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站在天河体育场的舞台上,向现场两万名观众致谢:「大家能来看我,表明对我有信心,对这个时代有信心。」这是2003年2月里的一天。是时,非典已在广东爆发,官方对外进行了通报,但同时认为,疫情只会局部暴发,不需紧张。这个充满「信心」的判断,并没有阻止疫情扩散和恐慌发生。流言四起。一时间,广州超市里的白醋和板蓝根遭到疯抢,价格飙升数倍,甚至卖到脱销。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说法,这种偏方可防治病毒的蔓延。担忧并未阻挡人们的脚步,公共集会如期举行,足球赛、演唱会、万人长跑,一切如常。从官方到明星再到大众,一种无知背后的无畏,与疫情同步蔓延。非典爆发后,这些「无畏的信心」成了第一时间被反思的教训。主政地方的官员如梦方醒。2003年8月,非典平息后不久,广东率先进行了反省,总结了其公共卫生建设中存在的缺陷与问题,其中一条是:疾控体系不健全。那该怎么办呢?会议第二天,省报《南方日报》头版报道:广东将投入15亿筑起「防疫大堤」。「疾病预防控制」这个名词,几乎是第一次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作为公共卫生的重要一环,此前,官方语境以防疫为主。防疫站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时代产物,不受重视。当时的防疫员甚至自嘲:「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看是防疫站的。」大量资金的注入,改变了这种局面。防疫站升级成了疾控中心,一波疾控建设大潮就此开启。各地政府都投入了数以亿计的资金,试图建立起自己的防疫体系。以广东为例,非典后十年,广东投入了超过30亿,建立了覆盖省、市、县的公共卫生体系。与此同时,传染病疫情信息公开成为惯例,《传染病防治法》进行了修订,政府信息公开制度正式登台。大疫与恐慌,从某种程度上造就了疾控的黄金时代。如原卫生部疾控局局长齐小秋所说:「政府的无措,让我们疾控部门尽显英雄本色。」如2009年,一例疑似MERS(中东呼吸综合征)病例从韩国首尔进入广东惠州,随后被确诊为中国首例输入性MERS病例。广东疾控体系在4小时内找到了患者,7天内找齐密切接触者,配合及时辟谣与每天通报疫情信息,第一时间阻拦住了MERS传入中国的路径。这一场「阻击战」,后来被反复提及,被认为是中国疾控体系强大的注脚。它也给了许多人信心。这一次,新型冠状病毒在武汉爆发后,疾控官员也站出来表态:疾控体系基础完善,疫情不会造成如17年前的SARS般的社会影响以及经济损害。2020年1月29日,国家卫健委通报,疫情死亡人数已超过非典。同一天,中国疾控中心也遭遇了质疑。1月29日当天,该机构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新型冠状病毒传播的论文。消息在社交媒体流布后,有人质疑,是否提前发现了人传人证据,为何不提早公布,反而忙着发论文?两天后,中国疾控中心回应了质疑,表示论文数据源自人传人判断公布后。但回应背后,一个无法掩盖的情绪是,为什么这一次突发疫情,疾控体系反应如此滞后?一个公共卫生论坛上,有从业者叫屈,疾控中心只是一个转达命令的中转站,并没有通报权,板子不应打在疾控上。有人说,疾控体系目前也在加班加点工作,但做的都是幕后工作,不被重视。这些哀鸿之声,并没有被外界更多听到。但其中传递出的信息,恰是解开此次疾控问题的密码。按图索骥,梳理一个体系,无外乎财政、人才与组织体制。我们一项一项来看。在财政上,去年4月,国家卫健委公布了2019年部门预算。当年,中央财政对「国家公共卫生专项任务经费」项目拨款为4.5亿,其中,涉及重大传染病预防控制的拨款为1.3亿,约占拨款总额30%。一个是纵向对比。2014年,该项目的拨款支出为5.29亿。与五年前相比,拨款下降了15%。另一个是横向对比,以拨款较多的2014年为例,当年对公立医院的财政拨款为36.19亿元,几乎是对公共卫生财政拨款的7倍。疾控机构与医院不同,它不依靠效益,而是依靠专项经费开支。从官方数据来看,市级疾控机构业务专项经费,多数达不到其必须开支的50%,县级疾控则还不到30%,乡村一级投入基本没有。这就造成了一种局面,在医院,收治病人越多,效益越好;而在疾控机构,工作开展越多,花销越大,经济负担就越重。2019年中,在中国医改十年研讨会上,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科学家曾光,报告了一个事实:近三年来,仅国家疾控中心流失的中青年骨干计有百人之多,有些地方疾控机构人才流失可能更严重。他所言不虚。数据显示,从2008年到2018年,全国卫生人员从617万人增加到1230万人,增长99.35%;但同期全国疾控机构人员却从19.7万减少到18.8万人,减少4.57%。公共卫生的弱化令人担忧。在基层,人才问题更为显著。2009年的一则报道说,县级疾控中心人员以中专、技校毕业生为主,本科毕业的专业人员不到10%。基层人员素质的良莠不齐,看上去到今天依旧没有较好解决。1月26日,一位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在网上发帖表示:我们之所以加班到那么晚,是因为下面基层报上来的流调报告,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密切接触者、个案调查质量太差。
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一个已经发病十多天的疑似病人,只有两个密切接触者。这个在逻辑上就是搞笑的。这个时候你还要去忙着给他科普什么是密接。
一个调查表中显示没有任何危险因素就是确诊病例,后来再去亲自询问,结果接触过疫区回来的,而且自己也曾去逛过商场。在这样的密封环境中,还是有很大概率去感染疾病的。
我们现在的流调报告质量太差,根本没办法从里面分析去原因。一个数据上报都存在逻辑问题,统计报表和具体详情居然都对不上。统计80人,后面详情里有88人。
对基层而言,疾控事业岗是一个没有太多吸引力的工作。许多地方,疾控从业者收入甚至不如当地中学教师。而在评价机制上,疾控系统在整个医疗体系中相对边缘化,不容易受到重视。这种上下的不如意,造成了曾光口中所说的「疾控系统人心浮动」。在WHO,关于防保的经济回报,有这样一个数据:防保投入1元,可节约医疗费用8元。而在美国疾控中心,这个比例则是1:10。换句话说,投钱给疾控防保,是一个性价比更高的事情。2016年中共中央与国务院出台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中,也明确提出了「坚持预防为主、防治结合」的思路。但与医疗改革相比,疾控体制改革是一件更为复杂的工作。首先是公共卫生的宣传不成功。在医改中,政府和社会对医院的关注,远多于对公共卫生的关注,「重治疗、轻预防」的现象十分严重。而公众对公共卫生缺乏了解渠道,官方对此的投入也不够。据去年国家卫健委的预算,2019年投入到公共卫生宣传的拨款仅有700万。杯水车薪。其次是缺乏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疾控体系受限于资源与人力,在基层缺乏改革推动力,只能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进行改革。2019年的医改研讨会上,曾光列出的改革建议包括但不限于:更充足的经费和更好的人员待遇
改变考评方式,不以拼影响因子作为主要政绩
合并地县市实验室资源,提供资源利用水平
赋权专业疾控机构,简化行政审批,疾控指导防治
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目前,除辽宁在做尝试性试点外,其他地方基本没有动静。在新冠病毒爆发前,卸任国家疾控中心主任的王宇教授,曾对学生感叹,他的学生「生不逢时」。因为当前没有大的疫情,也就没有舞台让其弟子们显身手。在今天,这可能是一种政治不正确的感慨。但大的疫情,真的会让疾控体制变得更好吗?非典后,疾控系统借势提出了成立国家癌症中心和国家心血管病中心的意见。当时,国务院已有明确的要求,不再批准成立新的机构。费了虎牛之力,得到有关部门和领导的支持,最终还是特批成立了。但没想到,在批准后执行时,主管单位从公共卫生机构划到了科技口,科研变成了比疾病预防更重要的使命。齐小秋最后感叹:「如果是按原申请时的本意,主要以防病为主,那对全国慢性病防治的示范和指导作用可就是如虎添翼、如日中天了。不过,现在这话也都是些痴人梦语了,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