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真原创:点兵乃兵(下)
苏子真,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下半叶,经历过艰难痛苦的岁月,也享受了新时代的红利。中学与下乡时期曾是文学愤青,不幸误入财经之门,在金融行业浸淫半生,方才“刑满释放”。偶然之际,发现自己仍喜欢码字,于是便拿起秃笔涂抹人生。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不对,应该叫“传记文学”更准确!如果能一炮打红,那我就是“老鲜肉”!见笑!
点 兵 乃 兵
文 / 苏子真
四
盛夏的中午时分,医院宿舍区除了小果林里沙沙的蝉声,显得一片寂静。
这里的蝉声远远比不上真武阁公园里的波澜壮阔,那叫声响起来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这边的演奏刚要接近尾声,那边马上踩着声浪的尾巴又起,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像有个高超的指挥家,躲在林子里的某处,正在指挥一场气势恢弘的交响乐演奏会。在这一片震耳欲聋的鸣叫中,只要你不去留心地去聆听它、注意它,你就能在这铺天盖地的滚滚声浪之中听出无音,体验到古人所说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可我们是百无聊赖的少年,总是以我们独特的方式去挑战这一片“知了、知了”的叫声,去捕捉我们自己的快乐。
此时,我正和高强、志奇一起正在小树林里粘知了呢。我们把自行车的废内胎剪成碎片,放在煤油里泡三天,它就溶化成黏稠的胶糊。把它沾在细细的竹枝头上,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竹枝接起来,就成了我们捕捉知了的神器。把竹竿伸到高高的树干上,黏黏的胶糊一沾到知了的翅膀,知了就一个都跑不了,乖乖地成了我们的俘虏。我们三人中高强个高,负责举竿捕蝉,我捧着一个盛胶糊的陶碗,竹枝头的胶糊一耗完我马上又给添上。志奇负责从枝头上把被粘住的知了摘下来,装到他腰里别着的一个小竹笼里。高强哥举着颤颤巍巍的竹竿,在树干间寻找猎物,看准之后将竹枝头小心翼翼地伸上去,一下粘住知了的翅膀,被粘住的知了一阵拼命地挣扎,但也徒劳。这一刻我们是最激动的,要是被粘住的知了只挣扎不吭声,我们会喊:“噢,又是一个'子弹头'!”“子弹头”是指公知了,一般比母知了要小些,屁股是尖的,不会叫,所以我们称牠为“子弹头”。母知了屁股是椭园的,会叫,我们叫牠“椭圆屁股”。一般我们都喜欢捕母知了,看它被粘在枝头上一边挣扎一边叫,那就有一种成就感。
不一会功夫,我们仨就捕了半笼子知了。这时,从职工浴室通往宿舍区的路上走来了医院革委会龙主任的夫人汤妩媚,只见她背上驮着一岁多的女儿,一只手提着一桶水,另一只手拿着脸盆,里面装着刚刚洗好的尿布和衣服,更要命的是她的肚子里又怀上了八个月的老二。只见她典着大肚子、脸颊憋得通红,正步履艰难地往家赶呢。这个昔日的“院花”,嫁给龙主任刚两年时间,就迅速蜕变成一朵柴米油盐的“菜花”了!高强看见她走过来,放下手中的竹竿,用调侃的口气问道:
“哟,汤阿姨,您这主任夫人还亲自洗衣服呢?”
汤妩媚趁机放下水桶歇口气,把气喘匀了,说道:
“你这个小鬼头!主任夫人也要生侬(土话:生娃)吃饭呀!他那个破主任,只知道一天到晚开会造反的,实际用处一点都没有的!”她口气里既充满着对丈夫的尤怨,也表达了生活的无奈。停了一会,她接着说:
“你们这些小鬼头,大中午不睡觉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报告主任夫人,我们正在为民除害,减少噪音呢!”高强继续调侃的口气。然后伸手提起地上的水桶,说道:“汤阿姨,我们给你帮忙吧!”边说着就往宿舍区龙主任的家跑去。一旁的我也夺过汤阿姨手里的衣盆,一溜烟追上高强。汤阿姨这下倒急了,冲着我俩喊:
“哎,你们慢点,别把我的水都洒光了!”
志奇则扶着她慢慢走回家。
回到宿舍,汤阿姨用手点着我们几个的头,以夸奖的口吻说:
“还是你们这几个侬懂事,不像克培、小江他们那帮调皮鬼,净干坏事!”
其实我们都知道汤阿姨话里所指,当年在汤妩媚与龙主任的婚礼上,王克培和方小江他们几个搞恶作剧,趁大人不注意,溜进新房里把喜糖盒子里的糖都偷光了,还放上一只癞蛤蟆。等到汤妩媚打开盒子要给客人发喜糖时,癞蛤蟆一下子跳了出来,吓得汤妩媚“啊”地一声尖叫,闹得客人们都哄堂大笑。就为这事,龙主任还下令追查了一番,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但打那之后,汤妩媚对王克培、方小江他们那伙捣蛋鬼多了几分提防。有一次,她在浴室的水池边洗衣服,发现有几个人影在墙角处鬼鬼祟祟的,她感觉到有名堂,于是灵机一动,故意喊道:
“咦,这五毛钱是谁掉的?”
只见墙角里跑出个方小江,嘴里问着“哪里?在哪里?”低头在水沟里寻找。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汤妩媚麻利地从她的衣服盆里翻出一只死老鼠,准确无误地塞进了方小江的脖子里!
等我们再回到小树林,蝉叫已经到了间歇期,我们也没了捕蝉的兴致,于是就坐在树上“车大炮”。在当年李文林躲藏的那棵枝叶茂密的番桃树上,最初不知是谁在树杈上搭了几块木板,成了一个高空平台,我们再找来一些竹席,在树枝上搭出一个棚子,再把四周围上,挖出一个门洞和几个窗口,就建成了一个漂亮的高空瞭望哨。由于藏在茂密的枝叶之间,地上的行人不注意一般发现不了,而站在上面观察四周的“敌情”,则是一目了然。我颇为得意把它称为“瞭望台”,但高强满腹韬略地摆摆手,很专业地说:“不,应该叫做前敌指挥部。”你看,他的军事才华就是比我高一筹!于是这便成了我们理想的秘密据点,有什么要事密谋,或者躲避家长的臭揍,我们都爱爬上这里来。
当我们仨爬上了前敌指挥部,志军哥早就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他刚从街上回来,给我们带回了重要的消息:县高中的造反派组织“为真理”与县属机关单位的“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简称为“联指“)发生了武斗,“为真理”的司令陈思潮被击毙。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震惊,陈思潮的弟弟陈思锐还是我们的同学呢,应该是和高强、志军他俩同届。眼下县里的文革形势是两派群众组织严重对立,“联指”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为真理”与桂林师院的“老多”派一脉相承,以县高学生为主体,也称为“四.二二”组织。两派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武斗时有发生,死人已经不是稀罕的事了。志军神情严肃地跟我们说:“现在革命斗争形势十分严峻复杂,'为真理'随时都有可能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听到这我们不由得神情都紧张了起来,颇有大敌当前之势。
“我建议从今天起我们在前敌指挥部安排战斗值班!”高强说道。
“对!对!安排战斗值班!”我和志奇都磨拳擦掌的。
志军说道:“好,子真、志奇,我们先安排每四个小时一班,有情况随时向我和高强报告,我们负责与克培、文林兄弟部队沟通协调。”
“而、而、而且我们要保、保守军事秘密,连小宇和二、二、二哥佬都不能告诉!”志奇有点口吃,但他的建议很好。
说到这我们顿时觉得责任重大,仿佛保卫医院安全的神圣和艰巨的使命都落到了我们的肩上。
这时,我远远地看到田莎莎从宿舍区的路上姗姗走来,于是我借口要撒尿爬下树去。莎莎走近了,我迎上去问道:
“莎莎,你干嘛去?”
莎莎看见我有点吃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抬头望了望树上,高强和志军他们在探头望着她。
“我到小木楼去,龙主任让我去帮他抄大字报。”
田莎莎写得一手令我们都羡慕嫉妒恨的漂亮毛笔字,全医院都知道,所以造反派都爱请她帮抄大字报。只要有空,莎莎都来者不拒,权当练字。
但我想到平常晚上我们游戏时听到小木楼上龙主任与护士们打情骂俏的浪声浪语,总感觉不好,于是我对莎莎说:
“你不要去那个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去?”莎莎盯住我问道。
其实我也说不上理由,只是有一种不放心。
“反正你最好别去!”我说。这时高强志军他们也爬下了树,帮着我说:
“对,莎莎你不要去那些地方!”
莎莎一看我们都劝她,反而来劲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呢?我都已经答应龙主任抄大字报了!”
“你要去我以后就不跟你好了!”我想吓唬吓唬她。
“嗤!”
莎莎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她看我这么说就瞪着我嚷道:
“你以为我让你抱一抱就是跟你好啦?!你别太多情了!”说完她扭头就往小木楼方向走了。
莎莎的话一下子把我噎得脸红耳赤的,高强和志军志奇他们愣了一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来:
“哈哈哈!哈哈哈!子真抱过莎莎喽!”
我很沮丧地蹲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高强想打破僵局,主动地说:
“我们玩望远镜吧!”说完就撒腿往家里跑。
高强爸有一副高级的军用望远镜,还是当年从一个鬼子小队长手里缴获的,上级首长为了奖励他作战勇敢,允许他终身保存,因此它就成了高家的传家宝。平时,高强爸是绝不允许把它拿出门的,我只是在他家里高强偷偷地给我看过一眼。现在高强为了朋友,竟偷偷地把它带出来,冒天下之大不帏!
不一会,高强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包裹匆匆赶来,爬上树来。在前敌指挥部里,我和志军志奇都热切地期待着。高强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皮革的盒子,掀开盒盖,高强小心翼翼取出望远镜,只见漆黑透亮的镜身,晶莹的镜头,精密的调焦手轮,还带着一条长长的皮质背带。望远镜虽然有点旧了,但仍然透出一股身经百战的威严,令我们肃然起敬。我和志军志奇轮流佩戴把玩,从前敌指挥部的窗口望出,东边是医院门诊区的全景,西边是县汽车站、登高饭店和登高岭;北边是县供销社宿舍区,南边是县委大院。方圆一公里范围内的景物、人员动静,似乎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使人产生一种“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错觉。轮到我了,我把背带跨在脖子上,平端着望远镜,走到窗前,开始巡视四周,俨然一副指挥若定的将军亲临前线的神态。我观察了一周四维,便把镜头对准西北方向的小木楼上。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到厅子中间摆着一副乒乓球台,四周都摆着条椅,估计是用来开会用的。球台上铺满白纸、墨砚和稿纸之类物品,田莎莎正弓着腰在抄写大字报,龙主任则坐在一旁看莎莎写字,好像还一边给莎莎讲笑话,讲到高兴时他还仰靠在椅背上大笑。莎莎低着头在抄写,脸上不时露出应付龙主任的讪笑。突然,我看见龙主任把头凑向莎莎,好像亲了莎莎一口,莎莎赶忙把身体闪开,差点碰翻了桌上的墨汁。
“不好,有情况!”我叫了起来。
高强赶忙接过望远镜,盯住小木楼看了一会,也看到了不堪的情景,他骂道:妈的,混蛋,耍流氓!”
接着他把望远镜递给志军,志军看后也愤愤地说:“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借抄大字报为名调戏少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和志奇都气炸了,嚷嚷道:“我们冲过去!”
志军一摆手说:“不行!你们冲过去有什么用?他会说什么都没做,我们手里又没有证据!”
“那我们怎么办?不能看着莎莎受欺负!”
高强说:“我们得好好想个办法,教训那个家伙!”
“对!”志军想了想说:“现在先让志奇去楼下喊莎莎,就说她妈妈有事叫她回家。”
志奇一听就来劲了:“好,我马、马、马上执行!”
志军哥在关键时刻充分显示了他当“参谋长”的优良素质。他胸有成竹地接着说:“这件事我们要把它作为'一号敌情',谁也不许透露出去!”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看着我们几个人的眼睛,我和高强志奇坚决地点了点头。志军接着说:
“我们回头好好研究一个作战方案,坚决打击流氓分子,营救我们的阶级姐妹!”
“对,营救我们的阶级姐妹!”我们四伙伴压低嗓门一致地吼叫着,胸中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
“文攻武卫”的时代,一个人走在路上都不安全,处处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妇产科的大夫赵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愤怒的护士围攻,推搡殴打,剪去裤子,推了阴阳头,直躺在淫雨湿漉的路边两个小时,一时成了全院上下的新闻。赵丹是全县有名的妇产科大夫,接生的技术一流。就是有点恃才傲物,敢给领导提意见,上大学的时候可能就是因为敢说话,所以被带上“右派”的帽子。后来虽然摘了帽,但仍然秉性依旧,独来独往,傲视江湖,所以被医院里恼她恨她的人收拾一下,在这个年代就不足为奇了。一天晚饭后,龙夫人,也就是我们的汤阿姨,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龙主任,龙很不经意地“噢”了一声,说: “这是群众专政嘛!”便低头继续看他的革命战报,他并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龙夫人对他说:“我很快就到预产期了,可赵医生至少要在家里躺两个月呢!”
这句话提醒了龙主任。由于赵大夫的医术高超,凡医院家属的接生一般都是由她亲自操作,以增加安全感,这已形成了多年的惯例,也算是“近水楼台”的特权吧。
要说龙主任的阶级斗争的弦就是绷得紧!只见他一拍餐桌,骂了一句:“丢你老母!这肯定又是那个伙头军干的!”他一直把他的老对手罗伟超称为“伙头军”。
“搞到我的头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龙主任恶狠狠地嚷着,吓了龙夫人一跳。
你看,医院的阶级斗争还是挺复杂的!
几天后的一个风高月黑夜,我和高强正在志军志奇家的小房间里研究应对“一号敌情”的作战方案。突然二哥佬跑到窗口叫我们:
“快去看呀,球场那边杀人了!”
听到这惊人的消息,我们四伙伴都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往球场方向跑去。操场上黑乎乎的,并不像平常有球赛那样开着灯。只见在操场的一角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中间四个彪形大汉手中拿着拇指粗的钢筋条,正在围殴一个中年男子。我一眼就认出那个中年男子是医院内科的邹医生,那四个打手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柳条安全帽,好像不是医院的职工。他们一边打,嘴里还一边骂着:
“我们代表联指革命派,惩罚投敌变节的叛徒!“
“叛变革命者绝没有好下场!”
只见可怜的邹医生,被打的遍体鳞伤,嚎啕大哭,跪下来给四个壮汉求饶,但打手们并没有停手的迹象。
“打死你这个可耻叛徒!”
我们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的,都为邹医生捏了一把汗,但谁也不敢出头为他说话。正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只见罗伟超罗司令来了,而且身后带着他“卫东彪赤卫队”的二十多个战将,手里都拿着棍棒砍刀等家伙。罗司令挤进人群,朝四位打手一拱手,说:
“四位好汉,山转水转情分在,得饶人处且饶人,请放过邹医生,由我们来教育吧,日后罗某请各位喝酒!”罗司令学着江湖老大那一套,语气里却柔中带刚。
本来那四个打手并不把罗伟超放眼里,但看到他后面的大队人马,知道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于是就好汉不吃眼前亏,撤出了战斗。
邹医生被立即送进了急诊室包扎抢救。
这一场恶斗,其实是龙主任在背后策划的。邹医生原来是龙领导的“起风雷战斗兵团”一派的成员,但他看到了龙司令在小木楼里的苟且之事,很看不上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便“反戈一击”投靠了罗伟超,并带去了龙司令的“军事秘密”。于是龙司令通过已经升为县造反派“联指”副司令的卫生局张副主任,从供电局调来了四名电力工人,既教训了“投敌变节”的叛徒,对罗伟超又起到了“杀鸡给猴看”的效果。
第二天早上,邹医生被人发现昏迷在房间里,地上流了一大摊血。只见他大腿根上被手术刀切开,但生命暂时没危险,又再度被送进急救室抢救。原来昨晚邹医生被送回来后,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于是想切开大腿动脉自杀。但由于他是内科大夫,对割断动脉的下刀深度把握不好,也许是因为疼痛而下不了狠手,因此没死了,落了个“自杀未遂”的话柄。
龙主任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又叫了两次莎莎去抄大字报,莎莎想拒绝,但被他以“执行革命任务”的名义施压于莎莎的妈妈,因此莎莎只得硬着头皮去。
我们四伙伴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想把莎莎从“魔鬼”手中营救出来。一天下午,我们并排坐在小渔塘的石堤上,把脚泡在池塘里,一边玩水一边商谈军机大事。
我说:“志军哥,干脆我们直接冲进去把莎莎救出来得了!”
志军摇摇头说:“不行,他现在在门口都设了岗哨,我们连门口都进不去!”
龙主任本来应该在院办公室上班,但自从斗争形势紧张以后,他就一直龟缩在造反派司令部的小木楼里,门口还设了岗哨,手里端着冲锋枪,陌生人一律不得入内,有事要先通报,经批准后才能上楼。小木楼俨然成了座山雕的威虎山!再说,龙主任也认为当司令要比当主任威风多了。
我们正搔头捋发,无计可施之际,只见一条野狗沿着院墙边溜了进来,夹着尾巴往小荒林上跑去。看着野狗跑过的身影,高强突然叫了起来:
“我有了个主意!”
“什么好主意?”我们一齐都把头凑向他。
高强神秘兮兮地说:“我们下乡学农的时候,看见两条狗打弄(念neng音,土话:指交媾),我们点燃鞭炮扔过去,就能把牠们轰开!”
尽管把莎莎比喻成狗不太合适,但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有点意思,于是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二楼这么高,我们怎么把鞭炮扔上去?”我问道。
高强说:“我们用粘知了的竹竿把它送上去!”
“那、那窗户打、打、打不开怎么办?”志奇问道。
“高强沉吟了一下,说:“我有办法让它关不上!”
我们想也是,不行就用石头砸吧!
这时,一直在边上听我们议论的志军开口了:“我看这个主意不错,用鞭炮攻,把那个狗日的吓出来!”
“对,炸他狗日的!”我们都磨拳擦掌,有点跃跃欲试了。
“我们得制定一个严密的行动方案。”志军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围着志军哥,听他仔细吩咐。
“我们分成两个战斗小组,一个负责观察和指挥,一个担任突击队。”
我们都争着想担任突击队员,高强拦着我们说:“还是听志军哥的!”
志军接着说:“高强你用望远镜比较熟练,就由你来担任观察和指挥,志奇来负责联络。你们的岗位就设在前敌指挥部上面!”志军顿了顿,接着说:“我和子真担任突击队,我举竹竿,子真负责点鞭炮!”听到这我们都群情激昂地喊道:“明白,保证完成任务!”那劲头有点像电影《南征北战》中接受冲锋命令的解放军战士。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进入战斗状态,全天观察小木楼,严密注意敌人的动向,同时抓紧做好各项战斗准备工作!”志军哥像一个满腹韬略,运筹帷幄的将军,我们俨然成了一支英勇的战斗突击队。
接下来的几天,高强哥几乎全天值守在前敌指挥部,盯住小木楼的动静。我和志奇则想办法解决联络方式问题。开头我们想用吹哨子来联络,但哨子声太大,很容易惊动敌人,被志军哥否定了。志奇挠了挠头,说:
“干、干脆我们找雷师傅学打、打旗语吧!”
我一想,说:“咦,这想法不错!”
这雷师傅是医院的一个杂工,专门在工具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加工医用棉签。他是一个腿脚有残疾的退伍海军,退伍前在南海舰队的鱼雷艇上当过旗号兵,在一次演习训练中受了伤。他一年到头总爱穿着海军魂衬衫,坐在小屋里给人讲他过去的光荣历史。
我和志奇来到了雷师傅的小屋,跟他说了来意。
雷师傅正半躺在床上捻棉签,“学那个干什么?”他看着我俩问道。
“我们想到河里玩海军打仗的游戏。”我胡乱编了个借口。
“这个你们学不会!”雷师傅不屑理睬我们侬儿的把戏,一口就拒绝了。
“求你了,雷师傅,教教我们吧!”我和志奇好一通央求。
这雷师傅有个特点,就是爱喝两杯,谁要是给他打半斤白酒、二両猪头肉、二両花生米,他就能叫人为师傅!他被我们磨得不耐烦了,就说:
“你们要想跟我学,就给我打半斤桂林三花,来三両花生米,猪头肉就免了,再准备好两副信号旗,我就教你们!”
我们看他同意了,便高兴得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是我们上哪里去弄买酒菜和鞭炮的钱呢?
买一辫一百响鞭炮要两毛五分钱,桂林三花是好酒,三块钱一斤,买半斤就是一块五,三両花生米要两毛钱,一共是一块九毛五。我们四人东拼西凑了五毛八分钱,还差得远呢!于是我们就广开财路:清晨到树林里去捡刚出蛹的知了壳、捡橘子皮,晒干了卖给药材收购站。挨家挨户找人要牙膏皮,家里的牙膏只要少于半管的,统统被我们加速消耗掉,然后买到废品收购站,还因此没少挨家长的骂。就这样,还是没凑够钱。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护士阿姨的门前“捡”到了她刚剪下来的辫子,那个阿姨追出来要抢回去也没用,我把它卖了八毛钱,这样一下子凑够了经费。
给雷师傅交了“学费”,我和志奇就认认真真地跟着他学了三天打旗语,一遍一遍地练习“前进”、“隐蔽”、“攻击”、“有敌情”、“撤退”等指令旗号,我们都快要被自己掌握的“高超”军事本领弄得飘飘然了!
这几天,高强除了在前敌指挥部观察敌情之外,还故意讨好龙司令,给他送去有《毛主席是咱社里人》歌曲的唱片,趁机摸清了小木楼二层的布局。它是由一个大厅套着两个小房间组成,大厅当中摆着一副乒乓球台,四周围着不少条椅,是造反兵团开会和办公的地方,大厅的两个窗户正好遥对着我们的前敌指挥部。一个小房间作为兵团的广播站,另一间则是龙司令的“司令部”,是不许外人进入的。高强从门口瞥见里面除了办公桌椅之外还有一张床,龙司令自从他老婆怀孕之后就经常在此过夜。高强从小木楼回来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两个窗栓,我们一看就会心地笑了。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我们进入了临战状态!
这一天,天空没有一丝云,烈日格外地肆虐。小树林里的知了声,喧嚣烦躁,一浪压过一浪,像我们的心情一样,仿佛要把整个天地掀翻。
又是中午时分,田莎莎又被龙司令叫进小木楼抄写大字报了!
敌情就是命令!我们立即进入了战斗岗位:高强站在前敌指挥部上,通过望远镜,盯住龙司令的一举一动,志奇站在他的身边,手拿着信号旗,随时准备发出号令。志军哥和我,他扛着绑着鞭炮的竹竿,我拿着已经点着的烟头,潜伏在距小木楼两三步之遥的工具房里,等候着出击的命令。
由于是午睡时间,职工浴室一带几乎无人走动,小木楼门口的岗哨也被炎热的太阳烤得直犯困,躲到阴凉处打盹儿去了。
绝好的战机到了!我从前敌指挥部的窗口清晰地看到志奇发出了“前进”的号令,便马上和志军哥悄悄地推进到小木楼的窗口底下,随时等候进攻的命令。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过得好慢。志军哥已经把竹竿举了起来,我一手拿着鞭炮的火药引子,一手拿着烟头,随时准备点火。烈日烤得我们俩满头大汗。我终于看到了志奇发出“出击”的命令,正要点火,突然看到他旗语乱了,急忙地改成了“有敌情”和“撤退”的信号。
“咦,怎么回事?”我们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紧急地望着前敌指挥部的窗口。
战场形势真是瞬息万变!当志奇刚刚发出“出击”的命令,就看见了龙夫人汤阿姨端着衣盆提着水桶,步履蹒跚地要往职工浴室去洗衣服!
“不能让汤阿姨遇到危险!”因此高强果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而我和志军却对这突发情况不得而知。
其实这时,高强通过望远镜里看到的远不止这些。他看到小木楼上的龙司令除了对田莎莎动手动脚之外,干脆将莎莎抱了起来,往小房间走去,一场丑恶的罪行就要发生!
于此同时,高强还发现在通往小木楼的另一个方向的路上杀出来另一支手执棍棒砍刀的队伍—是罗伟超领着他的喽啰兵,正杀气腾腾地杀向小木楼!这些突如其来的军情变化,已经无法通过我们有限的旗号术语来传递了!于是高强和志奇离开了前敌指挥部的窗口,迅速爬下树,朝小木楼冲过来!
战机稍纵即逝!我手里的烟头马上就要烫到手了,我问志军哥:“怎么办?”志军急中生智,果断地说:“点火!”我点着了火药引子。
由于引子不够长,志军哥刚刚举起竹竿伸向二楼的窗口,鞭炮就开始噼哩啪啦地落到我们俩的头上身上炸开了,搞得我们狼狈十分!鞭炮辫子在竹竿上晃来晃去,志军伸了几次都送不进窗口。我急忙喊道:
“悠一下!悠一下!”
于是志军哥把手中的竹竿来回悠了两下,一下子就把鞭炮摔脱了竹竿,掉进了二楼的会议室里。这一下可热闹了,只听楼上除了鞭炮声,还有莎莎被惊吓的哭声,和龙司令的叫骂声:“丢你老母!这是谁干的?”(在这关键时刻,他又丢了母亲!)
突然,落到球台上的鞭炮点着了大字报,浓烟滚滚的,危在旦夕!龙司令见势不妙,顾不得半裸着身子,只穿着一截裤头,狼狈地逃出了小木楼。刚冲出楼门,就正好与走到浴室区的他老婆碰上,汤妩媚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放下手中的衣盆和水桶,冲上去朝着她丈夫的脸就是一个狠狠的耳光,骂道:“你这个畜生!”
这时志军哥和刚赶到的高强上前把汤阿姨紧紧地拉住。
我在边上看着这一幕,惊呆了。高强冲我喊道: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上去救莎莎!”
我一下子醒过神来,冲进了小木楼,后面的志奇从旁边一个水盆里捞起一条湿被单,跟着我冲了进来。
上了二楼,在浓烟中只见莎莎摔倒在小房间的地上,我赶忙把她拉起来,往背上一背,志奇把湿被单往我们身上一披就冲下了楼。
这时,火苗已经从滚滚的浓烟中窜了出来。
此时此刻,楼下的局势已经风云突变了,罗伟超带领的十几号人已经冲到了小木楼前,高呼着口号:“抓住乱搞男女关系的腐化分子龙建业!”就要冲上来抓人,龙司令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
汤妩媚看到他贪生怕死的样子,骂了一句:“狗熊样!”用手一指地上的衣盆:“把衣服穿上!”龙司令如梦初醒,慌忙从盆里捞出湿漉漉的衣服套在身上,一副落汤鸡的样子。
只见汤妩媚两手一叉腰,威风凛凛地挡在罗伟超的队伍面前,怒目瞪着罗伟超说:“你要抓他就从我的身上踩过!”
这时候龙司令的喽啰兵也赶来了不少,给他壮了不少胆,他一把抓过岗哨卫兵的冲锋枪,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开枪!”
对方停住了脚步,双方都持械对峙着,一场恶性武斗一触即发!
在他们的身后,小木楼的滚滚浓烟已经变成了一片熊熊火海,愤怒的火焰从窗口喷出,吞噬了墙壁,吞噬了屋顶,仿佛要吞噬整个丑恶的世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看热闹,有人拿着水桶脸盆救火。这时汤妩媚感到腹部一阵痉挛,眼一黑,瘫倒在地上。志军和高强,还有人群中的几个护士,赶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往妇产科去。
田莎莎,被我们送回了家,虽然受到了惊吓,但精神状态还好,听说小木楼被烧了,她开心地笑了。
我们策划的“军事行动”,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后果虽然始料不及,但我们的“军事目标”实现了!
汤阿姨早产了,但母子平安,大胖小子重七斤半!
二零一七年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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