。至于智慧,你的弟子可能会虚有其名、名不副实:他们接受的将是大量的信息,而不是老师的真传;结果,人们认为他们知识广博,然而实际上他们多半很无知。由于他们自负张狂,自以为有智慧而不是真有智慧,他们就会成为社会的负担。”
胡昀,“失语所”展览外景
塔姆斯非常尖锐地指出了文字具有的异化功能。这样的异化性早在人类语言诞生之日起就已经深深地植入在人类意识之中。世界并不存在于语言之中,而是存在于语言之后。当我们以形而上学的问题方式向世界问出“这是什么”的时候,眼前的表象便从世界的实体上剥离出来,成为一张暧昧的面纱,遮挡住了我们的眼睛,屏蔽了我们的感官,剥夺了我们想象世界的能力。原本在世界之中的我们便被隔离在世界之外,断了联系。那么,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的话,前面所说的失语状态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再次唤醒身体感官,让思想可以实行海德格尔所说的“返回步伐”,返回到那个被隐匿的世界之中。如此看来,粘贴在艾可画廊外的那张胡昀个展“失语所”的海报便显得尤其意味深长。海报中央的展览信息部分被齐整地剥除掉,露出海报背后的那粗糙且有着裂痕的灰色墙面。这似乎也在向每一位观众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本次展览希望让我们返回到语言的背后,直接触碰胡昀所经验的那个难以言说的存在。
胡昀,《点燃我们,点燃我们,点燃我们》,2011 – 2023,影像装置,循环影像
进入展厅,迎面就是一个深深嵌入墙内的影像装置《点燃我们,点燃我们,点燃我们》,循环播放着一根燃烧的蜡烛,上下左右围绕着屏幕的四个镜面,让这根蜡烛幻化出无数根同样的蜡烛。“我”也就凭借着镜像效应成为了“我们”,而作品的标题则巧妙地暗示了隐藏于背后的某种普遍的认知困境——经由语言理解世界的个体,如果对语言的遮蔽性缺乏足够清醒的警觉是很容易产生认知上的幻觉。而当下这个信息媒介高度发达的全球传播时代,我们在网络传播中所获得的“自由”似乎已经为我们制造出完美的认知茧房,让我们沉溺于“自我即众生”的幻境中。这样的信息传播让自我与世界之间的那道深渊也因此越发宽广而深邃,我们不但无法更好地认识世界、相互交流,反而导致了更为严重的隔离与断联,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了。最终所有的传播狂欢都只能为我们带来无尽的虚无,宛如这堵展墙背后的那块纯白屏幕一般绝望。
胡昀,“失语所”展览现场,AIKE,2023
在展览的起始处,《点燃我们,点燃我们,点燃我们》这个作品俨然在向我们抛出一系列重要的问题,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相互交流?应该如何理解世界?在语言之外,我们还能通过什么方式交流且相互理解?
三件绘画作品《棕榈》被分别设置在三面展墙上,在展厅内遥相呼应,构成了贯穿展览始终的通奏低音。早在十多年前,胡昀就对棕榈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的兴趣并非建立在植物学的基础上,而是源自于棕榈树背后隐含的殖民背景与殖民语境。2010 年,胡昀在伦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待过三个月,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从自然历史的角度出发,关注殖民这个话题。相较于从一个宏观的近现代史层面去切入“殖民”这个难以言喻的话题,他更关注的是殖民语境下具体的人的故事。在他看来,“西方人来到中国或东南亚,他们的遭遇,他们的故事以及他们有意无意带来的一些想法和概念,就有点像是无意间播撒下的种子。而这些种子就像野花野草一样就开始生长,慢慢生长成今天我们所认为的这种系统”。另一方面,在很多工作中,他又往往会遭遇到棕榈这种极具热带风情的意象。例如,一些欧洲的私人藏家或者博物馆机构似乎总是需要棕榈这种东西,它如同热带风情的隐喻,能够把人带入到那个复杂的殖民语境之中。
胡昀,“失语所”展览现场,AIKE,2023
胡昀,《棕榈 No.13 (眼镜蛇)》,2023,纸本水彩、墨、艺术家设计外框,39 × 42.5 × 5 cm (带框)
那么,“失语所”反复出现的“棕榈”意象也就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象征性的殖民语境,让大家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文化交流、文化冲击的世界中切身地体验并思考“失语”状态下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胡昀在一位藏家的收藏品中看到了一组《西洋楼透视图铜版画》。深入了解之后,他发现这组版画是当下唯一能够找到的关于圆明园的图象素材。其中描绘的西洋楼是我国首次仿建的一座欧式园林。西洋楼铜版画则是由伊兰泰作画,中国工匠雕刻,送法国制作铜版,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二月做成刻成。
胡昀对这组铜版画中的云非常感兴趣。他发现这组铜版画中“每一张里的云都不一样,似乎那些画师添加了很多自己的想象在这些云之中。”而且,“从气象观测的角度去分析的话,这些云不太能够在自然界中看到,更别说出现在北京这样的地理位置。这些云大多出现在海上。可以说这些云对于当时这些画师而言更像是一个能够让他们自由发挥的区域。”
胡昀,《等风来》,2020 – 2023,墨、硫酸纸,60.5 × 97.5 × 3.7 cm (带框) × 20
事实上,这正是“交流”的有趣之处。交流并非一板一眼、不容失误的原样复制,交流的关键恰恰在于错位,在于语言符号失效之处。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语言符号失效之处理解为“失语所”。人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失语所”中将自己的想象力与主体性悄无声息地注入其中,生长出某种次新的事物。
在作品《等风来》中,胡昀参考了这组铜版画原作的尺寸,并将其中的建筑物取出掉,仅留下了那些在建筑物上方飘动的“自由的云”。在这些奇特的云朵中,我们感受到的正是文化交流的真谛,正是这种在失语之所中产生的传播的溢出,促进了文化融合与演变。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胡昀对这些“自由的云”展开了进一步的想象与延展。
新冠疫情爆发之后,被迫长时间呆在家里的胡昀就开始用针管笔去模仿铜版画中的云图,一张一张慢慢画。不知不觉地,他被这单纯的画线的声音吸引,安静状态下,画线的声音既像风的声音,又有点像海浪的声音。他就把这些声音录下,转化成画这批画的声音素材。与此同时,胡昀也有意识地录一些自然环境的声音,比如说稻田的声音、在树林里面行走的声音,海边湖边的声音等平时可能没有留意的细微的声音。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的声音素材库。
胡昀,《海浪》,2023 ,声音装置,锡罐,29.5 × 25.5 × 25.5 cm
也是在疫情期间,胡昀的爷爷过世,但他却无法回国。这让他深感遗憾。之前胡昀曾用他爷爷的故事做过几件作品,所以,在他看来,他与爷爷的关系比较微妙,“除了爷爷和孙子之间的关系之外,有点像一个合作者”。胡昀将这几年录的声音编辑成一个声音文件,在他爷爷七八年前送个他的一个祖辈留下来的锡罐中播放,命名为《海浪》在这里,画线的声音与自然界的声音混杂融合,形成了一种整体性的情绪与感受,似乎象征着胡昀与他爷爷之间那种平静而绵密的情感关系,弥合了祖孙之间的那失语且无奈的沟壑。
在作品《气候病》中,胡昀则将那批铜版画中的云的形态提取出来,做成一种天气素材,再与一位编程的动画师合作,创作出一个独特的气象装置,实时捕捉当下的天气数据,模仿天气预报的程序,用铜版画中提取出来的云的素材来组合再现每个小时的天气状况。于是,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极具现实意义的天气预测在他的手中便成为了一种浪漫化的想象与演绎,也巧妙地揭示出人与气象之间的微妙关系。事实上,让人感到确信无疑的天气预测,背后其实充满了种种不确定性。人类总是希望能够以某种确定的方式来把握现实世界,然而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刻舟求剑。倘若回到人类历史之中,我们大概就能发现,天气对我们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精确把握甚至能够通过科学技术操控的外部对象,而是始终与人类的情感与想象相联动的、灵动且混沌的存在。
通过这一系列的创作,胡昀瓦解了《西洋楼透视图铜版画》中附着的某种宏大叙事式的理解方式,将其还原为个体性的自由想象与主体意志,并通过自身的实践经验,将其纳入到自己的生命经验之中,再经由新媒介的演绎,将这些画作中蕴含的交流的暧昧性与不确定性转化成人类认知行为的隐喻,为大家提供了一种诞生于语言符号失效之处的文化交流方式与认知世界的方式。
展厅的另一边,展示的正是当年参加新加坡双年展时创作的委任项目《刻水融石》。这个作品由一件视频作品和一件多媒介装置作品构成。视频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菲律宾木雕师的故事。
多年之前,因为工作的关系,胡昀了解到在菲律宾有一个小村庄,这里的人们除了耕作之外,主要的工作就是木雕。这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留下的传统。西班牙殖民者在当代找到了一种能够在潮湿环境存活的、适合木雕的软木,出于宗教上的需求,导致这个村子成为了一个加工生产木雕的场所。据说当时全世界各地有很多教堂用的都是这些菲律宾木雕师做的耶稣像。这样的故事让胡昀非常着迷,便借着在菲律宾艺术驻留和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机会,对这个村庄进行了深入的考察。他发现这样的木雕业在当地已经没落,基本上没有人会再继续从事这个工作。在新的全球化环境下,很多木雕师也都转行成为了远洋游轮上表演冰雕秀的冰雕师。
胡昀,《刻水融石》,2019,高清录像,15'10'',视频静帧
胡昀对当地仅存的木雕工作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征得同意之后,开始拍摄一部短片,于是就有了《刻水融石》的视频作品。胡昀在工作室中找到一个手臂的零部件,请木雕师按照自己的想象给这根手臂加上树枝的纹路,尽量雕刻成一段树木的状态。以此为出发点,视频细致拍摄了木雕工作室的制作过程。在这个期间,胡昀发现木雕师的儿子因为自闭症的缘故,完全不与木雕师说话,双方甚至是在故意地互相回避。木雕师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方式跟儿子交流,儿子则只跟妈妈说话,二者之间有着很大的隔阂。
事实上,按照这个行业的传统,上一代木雕师在砍树的同时也要种下一些树,让自己的孩子将来也有木材做木雕,从而让木雕行业形成一种轮回,能够永远继续下去。因此,在这个视频作品中,胡昀加入了一个细节,他将木雕师雕刻完成的那根既像手臂又像树枝的木雕放回到木雕师的林子里,并让木雕师的儿子到树林里捡起这根木雕,带了回去。用胡昀的话说,“我故意给他们父子之间加入了一个东西,让他们能够产生一个循环”。
在这短短十五分钟的视频之中,胡昀完全剥离了语言的存在,默默地呈现这个村庄自然风貌,木雕行业的现状,木雕师的工作状态,以及木雕师父子之间那种相互纠缠的关系。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但其中却蕴含了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文化关系以及家庭关系,充满了纷然杂陈的无奈与纠结。这样的复杂性显然是难以用语言把握的。
胡昀,《刻水融石》,2019 - 2023,综合材料装置,恒湿生态箱,玻璃雕塑,植被,石头,土壤,140.5 × 160 × 118.5 cm
与此同时,放置在视频作品对面的综合材料装置中,胡昀在其中营造了一个微型生态圈。在这个生态箱中,一共有40多种植物,“只要上电,整个生态箱就可以自我维持”。在这个宛如热带一般的生态圈之中,赫然放置着一根与那个既像手臂又像树枝的木雕一模一样的玻璃雕塑。当人们在生态箱前注视着这根玻璃雕塑的时候,仿佛被带到视频作品中的那片林子中,被放置在那位木雕师儿子的位置上,进入到视频作品的情境中,与那个世界里的人与事联系在一起,从而获得拥有了与那些人共同感受、共同体验的可能。
在胡昀精心营造的这个情境中,所有的观众或许都会因为现场的语言符号的缺失,而不得不充分调动自身的经验、记忆与情感,努力地通过想象去填补这中间存在着的传播上的困境。正是这种无法一下子说出“这是什么”“这在说什么”的“绝境”才会让人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生命经验去感受“这是什么样的”,感受这其中的一切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维持”,让人真正地“面向事情本身”。文化与文化、人与人交流或者理解也许就存在于这种神秘莫测的状态之中。
胡昀,“失语所”展览现场,AIKE,2023
有意思的是,在展厅一隅的一个展柜中,胡昀将自己的作品《棕榈 No.5(翅膀)》与他儿子手绘的画卷并置在一起。这也与视频中木雕师父子关系相呼应,仿佛暗示了那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失语的循环”可能是一种被我们遗忘但却有效的交流方式。
“失语所”这个展览中,胡昀将语言符号的相关信息缩减到最低程度,他根据自身的真实感受来筹划自己的作品,还原出围绕事情展开的情境,用大量的留白召唤观者的经验、情感与想象,将大家的目光从无论如何都想要确定把握的对象上引回到对事情本身的想象与理解。当然,他无意于否定语言符号之于人类的功能与作用,而是提供了另外一种在语言之后理解世界、相互交流的可能。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相互交流?应该如何理解世界?也许重要的并不是能否通过语言符号直截了当地做出貌似明确果断的判断,而是我们能够共享、共处于同一种情境之中,在事情之中,在感受之中,在想象的“林中路”上。
关于艺术家
ABOUT THE ARTISTS
胡昀,1986 年出生于上海,200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现生活工作于上海和贝尔格莱德。
胡昀的作品包括绘画、水彩、行为、录像和装置。通过调动来自不同人和历史的经验,胡昀将各种以往生产过的材料重新纳入自己的日常工作中,因此,无法孤立地去看待他的每一件作品,每一个项目都享有共同的话题,都是有所预设、彼此关联的。
胡昀参加了第十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2021),第六届新加坡双年展(2019),第十一届光州双年展(2016),第四届广州三年展(2012)以及第七届深圳雕塑双年展(2012);他的作品也曾在广州美术学院大学城美术馆,昊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广东时代美术馆及余德耀美术馆等机构展出。他的个展包括“失语所”,AIKE,上海,中国,2023;“微缩景观”,新加坡国立大学博物馆,新加坡,2019;“我们从未离开过”,西安OCAT,西安,中国,2017;“叙事病”,AIKE,上海,中国,2016;“轻拿轻放”,AIKE,上海,中国,2013;“我们的祖先”,歌德开放空间,上海,中国,2012;“自然的图像”,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伦敦,英国,2010。
相关阅读
FOR MORE READINGS
正在展出
CURRENT EXHIBITION
“失语所”
“distantia”
2023.11.05 - 2024.01.20
每周二至周六 Tue - Sat,10:00 - 18:00
AIKE,上海市徐汇区龙腾大道2555号6号楼
Bldg 6, 2555 Longteng Avenue, Shanghai,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