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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宽直播的44年前,有人把自己关了一年

王瑞芸 看理想 2022-05-09


这几天,不少人都在围观新裤子成员庞宽的直播。

 

他正在北京某画廊进行自己的行为艺术展。从4月23日开始,他会在画廊里一个2.5米×2.5米的小台子上生活,并且24小时不间断直播,计划为期14天。


庞宽微博预告&在小台子上做核酸检测


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讨论,一时间,#庞宽快起床#、#庞宽上厕所#、#庞宽歌单#之类的话题频频出现在热搜上。

 

不只是新鲜与猎奇,在观看庞宽的同时,有不少人提起了当代艺术家谢德庆。

 

他有一件名为《笼子》的行为艺术作品,是把自己关在一个不到6平方米的笼子里一整年,并且在此期间不交谈、阅读、写作或听收音机和看电视,只是单纯地活着。

 

除此之外,谢德庆还有三件作品,都是用度过极其难熬的一整年的方式,放大了“一个肉身所经历的感受”,呈现出生命的实相。

 

当人没有真正的绝对的自由可言,被社会系统所困、被自然所困、被时间所困......他选择用“无为摧毁时间”,用自我剥夺回应社会剥夺。



讲述丨王瑞芸
来源丨《西方艺术三万年第3季:当代的审美》


01.

只留下六件作品的当代艺术家


谢德庆年轻时也学画,后来感觉绘画不够用来表达思想,才选择做行为艺术。他只有六件行为作品,但其中四件以一整年为长度的作品,已经成为西方艺术史上的名作。


第一件叫《笼子》,他把自己关在一个不到6平方米的笼子里一整年,并规定在这一整年中不说,不听,不看,不写,就只是最单纯地活着。


谢德庆《笼子》海报,© 谢德庆


第二件作品《打卡》则规定自己在一天的24小时中每小时打一次卡,使得他在一整年中不能完整睡觉。


谢德庆《打卡》海报,© 谢德庆


第三个作品《户外》是完全在室外度过一年,规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不能进入有遮顶的去处。


谢德庆《户外》海报,© 谢德庆


第四个作品《绳子》,是他和另一个美国女艺术家拴在一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两头一起生活一年,但两人的身体在一年中绝不接触。


谢德庆《绳子》海报,© 谢德庆


如果去网上搜索,对谢德庆作品的评价各式各样,有赞赏的,也有讽刺的。讽刺的说法是,这种艺术家居然用完全不作为去做艺术,一点儿也不算高明。


但我们难道不该先问问,为什么谢德庆的这种完全不作为的,甚至好像很无聊的作品,会被作为杰作选进西方艺术史?


如果按照社会的价值标准去看,谢德庆这个人在任何方面几乎都不具备优势。


他是个非法移民。1974年他作为台湾一艘货轮上的船员,趁着货轮停在美国费城码头卸货的机会跳船偷偷进入美国。


进入纽约之后,他只能躲在中餐馆的后厨刷盘子,一天12个小时,洗到手都烂了。那时,他绝对处于纽约的最底层,属于社会中最无足轻重的那类人。


这样的人当然也可以做艺术,纽约那个城市,藏污纳垢,海纳百川,什么都被允许,人们可以在那里做任何想做的事。


20世纪70年代的纽约街头


而实际的情况是,谢德庆在1979年结束了他第一件《笼子》作品时,去现场见证的人并没有多少。


人们起先真的不在意他。那倒不是因为他身份太低,人们刻意轻视他,而是,纽约这个大码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个个都自认是大神,搞怪的,惊悚的,割肉嗜血的,钻天打洞的,各造其极……


谢德庆哪怕做得相当玩命,可在纽约玩命的艺术家太多了。谢德庆完全可能像许多在纽约闯天下的艺术家们一样,最后自生自灭,了无痕迹地消失。


这听上去才更符合谢德庆这个看上去显得笨笨的、木讷的,英文也讲不好的非法移民艺术家应有的归属。


然而,西方艺术史却从千万艺术家中选中了他,并把他的那几件“一年”的作品作为当代艺术菜单上的“招牌菜”。


2009年,纽约当代艺术馆和古根海姆艺术馆同时为他做了回顾展,这是西方艺术界向一位艺术家致敬的方式,是很高的荣誉。


这样一来,事情就超出了谢德庆的创作方式看上去是“有作为”还是“没作为”,也超出了我们个人化的喜欢或不喜欢,而要去看西方艺术史是采取什么审美价值来选作品的。


02.

“生命是终身徒刑,

生命是度过时间,生命是自由思考”


首先,谢德庆做行为作品时,已经完全不是出于对艺术的思考,而变为对生命的思考了。


他这样讲述第一件作品《笼子》的产生经过,“在纽约的前四年,我下班后总是在工作室来回踱步思考艺术应该如何去做,却什么也做不出,内心充满挫折感。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个思考和度过时间而什么都没有做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作品。”


“(其实)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在消耗有限的生命,而时间据说是无限的,所以我们消耗掉的只能是生命,我的作品就是在讲这个……”


“其实国王与乞丐都一样,做了很多事,或是什么都不做,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区分,都是度过时间,度过生命。”


这就是说,谢德庆作为一个非法移民画家,手上什么资源都没有,在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时,突然就看见了自己的生命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资源,他彻底立足在这个唯一的资源上来做作品就可以了。


他的念头一转换,立刻柳暗花明。


说真的,从艺术转向生命等于一步就踏上了当代艺术的正道,即使谢德庆在一开头还完全无法预料那么做将来会怎么样,但他的下意识已经告诉他:“我感到自己抓到一条大鱼了。”


果然,他对艺术的所有纠结顿时消失,一件接着一件的“一年”作品几乎是顺流而下,一件比一件更有力度。


他最先做的是把自己关了一年的《笼子》,完全是活生生体现了现代人的孤独生命状态。


谢德庆《笼子》1978-1979,© 谢德庆


他接下来做的《打卡》,虽然没有把自己再关进笼子,但相比第一个有形的笼子,这一个无形的笼子才更为难熬。因为每隔一个小时打卡一次,把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机械地分割为了24份,鲜明地向我们展示了,现代社会是如何用时间为刻度,一刀刀切过人的自然生命


谢德庆《打卡》1980-1981,© 谢德庆


两个人栓在一起的作品《绳子》,则是对现代人际关系的无情揭露。当人近距离面对面失去了所有隐私时,对自然生命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


连谢德庆自己都承认,《绳子》是他几件以“一年”为长度的行为作品中最难做的一件,过程非常难熬,因为两个男女互相见证了对方的行为差异和人性中的恶,却完全不能逃脱,每分钟都生活在对对方的极端憎恶中,生命因此日夜都处于煎熬和窒息中。


谢德庆《绳子》1983-1984,© 谢德庆


然而谢德庆正是靠了自己超常的坚韧和耐受力,用行为作品的方式把人生存在的实相高纯度地放大给我们看:生命成为囚禁,生命被切割,生命被他人约束。


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实际上我的每件作品都一样,本质上不变……是以不同角度呈现对于生命的思考,这些角度都是基于相同的前提:生命是终身徒刑,生命是度过时间,生命是自由思考。


面对这样艺术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做出的作品,会让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去想: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人生对我们究竟有什么意义?


谢德庆的作品因此关联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直接在提醒我们,“我是谁,我如何生活”这个最尖锐的人生问题。它们因此当然超出了或者小打小闹,或者花言巧语,或者顾左右而言他……那些乱糟糟的杂音。


他的作品的强度构成了西方当代艺术中最嘹亮的高音区,西方艺术史的书写者们当然就会朝谢德庆的作品扑过去了,不仅接纳了他,而且把他放到了重要的位置上。


03.

“我的作品也不是哪一件,

而是整个一生”


然而谢德庆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的价值还有另一面,那就是他最后两件行为作品中体现的价值。如果照世俗眼光看,那两件作品就更加不作为了。


他的第五件作品直接起名为《不做艺术》,做法是让自己在一年中完全不做艺术,不看艺术,不谈艺术,就只纯然过日常生活。


之后的第六件《十三年计划》是把不作为的时间放得更长,让自己在从1986年到1999年这整整13年中,不发表任何艺术作品。


果然,他在13年中什么也没做。这样还不算,在2000年的第一天,他宣布结束了这件《十三年计划》的作品后,干脆彻底停止了任何艺术创作,直到现在。


谢德庆《十三年计划》声明,© 谢德庆


有太多人好奇去问他,作为艺术家怎么可以这样不作为?尤其是已经成名了,却反而选择不做了。对此谢德庆回答:“因为我已经没有有力量的想法了。”


这个理由好像也无法说服别人,因为没有有力量的想法对艺术家来说是经常发生的事,一般他们都会绞尽脑汁拼命去想出新点子,维持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名声。


然而吊诡的却是,谢德庆的完全放弃,非但没有伤害到他的艺术家地位,反而他作为优秀当代艺术家的名声却越来越大了,为什么呢?


不必奇怪,这就是当代艺术的核心价值导致的。当代艺术的出发点是要有益生命的。


谢德庆前四件作品用度过极其难熬的一整年的方式,把一个肉身所经历的感受强烈地放大出来,让人们看到生命呈现为一场终身徒刑的惊人事实。后两件作品以及他最后彻底不做,依然是有益人生的,他给的解释是:


“一个艺术家一直在做有的东西,而有的另一面‘无’却往往被人忽视……讲得再明白一点,有没有做艺术对我来讲都不重要,因为实际上人不必有艺术也一样活着,艺术家都该有对生命的一种探究。如果艺术是我的职业,当然继续做下去会更加重要。但艺术不是我的职业,是我的生命。我的作品也不是哪一件,而是整个一生。”


我们这就又一次看到了,谢德庆这样的当代艺术家,做艺术完全转向了关注生命,他要自己来做生命的主人。



谢德庆下面这段话说得更加明白:


你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就是把我的生命过完……人家会讲创作上你已经江郎才尽了,其实这个不会伤害到我。在我看来,能够一直产出有力量作品的艺术家不是很多,实际上大部分已是不断重复。人都有共犯的心理,这样做得多了,大家互相讲这样有多好,也就继续下去了。”


“但严格讲,大多数艺术家都有这样的过渡期,会跌下来。那跌下来了我就这样结束,不做艺术已经成了我的出口。为艺术我已经提不出来什么新东西了,我就失去了自己的艺术事业。但是失去事业,我也得到自由。”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由王瑞芸主讲的《西方艺术三万年第3季:当代的审美》,有删减增添,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内容可移步看理想APP内收听。


《西方艺术三万年第3季:当代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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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酒精计划》

音频编辑:hyl、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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