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大一个孩子，需要整个坟场

我开始读尼尔·盖曼的《坟场之书》的时候，正在哄孩子睡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睡着我可以溜开。开头就是一个黑衣杀手用尖刀杀死了一家三口，然后上楼去找围栏床里刚会走路的孩子。我想：怎么会在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挑了这么一本书看？好在很快我就发现那个孩子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被一群强大的灵魂保护着，接下来的故事不是悬疑复仇，而是成长与历险，少年最喜欢的主题之一。

《坟场之书》书封

我小时喜欢读少年的历险，自然而然以为那就是少年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长大以后才明白，那些充满奇幻想象的成长历险，都是成年人写给少年看的。由于现实生活的平淡，少年们的真正历险往往写不成奇幻，而是一些疼痛的教训。比起远方的丛林和雪山，真正的危险反而是平常生活中那些被人们刻意回避的事。

无论是少年还是成年，可能都会禁不住幻想如果生活中真的有武功魔法超能力该有多好？可以隐身混进游乐场，也可以隐身逃过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可以在夜空中贴近银河飞行，也可以飞着去取忘带的作业。尼尔·盖曼就是一个用想象力慰藉日常生活的作家，他让一群长眠数个世纪的鬼魂养大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西方古语说“教养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子。”荒凉可怖的坟场就是这个村子，从罗马时代的老头到中世纪的木匠，每个人——或者说每个鬼魂，都以日常相处和言语交谈的方式帮孩子长大，建立起他的知识库和世界观。在学校教育成为主流之前，这是过去的人类学习成人的方式，小孩从他们附近各种性格和职业的人那里东学一点，西问一点，逐渐拼出他们心目中成年人的生活。当然，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也很狭窄，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就很不容易了。鬼魂的村子比活人的学校要更丰富，因为鬼魂们都已经生活了几百上千年。所以，鬼魂养大的孩子在人类世界里生活自如，来自学校的小麻烦不在话下，真正威胁他的是来自阴阳交界处的邪恶力量。

中国的神鬼修仙传说原材料非常丰富，丰富到当代作者创作这类题材，都必须尊重大部分读者已经具备的“常识”，比如转世、变形、内丹、历劫等等。在欧洲，基督教夺得统治地位后，狠狠地收拾了民间原有的大量神话传说和产生土壤，斩草除根，令本土宗教不能复生。然而本土宗教的鬼神传说和节庆改头换面，还是有不少保存了下来。格林兄弟收集民间童话故事，就是为了尽量复原基督教之前德国民间信仰的生动活泼的样貌。一直以来，欧洲作家非常偏爱这片大地上好不容易残存下来的非人类的精怪——吸血鬼，狼人，精灵，矮人，巫师等等，为它们创作各种各样的故事。

讲故事是人类作为高等智慧生物的独特行为之一，这种行为在语言产生之后，文字发明之前就固定下来了。看看自己家床上睡着的孩子就知道他们多么喜欢听故事，又多么热爱再创作。伟大的文学家都是一直没有放弃讲故事的爱好的人。尼尔·盖曼说，自己的儿子两岁时非常喜欢骑三轮车，他经常坐在长椅上看着自己的孩子骑车穿过一片幽静的墓地，触发了他的写作灵感，想写一个小孩在坟场长大的故事。这个故事他写了二十多年。

尼尔·盖曼的故事不避讳血腥和残忍，但是也很温情、很治愈，这种风格有点象古代历史传说。传说的听众是成年人，《坟场之书》的读者则更多是青少年。我以前猜想，为少年写书的作者，是为了释放心中那个想要一直上天入地勇往直前的少年；生了孩子以后我才明白，作者释放的是父母带孩子过程中产生的巨大精神能量。他讲男孩诺伯蒂在坟场长大的奇遇探险，也讲无处不在的吸血鬼塞拉斯和严厉坚毅的狼人卢佩斯库小姐的教养呵护。带孩子非常累，因为幼儿随心所欲，需索无穷，父母要不停地规范他们，鼓励他们，校正他们，撵着他们飞起来，又怕他们跌下来受伤。

认认真真带孩子能让成年人迅速看清生活的真面目，分辨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孩子是种子发芽长成小树，日高夜大，一丛丛新生的树林改变着大地的面貌。我们成年人有幸作他们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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