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所有人都等着被时间治愈或杀死
时钟普及开来以后，“一炉香”这样的词让时间有了质地和气味。一炉香烧不了很久，所以一炉香的时间里发生的故事也很短。好看的短小的故事，往往只讲人生的一个个小片段，就像香炉红红的一点火光，时亮时暗。
沉香屑刚点燃的时候，葛薇龙去见姑母，她还只是中学女生，所有的家当不过一个手提箱。到香炉烧尽，她已经是豪门的媳妇，浪子的妻室，有钱孀妇的侄女，不过才二十岁的光景，她的故事好象已经讲完了，只余不必细说的灰烬。这个故事里包含了爱情，财富，堕落，嫉妒，殖民地，合法与不合法的性关系……所有以不同方式热爱张爱玲的人，都可以从中找出一些元素来讲讲，读的是张爱玲，做的是自己的文章。就好比有社会新闻出来，寥寥几句话，难说几分真假，观众就会自动站队，抛出大篇大篇的观点。他们说的其实并不是新闻，而是关于自己的事，只是被社会新闻触发了。张爱玲写小说，用真实的材料和时间背景编织虚构的故事，也是为了记录和探讨人生的可能性。一般人是看文章讲世事，作家是采世事做文章。她的小说和散文以及生平材料读得多了，很容易分辨出小说里的哪些角色背后其实是同一个人。
在《第一炉香》中，钱财、感情与性爱纠缠不清。不少分析文章想把这几样分开来讲，谈爱情的讥笑谈钱的庸俗，谈卖淫的讥笑讲爱情的天真。姑妈除了遗产，到底在靠什么生活；薇龙为乔琪弄钱，又是怎么个弄法。香港的上流社会交际圈真金成色有几何，葛家自己是富人还是一般人。这些盘根错节的人间真实，都是文学的富矿。
《第一炉香》书封
张爱玲说她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一期不落地看连载。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在张恨水的小说里也若隐若现。《金粉世家》的金燕西与两位乌小姐多说几句话，金家老大就警告他保持距离，这两位小姐暗中从事皮肉生意才能维持场面和花销。在动荡不稳的时代，上层社会的人对金钱和地位的微妙变化非常敏感，就象农民对天气非常敏感一样。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有人说是乱世，有人说是极度繁华，其实这两种形态是平行存在的。越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利益越向最上层集中，争夺财富和地位的冲突也越剧烈。所有的人过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所以无力左右命运的人之绝望和暂时把持风头的人之纵欲对比也就更强烈。这就是张爱玲喜欢使用的“对照”手法。
《金粉世家》书封
《第一炉香》的背景是战争年代，大量上海人逃难涌入香港，时局暂时平静，积蓄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能又回上海。战争就象轧路机一样，隆隆碾碎许多人的生活，不论贵贱。现在的人看新闻，看到北非一船一船的难民经陆路海路前往欧洲，多少人从此再也没有音信。张爱玲写过非虚构的《烬余录》，记录她的战争经验，其中很多镜头后来出现在小说里。她说在摊子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附近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战争不是哪一天忽然发生的，它是层层布局、四面逼上来的。战争的阴云压在额头顶，不止影响穷人的生死，也影响有产阶级的心理。财富来得快也去得快，所以更要使出各种手段让财富充分发挥娱乐剌激的功能，伦理纲常都暂且往后放。在这个大背景下，姑妈家的夜夜笙歌和薇龙清醒地走进姑妈的生意就都更容易理解了。人的疯狂体现的是对普通安稳生活的渴望，就象交际场上身不由己正滑向深渊的薇龙，一厢情愿想象着做乔琪的温柔的妻子，让他振作起来有所作为。
《烬余录》书封
薇龙是个天真温柔的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生活就哗啦一下扯开教育涂饰的伦理道德布景，向她展示社会的真面目。她的出路或者是嫁给个规矩人，做束手束脚的妻子；或者是出卖青春美貌，换些靠不住的珠宝钱财——可是除了钱财别的更靠不住。女孩子无论贫富，生下来就注定面对的困难是，整个社会都认为她们一定年纪以后就不再有家，她们的家在别的地方。男孩子倒可以依附在他们出生的家庭里一直到老，或者直到那个地方倒塌。在女孩子规规矩矩学习德容言工的时候，她们未来的居所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她们从懂事起就必须为那个未知的地方做准备，留下从来不是选择。养育她们的父母必要给她们找一门亲事，社会认为这门亲事比她本人这个大活人还重要。《德伯家的苔丝》里那些穷人家的女儿，一定年纪以后都必须从家里出来，以后到农场工厂做工，趁着青春年少快乐几年。运气好的女孩会遇上个好人结婚，运气坏的女孩就算到了没鞋穿的地步，也没有回家的选择，那里已经被兄弟们占有了。她们变成凄苦的中年妇人，流浪酗酒，不知所终。
《德伯家的苔丝》书封
乔琪比薇龙大几岁，生活对男孩子总是更诚实也更宽容，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有什么权利，二十来岁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调情和性爱高手，能沾的女人都要沾一沾。张爱玲并没有特别苛责这些凉薄靠不住的男人，她理解这些人自己心里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乔琪乔对葛薇龙说的话，跟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话，意思是一样的：我爱你，但我是个没用不能负责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被时间治愈或杀死。如果他们运气好、悟性高，《第一炉香》说不定也会有个看得过去的故事结尾。梁太太老了会烧香念佛，乔琪会变成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男人，凭着关系网谋个闲差，薇龙会把过去交际场中的名声收拾起来，成为端庄深奥的中年美妇，记得她故事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故事自然也就成了传奇。薇龙可能靠孩子获得一种新的地位，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里沃伦斯基的母亲。薇龙也可能会变成新的梁太太，雇来新的睨儿和睇睇，在下一代交际场中长袖善舞——梁太太刚出来做富商小妾的时候，何尝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姐呢？
《安娜·卡列尼娜》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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