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散文】姚筱琼:大辽的路,为何如此忧伤漫长?
作者简介:姚筱琼,女,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怀化市作协副主席。1984年发表作品,先后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湖南文学》《山花》《散文选刊》等全国7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和出版小说、散文、文艺评论三百万字,其中多部(篇)获奖,著有长篇小说《罪名成立》《失手》《危情布局》,短篇小说集《芭蕉雨》,散文集《远山阳光》《即将消逝的古村落》。长篇小说《罪名成立》《危情布局》分别为湖南省2008年、2010重点扶持作品。散文集《即将消逝的古村落》为2015年中国作协全国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被读者和业界誉为:大湘西美丽乡村全景指南,极具社会学价值的行走笔记,真正意义的人文苦旅。
作者:姚筱琼
一、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仓央嘉措
通往大辽的路,只有我和王芳。
王芳忍受着腰椎剧痛,一路走走停停。而我一路想象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一段又一段旷世奇缘,忠贞不渝的爱情。
那时候,昭乌达盟的天空碧蓝如洗,一颗耀眼的白太阳给那条挂满经幡的路照得雪亮。
我不该在诵经袅袅的路途想象战争,想象血腥。也许我是个灵魂不干净的人,但我渴望圣洁。
我自诩算个性情女子,喜怒哀乐不善掩饰做作,兴奋狂笑,悲伤长哭,但我问过自己,如果生在辽国,生在那个长矛大刀的冷兵器时代,我会不会是一个仗剑独立,嘴角时常浮现一抹冷笑,享受杀人如麻快意的女子?我的回答很果断,不是。
那我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萧绰那样的?
更不是了。
打小就不喜欢萧绰,第一次接触这个女人,是坐在外公怀里看戏。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杨门女将》,只觉得戏台上一个个女人插着长翎,身着异服,脸谱极丑,唱腔也极难听,在夜里潮湿的溆水边上,屋子四壁发出奇怪的回音,闹鬼似的让人心惊胆战,身上感到莫名其妙寒冷。这个祖上靠贩米起家,本人学徒出身,挣了大半辈子才挣来一个“资本家兼地主”名分的老好人,当时已经是锅炉工了,但为了善意地欺骗家人,欺骗孩子,依然每天穿着四个兜的毛哔叽大衣,装成厂长的样子走出门,然后偷偷在一个杂物房换掉,围上一条旧蓝布长围裙,围裙一角被风掀着,夸张地、滑稽地一扇一扇往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集体的厂子走去。他低着头,口里含一卷喇叭筒,一直走到锅炉房,粗大温暖的手掌握起一柄铁铲,照着煤堆扎下去,接着将一铲煤往炉火口填去,反复如此。不巧一日被我碰上,我奇怪地问他穿成这样做什么?他说唱戏。那是我头一次听到唱戏这个词,而后,我每见到他就嚷嚷要看戏。那段日子我和他形影不离,他也总能在夜里找到有戏唱的地方,悄悄抱着我,和许多老头老太太挤挤挨挨在一幢大房子里看戏。那些唱戏的和看戏的,现在叫做票友,那时叫“封资修的走狗”。戏唱到一半,台上出现一个女巫似的女人,这女人凤冠霞帔,水蛇腰,大屁股,手里拿着马鞭,浑身妖气,我一见就吓哭了,外公轻轻哄我,告诉我这是大辽国的萧太后,天资盖世,能征善战,就是她一次次打败杨家将,将杨家所有女人都变成了寡妇和将军,成就了一个满门忠烈的传奇故事。
我一生和外公唯一相处那一次。那一次,他用唱戏来骗我,骗过他人生的异常和变故。
二、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仓央嘉措
外公后来死得很惨,就在我不到五岁那一年。有关他的死,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讳莫如深,因为没人敢跟一个孩子描述他的惨死,他那时白天要接受批斗和拳打脚踢,夜里要去烧锅炉,填煤的时候,他把一铲子煤送进炉膛便倒下了,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他的遗体只有下半身两只腿脚,没有上半身。上半身成为煤块,被火炉吞噬了。
那时,我父亲和弟弟也死了,母亲改嫁他人,独自在一个偏远山村小学教书,那所学校原先是一座大庙,庙里还杵着一尊高大无头的菩萨。我妈每天在那座大庙里教四个年级的语文、算术、音乐、体育、美术,有时候她会带着学生朗诵和唱歌。她黄鹂一般的声音在那个高高的大殿里显得空旷无比,清脆无比,而我闭目听着她的声音,仿佛感到周身香雾环绕,万米高空有菩萨在耳边轻轻念经。我,一直被她反锁在吊脚楼上,那里有一帘绿茵和碧水。那个地方叫界首,跟昭乌达盟一样,有着纯粹的蓝天白云。
夜里,我母亲点着煤油灯,就着昏暗的灯光读那封来自溆浦的家书。她在沅水末端的那张桌前哭了整整一夜,压抑着哭,抽泣着哭,凄伤地哭……她隐隐约约喊着“我可怜的爹呀”,声音几乎恸绝。我从那一夜不断的哭声中隐隐约约明白,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不在了,我再不能坐在他怀里听戏了。
那一夜,我觉得自己很孤单。孤单的感觉就是缺少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仓央嘉措
1990年的某一天,我从新华书店进了一堆书。小山一样。
我在整理那堆书的时候,再次认识了萧绰。那是一套上下册《历代皇后列传》。
萧太后就是萧绰,是我大宋的冤家死对头,难怪我那姓宋的外公看戏看得那样投入,假如他姓赵呢?姓杨呢?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得尸骨无存?
时间最能医治伤痛,也最能改变人们的初衷。
从那天起,我迷上了《皇后列传》,迷上了萧绰萧太后。那个女人是一个诗人,一首情歌,一段传奇。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但我已经完全背离了外公的阶级立场,他给我从小灌输的“一门忠烈”,在我看来不过就是愚忠。
如果外公还在,真想试着跟他探讨这个问题,不怕他勃然大怒。
不过我也很奇怪,当赵恒北渡黄河,亲自登上澶州城头,宋辽两国最高军事统帅隔着城头四目对视的那一刻,我竟然希冀那个懦弱胆怯的男人为了这个女人抛弃帝王尊贵,舍弃虚妄的名利,丢掉一切尊严,不要所谓一纸“澶渊盟约”,而要和这个女人真心实意地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我想象中,他牵起这个女人的手,握紧她的指尖,为她的蜂腰,她的美貌,她的绝世才华和英武折服……
如果我是赵恒,一定这么着。一个貌美的女人走到这一步,她该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宽大的胸怀,博大的爱来接受她的疲惫,她的灰心和绝望。
如果我是萧绰,我也愿意到此止步。也不是止步,而是放下屠刀,不再杀戮,好好爱一个男人,和他共同经管一个更大的江山,陪他一直走下去。
那是一种完美的结局。
如果我没记错,赵恒只活到55,萧绰只活到57。如果他们结合,恩爱,绝非这个结局。
55、57,那是一个殚精力竭的数字。
四、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仓央嘉措
“想什么呢?这一路的佛教文化古迹应该很对你的心思吧?”
王芳打断我的思绪,我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是的,我得承认辽代佛教艺术文化博大精深。在通往辽国铸制货币的南山路两边,所有造像尽得唐代之风,既传承保留了唐代造像丰腴为度、雍容华贵之美,又不失马背民族粗犷奔放之风,艺术形象精彩洒脱,气韵生动,体态丰满,容貌端丽,栩栩如生。
尤其是契丹广场那尊耶律阿保机雕像更是大刀阔斧,朴实刚健,在细节处理上则纤巧玲珑,多姿多彩,具有超凡脱俗的艺术感召力。
据《辽史》记载,这位爷“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关弓三百斤”,真是够威猛,但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他,却只为金庸笔下那位姓萧的爷。
曾几何时,中原女子爱这位萧爷,江南女子爱这位萧爷,湘西女子也爱这位萧爷,爱到茫然无措,无法思想,无法呼吸的地步。
为了这份爱,湘西女子选择了一生孤独,以书山为径,与文字做伴。
这是一种永恒的行走。
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她已经走过半个世纪,那么遥远,那么疲惫。
五、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
统合二十七年十一月,57岁的萧绰香消玉殒,意外地死在了出巡路上。太后驾崩,那个杨柳细腰、明眸善睐的萧燕燕,再也回不来了。她先行一步,默默地躺进了沉寂的乾陵。又过了一年多,陵墓一侧多了个伴儿——韩德让将永远地守在她身边。
韩德让,他是她的情人吗?这个世界谁允许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葬在一起?武则天、慈禧,她们也做不到。
然,萧绰,萧燕燕做到了。
她不需要盖世武功,她只需要心想事成的运气。她绝不会为一个武功高过她、但却不爱她的男子震断经脉,她却可以为了和一个男子终生厮守而杀了他的妻小。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的一个女子却哀荣无限呀!
这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我就想问你一声:为什么?
摄影:车厘子少女G(上海)
本期设计制作:雪儿
主编:木子(相思枫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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