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的历史

今年过年，家里有三口人两只猫。除夕之夜，我做了两个冷盘：卤牛腱和怪味花生，五个热菜：白切鸡，冰糖肘子，干煎鱼，腐皮卷，冬菇冬笋西兰花，还有一锅酸菜胡椒猪肚汤。这是一个小规模的精简年夜饭，鸡和鱼和肘子这种象征富足有余的大菜，年夜饭必须有。除了大菜，还要有素菜和精细一点的菜。这不是第一次过年了，但盘碗摆满饭桌时，配偶还是感到万分幸福。虽然平时吃得也不错，但是满眼都是美味佳肴，不知首先从哪下筷子的感觉，还是过年的时候才有。盛宴与庆典不可分割。

也许在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之前，盛大的宴会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习俗。狩猎和打渔的人获得大型猎物，会与族人分享欢庆——在那个时候肉食无法有效保存，还是吃掉最稳妥。待人类之间的权力等级关系形成和稳固，食物也随之成为展示权力、地位、友善甚至敌意的象征。

《查理曼大帝的桌布》描述了人类各种各样的盛宴——呈给鬼神的，联结亲友的，展示权力的。盛宴首先应该是天堂的象征，富有的帝国展示它的强大，除了通过战争，还可以通过盛宴。波斯帝国和它的赫赫武功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但是波斯制造的种种奢华通过书本典藏和东西方文化交流保存了下来，让千百年后的人心生向往。

《查理曼大帝的桌布》书封

根据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描述，富有的波斯人将整头的大牲畜烤熟招待客人，还配上许多甜食。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带回了石榴、阿月浑子（开心果）、藏红花，丰富自己的帝国盛宴。波斯的宴席豪华无比：开始之前，整条街道都会被锦缎鲜花装饰起来，客人们被从头到脚洒满香水，涂抹香料，餐具都是镶了宝石的金银制成，开场的甜食一道又一道，随着而来的是巨大的金盘装着加满调味的米饭，饭里分别埋着禽鸟和羊羔肉。珠宝商人夏尔丹的记述，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描写，有点真假难辨。但这不妨碍我们对盛宴的了解。宏大的宴席就是要挑战普通人的想象力，让他们心驰神往，以为身在天堂。

《一千零一夜》书封

盛宴展示权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庞大数量的珍贵食物，尤其是肉食和鱼。在产能低下的古代，大部分人的食物都常年不足，只有无上的权力才能组织起惊人数量的食物和燃料，仅供一朝使用。1465年约克大主教即位的盛大宴会，用了104头牛、1000只羊、304只猪、400只天鹅、400只孔雀、5000只鹅，动用了62个大厨和515个帮工。

珍贵的飞禽如天鹅和孔雀只端给最重要的客人。中世纪的烹饪方式是剥皮烤熟，然后再把羽毛缝回去作为装饰，为了炫示奢华，鸟嘴还要镀金。如果现代人穿越回中世纪参与这样的一场盛宴，可能会因为拥有太多医学卫生常识活活吓死。

中世纪的盛宴气氛热烈、色彩鲜明、荒诞喧闹，为了娱乐宾客，席间甚至会有大馅饼藏着侏儒。中世纪的王家烹饪调味浓郁，使用大量香料，而非我们现在想象的灰扑扑的。如今英国配烤羊肉吃的碧绿薄荷酱，是典型的中世纪的遗留。

盛大的宴席不仅供人品尝，也供人观赏和分享。分享也是一种权力的昭示。阿拉伯的苏丹宴席上有整座糖做的清真寺，宴后打碎分给穷人。1916年，匈牙利的末代国王加冕，匈牙利的贵族带来了十九道精美的菜肴，用金盘子盛着，以庄严的古典礼仪一道道献给国王。典礼结束之后，所有的菜都被撤进厨房，送到附近的医院，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伤兵分享。

宴会能用来展示权力，也就能用来进行战争。为了压倒对手举办盛宴，炫耀财富，这样的记载屡见不鲜。中国人都熟悉石崇、王恺斗富的故事，他们比赛用昂贵的香料涂墙壁，用锦缎做步幛，用蜡烛烧火。石崇的富有来自半官半盗，抢劫商旅。石崇的盛宴奢侈豪华，也符合《查理曼大帝的桌布》中“来自地狱的宴会”那种恐怖感。贵客如果不喝酒，劝酒的美人就会被杀死。

贵族以盛宴讨好最高权力，做得不好会被认为是向最高权力挑战，引来祸事。晋武帝在大臣王济的家宴上吃到肥美的蒸小猪因而询问，答曰这猪是人乳喂大的。连皇帝都觉得此事太过分，因此未终席就离开了。最著名的“鸿门宴”有歌有舞有贵客，但是具体吃了什么，除了樊哙放在盾上用剑割着吃的生猪肘子，并无记载。军中战时，想必也没有什么特别精细的东西，酒肉管够罢了。如果项羽赐给樊哙的不是生猪肘子，而是一条火腿，樊哙再勇敢也会很为难，他的壮士形象一定大打折扣，后面的事也就难说了。

真正让人开心的盛宴还是在民间，猪让一村一镇的平民百姓体会到天子重臣、国王、主教无法开怀享受的欢乐。从东北到云南，中国人都有为庆贺新年杀猪的习俗。腊月里，很多视频制作者都在分享令人垂涎的杀猪饭。在瑞士，进入11月后人们会做香肠宴会，此时可以吃到大量的香肠，烤肉和血肠。在法国，猪和牧者的守护神是圣安东尼，庆祝圣安东尼节后，会找松露的猪回到森林工作，普通的猪则变成香肠火腿各种美味。

在乡下，猪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浪费，除了尖叫声。民间宴会没有孔雀和天鹅，但记载的食物总是显得更生动有趣和美味。如果各怀鬼胎剑拔弩张的各国元首能真的坐下来共吃一顿杀猪或烤羊，他们的阴谋与野心说不定会在撑大的胃里彻底消化掉，世界迎来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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