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木心: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蒋方舟 看理想 2023-07-26


前面的话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众人传诵着这句子,却忘记了这是木心的诗。


也只有木心,能写出那样细腻又透辟的句子。可他的诗也早已和他告别,交给众人。


今天吶,我们依然忘不了木心——或在他的文字、或在他的画作、或在他的音乐间游走,试图学会他对美的理解,也感受他的每一句话,原来都在教你怎样爱这个世界。


陈丹青说,“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这个周四(11月15日),是木心美术馆3周岁的生日。想起《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里那句“木心被这个社会远远低估了”,但相信他“终会成为大众的节日”。


木心: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 | 蒋方舟

选自《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版画家章学林60年代从浙江美院毕业,1980年来到美国,认识一个叫做木心的漂亮老头。木心写作,写得好,章学林很佩服。后来,章学林却对木心有了不满:“木心老师你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群众观点。”


木心立即回应:“群众没有观点。”


章学林很气愤,他是受延安文艺影响的一代,接受文艺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观点,70年代还做过《华主席和我们心连心》的版画,听到这样的观念当然愤怒。


二十年后,在木心的遗作《文学回忆录》的首发式上,章学林承认,木心说的是对的。


《文学回忆录》准确地说,是一部讲义。



80年代末,一群大陆和台湾的艺术家、作家来到纽约,便把他乡做故乡,聚在一起。画家张郎郎对于这批人有个描述,很精到,他说:“没有现代嬉皮那么疯狂,属于古典雅皮,文化张扬,作风浪漫,生活清苦。”


艺术家们到了美国,一下子从“未来是我们的,是我们的,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的共和国语境,掉入了“边缘人”的地位,不适应之余,对于艺术与智识也有了如饥似渴的求知欲。


那时的陈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觉得非常惊艳,介绍给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画作,觉得好极妙极,又复印了一叠寄给何立伟……大隐隐于纽约的木心,就这样被这群华人艺术家知道且仰慕,他们时常去木心家中串门聊天至晨曦,最后索性央求他开授正式文艺课。


文学课就这样开起来了,像是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孔子自言“若丧家之狗”。


木心带着学生,在精神和艺术的世界里做时空的徜徉,行过之处,有情有义。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类比,那么陈丹青一定是颜回了,聪明过人,身体力行,任劳任怨。每堂课都写下翔实的笔记,五年的课程一共记录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学回忆录》。


陈丹青写道,木心刚刚教他们的时候,惊讶道:“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木心是乌镇人。出生于1927年。


那一年,国共分裂,共产党发动了“南昌起义”,内焦外患,注定是个大时代。再后来,乌镇沦陷,由汪伪政府统治。


但大时代似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轰轰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他自己描述,“我们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


他的童年就是读书,读孔孟、读诗词,也读外国翻译小说。看画,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画。


旧时的富裕人家都有这样的习惯。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说里写的贵族少年——“万事皆足,只欠烦恼”。


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十几岁之后,他结束了这样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会杭州读艺专,后来又去了上海读美专。


1947年,内战如火如荼。一向只有羡慕别人生活跌宕丰富的富家少爷木心,成了热血青年,发传单,号召人民反抗政权,俊俏如姑娘,却有一身极硬的反骨。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章学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没有革命意识,其实,革命不过木心生命中一小段形成而已。他后来写道:“我年轻时,常常听说有人妻出走——中国只有一个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国许多娜拉走过一条路:去延安。”


木心并非没有革过命,只是发现革来革去,成功与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只成仁,那是圆满,是死。若成功而没成仁,那革命者成了当权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东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画作


他二十二岁那年,刚好是1949年。那时,张爱玲对苏青预言道:“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着了。”


木心也意识到“我们这种人是用不着了”,却仍坚持写着。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缴毁。


可以想象,木心这样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难如鱼得水,生活在火热的“文革”时代,会有多么痛苦。


他“文革”被囚禁十八个月,在白纸黑色的钢琴键盘上无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在理应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写诗。


对于“文革”,木心在文章里从未控诉或回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木心少年时受了文学的启发,向往丰富的人生经历,于是背起行囊,把几十年的人生过得跌宕入戏,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写作题材。一生由文学出发,最后又回到了文学。


木心说:“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这话听起来悲凉,但或许是对的。木心死在乌镇,乌镇是个小镇子,殡仪馆也是小小的,挂着俗怆的绸布和标语,看起来十分可笑。是陈丹青赶来,花了两天两夜,才布置成体面得体的样子——连死都是如此。



陈丹青果然像颜回。孔子差点被杀,而颜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颜回终于赶上大家,孔子说:“以为你死了呢。”颜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


颜回的存在,不仅是完全顺从,也是为了延续老师的鲜润光辉。


任何时候的传道授业都是危险的,传道的“道”越是至诚至善,这种危险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说:“山下坐着密密麻麻的平民,谁顿悟耶稣在讲什么?两千年来,也极少有人明白耶稣说这话出于什么心态。耶稣的知名度来自误解。当不含恶意的误解转为饱含恶意的曲解——十字架就来。”


至诚至善的道,总是教人牺牲。《十诫》里讲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讲牺牲。《金刚经》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讲牺牲。


木心的老师福楼拜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这是讲对于生活的牺牲。


木心说:“我养我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现代人的失败,就在于不肯牺牲:“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


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他没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边只有两个年轻人在照顾,避于莫干山写作,提笔如轻叹:“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只是在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


我们的文学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疴,一片火热革命后的废墟,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块字,展开一幅完全不同的壮阔组图。


木心美术馆


直至今日,我们对木心仍是保持着警惕的崇拜,大陆文化界对他几乎噤声,这是源于他的陌生,还是我们的无知?大陆评论家们不熟悉他的腔调,把他的曲高和寡误以为是“木心的尴尬”,认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对现有的文化人产生影响,也不能使没有文化的人对他发生兴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说,他本来就不是写给群众看的。反正都是误解。


木心喜爱《诗经》,李白有诗,“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木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大雅,能用一派衰败的文明气脉托举出他的雅致,亦是我们的幸运。


△点击观看木心美术馆开馆宣传片


后台回复「号外」

亦可查看木心美术馆纪录片




转载请微信后台回复“转载”

商业合作或投稿:xingyj@vistopia.com.c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