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安泽“民主党海岸精英脱离群众”说
杨安泽并不懂美国白人蓝领
杨安泽在民主党初选中并无建树,却因此成为了媒体的宠儿,时不时能在各处看见他的高论。很多华人朋友关注杨安泽,可以理解,但对他具体说了什么该进行认真的辨析。
很可惜,杨安泽种族、文化方面的观点,其实相当落后。比如川普在抗疫一塌糊涂之际,把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功夫流感”掀起对华人种族歧视以转移视线,杨安泽就发表文章认为,华人应该在抗疫前线比其他族裔更加努力的工作以赢得美国人民的信任——就像当年日裔被集体关了集中营后还积极参军报国一样。照这么说假如华人在抗疫方面只是和白人一样努力,那中国病毒的帽子给你戴上就是理所应当了。
2020年大选结束后,杨安泽又上了电视。他说:很不幸,民主党现在只代表“海岸城市精英”,更关注于文化议题,而不是如何提高蓝领阶层生活水平。
原文:“The Democratic party unfortunately has taken on this role of the coastal urban elites who are more concerned about policing various cultural issues than improving [the working class] way of life”
这番言论引起了不少华人的赞同,比如我在微博上就看到有人说:“杨安泽口才非常好,深入浅出讲大道理非常亲民:民主党太脱离群众,只代表沿海、城市、精英不行,必须争取劳动人民。”
对于杨安泽的这个说法,我看第一步是得把概念厘清。关键是,杨安泽所说的这个“蓝领”,特指“白人蓝领”,尤其是白人顺性别直性向男性蓝领。因为其实美国少数族裔,例如非洲裔,拉丁裔人群有高比例的蓝领,而他们认为能够代表自己的是民主党而非共和党。再看称赞杨的那位博主,认定民主党“脱离群众”,没有“争取劳动人民”——明摆着这位博主在想到“群众”、“劳动人民”这些词的时候,头脑中对应的图像是一位乡村地区的白人男性蓝领劳工而已。少数族裔不在其内,知识分子大概更不能算——尽管小平同志早就教导我们说:
“总的说来,他们的绝大多数已经是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自己的知识分子,因此也可以说,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他们与体力劳动者的区别,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10月第2版,第89页。
如果意识到“劳动人民”或者“蓝领”里面也有种族性别性向等等方面的多元性,突然间“文化”问题和“蓝领生活水平”问题的区别就变得十分模糊了。比如,争取少数族裔、女性、性少数群体在就业方面不受歧视,到底属于“文化”范畴,还是“蓝领生活水平”范畴呢?
当然,顺直白男蓝领照样不能不管不顾,民主党方面在提高蓝领阶层整体生活水平方面做更多政策努力也完全应该。问题是,将民主党在这一群体中选情不利的局面归结为他们这种努力做的不够,就必须面对一个反过来的问题:难道共和党在这一群体中支持率更高,是因为他们在这类政策方面做的更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拿医保和最低工资这两个对于下层白人蓝领生活很重要议题为例,从ACA大大扩大医保(尤其是穷人医保)覆盖到15美元每小时最低时薪,都是民主党在长期推动,共和党则尽力阻碍。有人说这些政策是要搞社会主义大政府,对下层蓝领其实弊大于利云云。先且不说这类说法在经济学上早就被证伪,关键是,下层白人蓝领自己认为这类政策有利他们而不是相反——比如这次在佛罗里达,民主党总体选情非常糟糕,但提高最低工资到15美元的公投议题却以超60%高票通过。奥巴马医保承诺联邦出钱让各州自行决定是否扩大穷人医保后,共和党把持的红州政府坚决不加入。但在基层进步力量通过努力将这一问题形成公投议案后,在犹他、奥克拉荷马这类深红州都获得了通过!
更可笑的是,当扩大穷人医保公投在俄亥俄通过后,该州共和党政府强行附加上了所谓先工作后医保的荒唐条件(work requirement)。但这也会伤害到大批该州乡村地区的失业白人蓝领,所以共和党州政府又出奇招,规定凡失业率超过20%的郡又可以豁免“先工作后医保”——符合这类情况的郡均以低教育程度白人占绝大多数。黑人则集中于失业率总体较低的那些郡——但这些郡因为种族隔离的历史原因,黑人多住在于失业率高的城内,难以进入工作机会多的白人郊区。结果,黑人下层聚居地区失业率也很高,但可豁免所谓“先工作后医保”要求的基本都是白人。
资料:
https://www.nytimes.com/2018/05/23/opinion/trump-welfare-reform-racism.html
请问,要是民主党努力推进的穷人医保政策不为白人蓝领所欢迎,为何俄亥俄州共和党在阻止这一政策的同时,非要绞尽脑汁对他们网开一面呢?
有人又说,这主要还不是政策方面的问题,而是要有一种对白人蓝领的“共情”,理解他们的“焦虑”——这种焦虑主要来自于全球化时代他们发觉在经济方面自己被抛下而产生,是一种“经济焦虑”。他们感觉民主党太精英了,非常傲慢,不理解他们的痛苦。这种“经济焦虑”说,以及相应的“共情”方案,在川普崛起后的美国不断被提到。
但2016后对于中西部转投川普的白人下层蓝领进行的研究已经非常之多,基本否定了所谓“经济焦虑”说。其实只看一个数据点就足以说明问题:威斯康星白人下层蓝领总体支持川普,但在这一群体内部,无论男女,都有一个明显倾向:经济收入越低的人反而对希拉里越支持。换句话说,在边际上,“经济焦虑”这件事其实是增加了希拉里的得票,而不是相反。
另外一个“焦虑指标”则和川普支持率高度正相关——可称为“种族焦虑”。这在2016年共和党初选中就很明显。调查表明,对少数族裔偏见越深的人,例如更赞同“美国白人才被歧视”,“黑人文化导致懒惰”等观点的人,越会有强烈的挺川倾向。
读过一位奥巴马时期在爱荷华乡村从事过基层拉票工作的人士在推特上描述她和当地支持共和党的白人农民交流的具体经验。她指出,这些人纠结的根本不是经济问题,绝大部分自认为过得还不错,真正在乎的其实反而是文化问题,最突出的是种族问题:太多移民来美国占便宜改变美国文化美国国将不国云云——尽管在爱荷华这些地区基本见不到移民。倒是真正面临经济问题的那些人对她做的政策宣传更能听得进去。
总的来说,真正意义上的“经济焦虑”反而会对冲一部分“种族焦虑”。一位对黑人有歧视导致倾向川普的下层白人蓝领,如果经济情况糟糕确实需要国家在政策上有所帮助,倒会促使他们冷静思考,抵消部分偏见。
再反过来,如果不存在“种族焦虑”,白人下层会因为经济方面的考虑而压倒多数的支持民主党而不是相反——这正是罗斯福新政后美国几十年的局面。但民权运动解除种族隔离后,白人下层的种族偏见变成了“种族焦虑”(黑人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共和党趁机靠“南方策略”不断煽动,终于让很多人失去理智,作出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举动。这其实是理解罗斯福新政以来美国政治变化的关键所在。感兴趣的朋友可参考本人一篇详细解释其中原理的文章。
所以,能有共情是好的,但前提是你要先弄明白那个“情”是什么,再讨论究竟该怎么去“共”的问题。
必须说明,这些地区一些白人蓝领有种族偏见,并不说明他们天生人性很坏,而是因为一些他们无法左右的环境因素所造成。在这个意义上,做为知识阶层,如果共情是指我们要打消自以为天生高洁,而白人蓝领天生邪恶这类错误想法也是不坏的。毕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这种事要产生政治上的效果,所要求的远不止是“海岸精英”对“白人蓝领”平等相看,而是要让“白人蓝领”打消掉“海岸精英”很傲慢看不起他们的想法。这就真正的难做了。
比如,川普造谣说新冠死亡人数被大大高估,因为医生为了多拿钱而造假。你看见一位白人蓝领在转发这条阴谋论,你该怎么办呢?做为一位对社会负责的公民,你努力找来资料若干,例如美国每年每周总死亡数对比,证明现有数字不是高估而是低估。这样做有效果吗?
首先别人看不到你的辟谣,因为他们基本只看Fox。这先不管,假定机缘巧合,他看见了你的说法,那哪怕你解释的再和颜悦色,你用真实资料说明了他的说法是错的,就已经伤害了对方。他会感觉:你这不就是仗着你学历高读书多在欺负人吗?你不就是在暗戳戳嘲笑我们白人蓝领脑子笨不会查资料吗?所以你们这群海岸精英看不起我们,你再怎么解释我都不听——我要是听了你的那不就等于我自己承认自己是蠢货?
这是很正常的人性。远不仅限于美国白人蓝领。人的情绪真是奇妙,有时对行为的左右远远超过具体利益。再举个例子,你的熟人被一个骗子忽悠去做个明摆着要血本无归的投资,你出于好心提醒他,他没听,结果果然钱赔光了。那他是不是该痛恨骗子然后心悦诚服的感谢你呢?正好相反,多数人会恨你远远甚于恨那个骗子。因为骗子无非就是拿走了他的钱而已,而你则证明了他很蠢。你的存在本身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一点。
选举政治核心部分在于人的情感调动。明白人情绪的微妙之处是很重要的——不在于能让你知道具体该怎么做,而是能让你快速的识别那些明显不靠谱的想法——比如杨安泽说的那些——而省得在上面浪费资源。做为一个干辟谣也有年头的人,我对前面所述这类心理天天遇到,非常了解——恐怕比杨安泽了解得多得多。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有效打破这些怪圈,毕竟主要部分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要是杨安泽能给出什么具体解决方案,我很愿意听听。但他不但没有,甚至连难处在哪儿都不知道。
有人就要问了,那为什么这些人就喜欢听共和党的呢?难道不是共和党对他们更能共情?与其说是“共情”,更确切的原因是这些人在exploit这些群体的情绪。可以想想,难道说很多白人蓝领疯狂支持的川普,以及其他大把捞进底层白人票的右翼政客,其优势真的是他们能格外“共情”这类人的无论什么苦难?很多白人蓝领家庭青年参军寻找出路,但川普却亲口说,他根本不理解为何有人会冒着送命的危险参军,那些参军的人都是“sucker”和“loser”。
这就涉及到“共情”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的问题了。举个例子,某人得了重病,全家人四处为其求医,骗子“神医”利用他们的这种盼望亲人康复的情绪取得他们的信任,把假药卖给他们,然后钱骗光了病人死了。那你说这骗子算是靠和这家人“共情”获得成功的吗?而另一个真正了解这种疾病的人,知道这是个不治之症,所以劝他们不要上当,结果这家人特别生气,从此不与其再来往。你能说这个人和这家人疏远了,在于他没有做到“共情”吗?
但有一点我是同意的:面对包括白人蓝领在内的任何群体,候选人必须认真了解他们的文化喜好——不在于什么共情不共情,而在于不要说出容易让他们误解,让他们不高兴的话。比如你尽可以推行各种照顾穷人的社会经济政策,例如医保,最低工资等等,但是你要和“社会主义”这样的标签保持距离。今年迈阿密BLM游行时打出过切格瓦拉头像的旗子,结果激怒了一些古巴裔选民。这样的后果就要提前加以考虑。
只是,这属于公关策略范畴,和共情不共情毫无联系。
总的来说,杨安泽对于赢下选举毫无实际经验。这次民主党在佐治亚和亚利桑那的突破,也不是按照杨安泽“方案”操作的结果。所以就算我们不懂选举本身,也该知道更合适的咨询人该是Stacey Abrams而不是杨安泽。听了杨安泽的什么话就觉得很有道理,没准只是因为符合我们先前就有的一些错误认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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