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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真理应该谁说了算?

2017-03-23 梁文道 看理想

第166夜拍摄现场

上一集道长为我们解读了“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中争论最多的这8个字。


这句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字就是“异端”,但古今中外“异端”所指又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这就牵涉出异端、异教、他教、邪教等一系列的容易混淆的概念。而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古代中国所指的“异端”呢?


道长之所以要给我们介绍论语中的这句话,是为了让我们从传统中国对待“异端”的态度中,看到儒家思想的优雅与广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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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四)

真理谁说了算?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66夜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q03860rlehx&width=500&height=375&auto=0本集精彩片段


西方有异端,中国也有异端,但是我们的异端可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梁文道


我们虽说都是中国人,可是我们现在这个中国人,到底是一个经历过屡次西潮打击或者洗礼的中国人,所以我们今天的思想、我们看事情的方法、我们的世界观,到底不再是原来那个老中国的想法

 

因此,某程度上已经西化过的我们这代中国人,去读来自遥远的中国先人留给我们的书的时候,我们有时候就不一定能够准确明白那本书里面包含的信息,以及原来那本书里,带给我们的一整套想法,以及那个想法的传统。

 

比如,我们这两集在跟大家介绍的《论语·为政》里面那句非常有名,但是向来也是各种解说彼此矛盾的那句话。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今天,我们要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我们可能如何去理解这句话。



异端——中西古今之异同


这句话最关键的眼就是异端。今天的中国人一想到异端,很容易想到的就是一些非常危险的异端邪说。听起来好像跟我们上一集介绍的,朱熹对异端的那个想法差不多。但其实有分别的,因为我们现在谈到异端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某种程度上夹杂了一些西方的想法。

 

在西方的文化传统里面,异端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要系统性地去排除压抑的东西。这个想法来自于西方的天主教传统。当基督信仰在君士坦丁大帝把它帝国化之后,就开始出现了今天我们所知道的天主教传统。那个天主教传统里面,它对于整个信仰,信仰之外的其他各种想法、信仰谱系,是有很鲜明的一套态度的。

 

首先当然有正统,正统的教会承认的说法,正统之外,有异端,异端之外还有邪教,或者叫异教,千万不要把异教异端混淆了,它们是不一样的东西。

 

你比如说对于天主教来讲,伊斯兰是异教,因为他信的是不同的神。是不同的教,叫做异教。异教当然是要除之而后快。

 

异端是什么呢?异端指的是同一个宗教内的不同流派。异端是同一个根长出来,但是却出毛病了,这个叫做误信——错误的信。他是有一个错误的信仰。

 

比如说,在所有的基督信仰里面,有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那个核心问题就是耶稣到底是人还是神呢?他是人,因为他是玛利亚这个凡人女子所生的儿子。但是问题是他又是神之子。因为这个问题,当年的基督信仰就发生过一次大分裂,而分裂出去的,都被当时占据主流权威的天主教判定为那个叫异端。

天主教有着等级森严的教阶制度,整个西欧的基督教组织及神职人员,统统纳入一个巨大而完整的组织体系之中。


我们中国相对而言,没有异教这个概念。我们有的是他教。他教这个讲法来自佛教里面曾经出现过一种观念,叫做教,什么叫教呢?那个时候佛教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个外来文化,印度来的东西五门八类,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但是都叫佛教。


所以佛教就要判定那些不同的经典、不同的主张、不同的思想,他们各自应该安放在什么位置。换句话说,佛教的教,不是为了要排除异端、排除异说,而是为了要建立一套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笼罩起来的系统。

 

判定不同的法,这叫教。那么判教体系之下,就有所谓的他教。他指的是一种独特的教法,你比如说佛教徒,有时候会相信,有一些教法,有一些佛法,是说给一些特定的菩萨听的。那么这种情况,这种教法就叫做他教。它也不是西方人所讲的异教或者是异端。

 

我们中国还有邪教,邪教在中国历史上,从来不是因为它信仰不对,说它是邪教。邪教往往是因为,它带头造反,变成一个叛乱组织,是政治上来定义它是邪教的。中国因为从来没有一个正统的宗教,也没有正统的宗教组织,因此也就没办法从宗教上去说这个叫邪教,往往是政权判定


 

在中国,宗教迫害从不来自宗教本身


中国人理解的异端该是什么样的异端呢?我们上一集给大家介绍过,朱熹讲异端,他要批判异端,可是,就算是朱熹,他也没有权力、能力去天主教那样去消灭异端。


因为在西方,宗教是组织化的,是有阶层的、有结构的。但是儒家没有任何形式化、制度化的一套组织,也就没有任何一套制度化、组织化的一个宗教法庭来判断,这个叫异端、那个要排掉、那些书要烧掉。

 

中国儒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在中国历史上面,任何的宗教信仰,任何一套思想传统,从来都不能够去做所谓的思想迫害、宗教迫害这件事。谁去干这些事?是政权。而且政权也只有到了清朝才开始。


严格讲,当然明朝也有部分的文字狱,但是只有到了清朝,才开始有很明确的、是依据思想的表达来决定哪些书要烧毁,哪些说法要排除,以国家力量干预。

 

那是因为国家把儒家的意识形态纳为己用,才有这个结果。即便如此,就算是清朝,看起来这么牛,我们也还看到颜元,他激烈地批判当时的清朝政府拥护朱熹,跟程朱为代表的这种他们所谓的正统。


到了后来清朝很多的蒲学家,他们之所以蒲学,也就是为了反对朝廷所拥护的那套宋学的讲法。所以你看,就算清朝那么专制的王朝,他也没办法用轻易地去判定一些说法为异端邪说,把它们消灭掉。



传统中国“异端”和“正统”要你自己判断


那回到中国传统里面,到底谁在判断什么是异端,什么不是异端?让我们来一起看看大学者黄宗羲,他在《明儒学案凡例》里面说的这两段话。

 

 

黄宗羲刚才那段话是很重要的一段话,因为他让我们发现中国跟欧洲为代表的那个西方,在刚才说那个异端问题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欧洲天主教的传统里面。


黄宗羲明末清初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黄宗羲学问极博,思想深邃,著作宏富,代表作《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


“真理”是什么,是可以由一个组织、一个权威机构来决定的。那是因为在每个人与天上的真理之间,有一个中介机构。但是在中国却不是这样。就像黄宗羲刚才讲的,那个天上的道理,那个天命是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的,因为我们是天人合一的。因此我们人人都要自己去体会那个天性。自己要去体会天是什么,然后由自己出发来做判断。

 

所谓的异端还是正统,是要自己下判断的。那么到底异端跟正统的分别何在呢?那就是看每个人的天性是否被蒙蔽了,我这个道理有没有搞通,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如果被蒙蔽了,误入歧途了,那我就搞不通了。这不是一个权威组织能够来界定的东西,那么因此我们才会看到很奇特的现象,这就是已故学者钱新祖先生指出的,在中国,这个异端、异教仿佛是没有分别的。

 

你比如说像朱熹,他一讲异端,包括的范围,是从儒家内部的子张、子夏,一直延伸到杨朱、墨家、道家佛教,他都叫异端。因为他相信,跟随这些说法的人、信服这些宗教的人,他们跟我这个儒家正统一样,都是直接天心的。我们之所以有分别,那是因为他们某一方面被蒙蔽了。而我作为一个正统,不是去压制他们,而是要说服他们,把他们那个“遮蔽”给拿掉。

 

宋朝那个时候,不是人人都承认你是正统的,所以你要去跟人辩论。比如说朱熹就遇到他最大的论敌陆九渊,然后这两个当时旗鼓相当的大学者,就要来辩论,才有了“鹅湖之会”这场有名的中国思想史上的大辩论。


鹅湖之会: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吕祖谦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于是出面邀请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前来与朱熹见面。六月初,陆氏兄弟应约来到鹅湖寺,双方就各自的哲学观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是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谁是正统、谁是异端,或者有没有一个主流旁支一个讲法。当然,中国历代朝廷,都希望能够掌握这个正统的解释权,然而中国的知识分子、思想家却自有一套东西,那就是道统。这个道统是民间自己的事,有时候可以跟你这个政府机构、跟王朝合为一。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若即若离,甚至是完全不跟随你。


 

儒家的个人始终是在社会中的人


刚才黄宗羲这段话,他讲做学问、研究思想,好像每个人都讲自己的体会、自己的用心。说到这个儒家,似乎是非常多元,非常自由,你几乎就要把它联想为现代个人自由主义。然而儒家的个人,始终跟我们现代习惯的西方那套个人是不一样的观念,儒家更加不是西方的自由主义那套东西。

 

儒家的个人始终是一个在社会之中的人,他必然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他是一个社区邻里中的一分子,他是一个国家的一员,更是世界公民群体里面的一员,更是大自然万物中的一员。每一个个人都跟身边所有这些东西,是密切联系起来,他不是一个独立的、绝对的、以己为本的一个个体。

 

儒家特别讲究关系,要讲究名分、名位,所以有句话,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后不在其位呢,甚至不能够作礼乐。这么听起来,儒家又好像很权威,就好像你这个人,站在高位,你当领导,那你就能够说话算数、能作礼乐了。你不是领导,你管那么多国家时事,管那么多天下大事干什么?乖乖种你的地,做你的小买卖不就得了。

礼乐始自夏商,到周朝初期周公“制礼作乐”形成独有文化体系,后经孔子和孟子承前启后,聚合前人的精髓创建以礼乐仁义为核心的儒学文化系统


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你还要反过来看,孔子还说:“虽在其位,无其德,不可作礼乐。”就是说,就算你有这个位置,但是你没有配得上这个位置的德,你也是不能够作礼乐的。所以人是要讲位置、讲关系,但是你是不是能配得上那个位置,你要有那个德。

 

那个又怎么来呢,就要看你对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什么样的关系。恰恰又跟你这个人自己自身的修养、学问是密切相关的。比如说讲“敬,尊敬这个字,就很容易把它想象成是一个由下往上的,我看到领导、老板要很尊敬。这是由上而下的。

 

但是儒家不是这样子的。你看孟子把这个说成什么?是下对上固然要,但是上对下也要,上对下那个叫礼贤,上下是相应的。


所以,你是不是在那个位置,你得看你配不配得上那个位置,你怎么样配得上在我的上位呢,那就看你怎么对我——在你旁边、在你下面的人来决定。所以在下面的人,也都能够决定你是不是该在那个位置。完全是靠这样相应的一个关系。这个才是儒家的真正本色。

 

所以儒家的个人,固然不同于西方自由主义的个人,但是这个个体,却也不完全是一个尊卑高低非常鲜明、不可逾越的一个阶层社会里面的个人。这个个人是变动的,是互动的,是条件性的。你有这样一个条件,你才能够在那个位置,你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展示一个优雅斯文的古代中国


再说回我们今天怎么来读异端这个概念呢?我们就不能够完全用现代的一套很西化的眼光,来看中国以前讲的异端。


中国以前讲的这个异端,是一个包含范围、指涉范围很广的一个概念。但是这个指涉范围广,不表示它非常狭隘,因为它真正不应该狭隘,小道也必有可观处,你不能够偏执于任何一点。


你要中庸,你要至广至大,就算你今天觉得自己在正统,你也没有权力动用暴力去压制你不同意的那些异端,你只能够去说服。双方要辩理,这是中国儒家传统里面对正统异端关系的一个理解。


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体会,“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真的是不同的人能够读出不同的体会。这句话给我的是一个我心目中优雅的、说理的、斯文的古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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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 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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