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世间如此虚伪，只有情最真

第173夜拍摄现场

前几天有读者给小编留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在网络中太多被滥用，看到已经有种烂俗之感了。

在《牡丹亭》中非常有名的这句题词，汤显祖究竟想表达一种怎样的真情和深情？又想通过这样一种至深至真的情感，创造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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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三）

先有爱情，才有对象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7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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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他用文学创造现实世界找不到的“真”

汤显祖十来岁就因为他的文才名满天下，引得当时中国的第一大臣张居正都要来礼贤下士。可是这个人他不止是文才那么的茂盛繁华，他还是非常正直、正派的一个人。

一个又有才华还得正派的人，在那个年代当官能有好下场吗？不可能的。果然，像他这样的清流，到了49岁的时候就绝意仕途了。

儒家的知识分子，讲究的就是一定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一旦当你发现，在这个世间大道行不通的时候，那通常就有一个道家倾向或者佛家倾向的东西，等着给你退路。

而对汤显祖而言，他的退路就是退到艺术里面去，他的下半生几乎全部都沉浸在他的文学艺术创作之中。他选择的文学类型，跟他那个年代许多的作家不太一样。

一般的中国传统的作家，如果要专心从事文艺创作的话，那不是诗就是文，这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是能够进入庙堂的东西。至于戏曲传奇，那是游戏文章，尽管很多文人也写，但到底不算是一个大雅之堂上面的东西。

可是汤显祖不一样，他在离开官场的前后这段时间，把全心力集中在了他的剧本创作上。尤其是这本《牡丹亭》。

当汤显祖做这个选择，觉得要在文艺上面找到一条出路的时候，那意味着什么？就是说他在这个现实世界里面，他觉得太黑暗、太肮脏、找不到真的东西。他觉得文学里面可以创造一个真的世界，表达真。

最真的、合乎童心的“情”

这个真是什么意思呢？让我们回到他年轻的时候，他13岁就跟随当时泰州学派的大师——罗汝芳学习。泰州学派是王阳明心学，所谓的王学左派的一个分流。那么罗汝芳继承了王阳明的东西，但是又有所发挥。我们知道王阳明喜欢跟大家讲“心”，讲良知。

至于在罗汝芳这里，他更注重的一个词是“生”——生生不息的这股动态的力量。它使得我们大自然里面所有的万世万物能够不断地生长、变化，那是一股生的力量。

罗汝芳（1515～1588），明中后期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诗人，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

但是在汤显祖这里，他讲的不只是这样的生，他还把它改变成一个很关键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情，情跟这个生有什么关系呢？汤显祖把他老师教给他的这套关于生的学问，他把它诠释为：人一生下来就具有的那股生命力就是人的感情。这个情，其实整个宋朝明朝这些理学家都要讲情的。

我们一想起宋明理学，一想起那些礼教吃人的故事，我们马上想到的就是宋明理学是套很不近人情的玩意。比如说常常跟我们讲些什么“存天理，去人欲”，仿佛我人天生下来有些什么欲念都是不好的。其实不是这样子的，宋明理学它不是不讲情，恰恰相反，它认为情是人生在世最根本最根本的经验。

你为什么会孝顺父母？不是因为外加的给你一套道理，是你天生有的情。我们人看到可亲可爱的大自然，油然而生一种向往的亲近之情，这都是情。只不过这个情呢，理学家认为：不要泛滥，当它恰到好处、保持节制的时候，那就合乎理。这是理，当它要过度了，那就是欲了，那就不好了。

《牡丹亭》的杜丽娘做一场春梦，梦里面跟这个柳梦梅竟然还性交做爱，你就知道在汤显祖的世界里面，情恐怕不怕过度。他恰恰认为，情是真的。我们要很忠诚于自己的情感的话，这个情，应该要把它发挥到极深处。而情达到深处，由情真到情深之后，再往下推的境界那就是情至了，至高无上的完美境界。

我们再讲另一个思想家对汤显祖的影响，这个人也是罗汝芳的学生，就是李卓吾。非常有名的明朝的一个冲破禁忌的、大胆的、有颠覆性的思想家。他颠覆在什么地方呢？很多领域，其中一个就是对于文艺创作。

李贽（1527～1602），字宏甫，号卓吾，明代官员、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

我们中国正统，你创作文学，要讲文以载道。但是李卓吾不一样，他认为文学不只是要文以载道，更不能够像他那个年代的前七子、后七子那样子要讲复古，要怎么样呢？他说文学要讲童心，童心是人天生下来就像儿童有的一股初心。这种想法也影响了汤显祖。

于是汤显祖在写《牡丹亭》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整个《牡丹亭》视为他对于什么叫做情、什么叫做最真的、合乎童心的那种情（的发挥），把它发挥到极点。而这个极点发挥出来的代表人物，就是这里面的女主角杜丽娘了。

情真而情深，再到情至

那么杜丽娘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呢？他为什么说她是情真而情深，最后到了情至的代表呢？我们必须要来读一读这一段非常有名的《牡丹亭》的题词，这是作者的题词，就是相当于现在书的序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中国文学史上面非常有名。我们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情这个东西，你不知道它从哪而来、是因为什么而起来的，总之，它就一往而深，而杜丽娘就是这个代表。

这个情，它是深而能够深到因为情而使得她整个人情困下来，是病，病到弥连的地步。画了一幅画，然后又死了。死了之后，还能复活过来。他认为这才叫真正的深情，汤显祖说，如果一个人不能够因为情而死，死了还得再活，那都不叫做至情。难道要到那个地步才叫做情真吗？但汤显祖说：是啊，就是有啊，你看我创作的这个杜丽娘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都知道杜丽娘是虚构人物。像这么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在他看来是情真、情深然后情至的一个代表。但这个代表是世间不存在的，是他虚构的。这恰恰说明了，汤显祖他在世间找不到什么叫做真，那么在艺术创作中，他要建立一个不朽的东西。创作一个最真实的一个情的典型，把它表达到极处。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

那么这个东西你可以说是我虚构的，但是虚构的事件里面，难道没有真实吗？你怎么知道梦里面的情不是真的呢？这些与理违背的东西，怎么不是真的呢？没错，那就是一个梦想。我们人对现实世界有很多失望的地方，我现在做场梦不行吗？但是你也不要小看梦，因为梦里面也是有真情的，这是汤显祖的想法。

所以他认为，他要在艺术世界里面做到最真实的东西，那个真实的代表就杜丽娘。而这个“情不知所起”这句话，我觉得格外有趣，这个情是爱情，我们一般所谓的产生爱情，我是要先有对象，才能对这个对象产生爱。

可是汤显祖在这里，恰恰相反，情不知何所起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股情出来了，然后这个情一出来之后，它就一往而深、自动发展下去。也就是说，用哲学化一点的讲法，这是一种没有客体的、没有欲望对象的一种欲望。这个欲望是至深的。

她因为情而创造了一个世界

你看杜丽娘她游园，她在游园的过程之中感觉到春天的生机勃发，那就是生——生命力、生生不息，这合乎罗汝芳的想法。然后她心里面就涌出了一股春情，她是先有了一种要恋爱的欲望和感觉。跟着呢，这种感觉引导她做了一场春梦，在梦里面遇见了她理想的情人。

那整个情人跟那个梦是她创造出来的，她是因为自己的情感而创造了一个世界。我们刚刚讲汤显祖，他是要表达真的东西，自己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他这个虚构世界里面这个人物，她一样也因为情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这个东西，但是我做梦把它梦出来，最离谱的是这个梦竟然还成真了。没想到世间居然来了这么一个柳梦梅。然后你最后死了、成为鬼了，都能够因为在鬼魂的世界里面相遇，（与）这个活人的柳梦梅相恋，他想办法把你复活了。

我们知道杜丽娘在剧里面死了三年。几乎就像西方的童话故事《睡美人》一样，她在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命中注定的情人来把她叫醒。的确，杜丽娘这个死去的状态就跟她做梦的状态是一样的。她一进入做梦的状态，一进入死去的状态之后，那个世界就仿佛脱离了现实的时空。那个时空里面，仿佛所有事情都可以发生。

我们想想看，她这么一个深闺大小姐，怎么可能一做梦就跟一个男人好上了呢？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梦。恰恰因为那是梦，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她当然要有礼法，她当然会羞怯，当然不可能第一次一见一个男人，五秒钟不到就开始跟他上床，那是不可能的，但那是梦啊。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

而同样地，柳梦梅跟她在她作为鬼魂的状态底下屡次交欢，为什么可以呢？正因为她是鬼啊，而鬼的状态跟梦里面的状态，在汤显祖笔下是一样的。那么也就是说，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面，这个梦之所以那么地重要，是因为这个梦是你的真情把它创作出来的。

于是在那个世界里面，所有的事情是可以随着自己的感情去发动、去改变的。就有点像“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是那样一个状态。所以我们看到，当杜丽娘她复活了之后，一回到现实世界，她就要守回那套理法秩序。

说到这个梦，就等于是透过一个剧本来创造一个梦，梦里面展现出汤显祖的梦想。这种梦，这个东西，是其实晚明很多文人很执迷的一个话题。

所谓的明朝的戏曲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它是在做一场又一场的梦给我们看。那个梦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里面的世界，但是，它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因为它比现实世界还要美好。越美好的那个东西，一定是真情做出来的，这个就是《牡丹亭》里面的梦跟情，汤显祖能够对它做出的最大的发挥。

节目文本6000余字，本文节选3000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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