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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友友《欲望的翅膀 》(中)

2017-08-12 友友 文学沙龙

友友文学简历

       1955年生于兰州。出国前任中国戏剧出版社美编室美术编辑。1988年与杨炼一同应澳大利亚艺术委员会邀请出国。1989开始文学创作。曾为台湾驻悉尼“中国时报”专栏作家;台北市驻市作家;曾获得德国DAAD柏林艺术项目、斯图加特Schloss Solitude艺术中心学者奖金,三次美国Yaddo艺术中心创作奖金。二十多年来先后在世界各地如英国、美国、德国、瑞士、澳大利亚、新西兰、捷克、瑞典、斯洛维尼亚、迪拜、台湾参加文学节并朗诵作品。作品翻译有英文、德文、阿拉伯文等。


       ●友友:作品翻译有英文、德文、阿拉伯文等。1989年至1990年任教新西兰奥克兰大学;1993年任教澳大利亚悉尼大学; 1996年至2012年,任教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其间2000年至2010年任教于英国伊顿公学。


       主要著作:散文随笔集《人景.鬼话》(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她看见了两个月亮》(时代文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替身蓝调》(北京工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婚戏》(上海百家出版社);长篇小说《河潮》(台湾联合文学出版);英文长篇小说《鬼潮》(Fourth Estate);《伊顿公学——世界精英之巢》(上海画报出版社);《伊顿公学和精英教育》(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


主要艺术展

1991年8月,在柏林举办画展“非艺术家的艺术”

1991年11月,在柏林举办“友友个人画展”

2014年8月,瑞士Vals雪山艺术及文学个人活动

2014年5月9日至6月4日,柏林先锋画廊双个展:“邂逅”

2014年12月14日至2015年1月18 日,“诗意的幸存者——当代中国诗人视觉艺术展”巡展(上海站)

2014年5月9日,参加柏林“邂逅”画展,画家友友与德国柏林画家Frank Ballin双个展在柏林展出25天

2015年10月8日至9日,柏林著名私人艺术沙龙柏林“CHECKPOINT ILGEN#11”(第11届Ilgen检查站)举办友友个人画展暨沙龙系列研讨会

2015年11月15日,扬州建城2500城庆文化活动之:旅德画家友友在扬州老家祖上的老宅——“汪氏小苑”举办“雅野为艳”友友个人展。

2016年9月 柏林艺术周“1+1”波斯坦大街92号画廊群展。

2016年11月3日柏林不来梅艺术中心“爱及女性”主题群展。

2016年12月24日至2017年1月20 日,“诗意的幸存者——当代中国诗人视觉艺术展”巡展(沈阳站)


欲 望 的 翅 膀(中)

文图作者     友 友

第 一 章 回 放

《欲望的翅膀 》(上)


第二章  叠  影 


       那一晚,略有一丝凉意。她没有刻意去打扮,反而比往常穿得更为随意,一条合身的棕色马裤暴露了她修长的两腿,淡藕色的丝绒衬衫掖在考究的皮带里,显示出了她那特质的腰段,鸵色的开丝米毛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潇洒地披在肩上,好象毛衣从来就是披的而不是穿的。看上去她不象是去赴幽会,倒象是去赛马。一般来说,她在服装上从来都是独树一帜的,不合群的,她绝不赶时髦,她的服饰很难描绘,简捷而夸张,飘逸而不累赘,绝没有任何边边角角的小零碎,有一点象大舞蹈家邓肯的服装风格。按照搞美术的行话评价,她的服装属“新古典主义”。她在服装方面是两个极端,要么裙子长到扫地,要么短的不能在短,绝不取中。那晚的打扮,可谓用心良苦,既没有袒胸露背勾引人的嫌疑,又没有花里胡梢的轻浮之感,但她看上去,的确性感十足。    

       前一晚,她只是在家里为自己作了一个程序复杂的面部美容按摩,第二天的她的确容光焕发。临出门时,她又巧妙地略施脂粉,不是老奸巨滑的眼睛是绝不会察觉到这一点。但是这个淡妆化与不化是截然不同的,就如丝绸与棉布的区别,这是本质的不一样。

       出门后,她有意没有搭乘地铁,那样她会准时到达的,她宁可让男士等得头上冒烟,也不愿早到一分钟。她与男士约会向来都是姗姗来迟的,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她上了76 28 49214 28 13800 0 0 9390 0 0:00:05 0:00:01 0:00:04 9387公共汽车,走上了顶层,挑选了第一排座位,前窗的玻璃,明亮而开阔,视野可触及远方,晚霞映照着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这座古老的都市在夏日黄昏的煊染下魅力十足。她望着远方的落日,鲜红而巨大,准确地说不是鲜红,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夕阳红,灿烂无比,这让她想起了英国画家特纳的作品,特纳的天空辉煌而神秘,却永远是稍纵即逝的,他的笔下象一阵疯狂的旋风,他是在书写天空还是在书写自己?那双疯狂的眼睛,表达了一个杀机四伏的岁月。    

       车厢里安静异常,只有一个皮肉很松的中年妇女坐在另一侧,她的头发是那种干草似的金黄色,嘴唇涂得鲜红,穿着领口很低的连衣裙,她的乳房酥软而庞大,每一个人都可熟视无睹她的隐秘之处,她坦然地坐在那儿,曲爽看见她胸口上的皮肤都打着褶,曲爽无不感慨地想道:女人老了真是一场灾难,从对面这个女人残存的姿色中曲爽可以肯定那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十分性感,她具有通俗美女的标准,金发碧眼,乳房巨大。时间却无情地带走了她的美貌,现在竟然连胸脯都起了皱纹。时间的魔镜真是不留情面。衰老的恐惧就在那一刹那袭击了她。人生苦短,她没有理由约束自己,她应当尽情地享受,想到这儿,她对此行似乎就有了足够的勇气。

       黄昏已接近尾声,她按照托马斯在电话上说的那个地点顺利地找到了那家酒馆,这间酒吧果然独特,外面的墙壁是诱人的紫罗兰色,“半个月亮”用独特的烫金字体书写在墙壁上,字母明媚地弯曲着,象是娇嫩的小月牙,这种别具一格的设计,促使人走进去坐下来喝一杯。她那紧张而绷持的肌肉因为这么一个可人的环境而松弛了下来,她只是踌躇了一下,就走了进去,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影绰绰,她看见幽暗里有一只手朝她挥动,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托马斯已霍然地站在了她面前,他很有理礼节地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侧身为她让道,他的手轻轻搭着她的腰际,颇有一种情侣的味道,换了平日,曲爽会认为这是百分之百的性骚扰,可是此刻,她的感觉是异样的,她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有点渴望,似乎她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无伤大雅的触摸。他们不约而同走到了一个靠墙角的桌子,这显然是刻意选择的。他们坐定后,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她说来杯金脱尼卡加柠檬(GIN  TONIK)。那是一种传统的英国白酒加上一种软性饮料的混合酒,甜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趁侍者端酒的工夫,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相当古典的酒吧,彩色镶嵌玻璃吊灯,那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传统手工艺品,现在也有许多这样的仿古品,但工艺水平远远达不到从前了。墙上的油画虽不算名作,但技法娴熟,年代久远,与这座乔治时代的建筑十分般配。这个酒吧的最大特点是幽静,它不象一般酒吧人声鼎沸,喧闹的音乐震耳欲聋。当然从廖廖无几的顾客中不难看出这间酒吧生意并不十分兴隆。每张桌子上都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孤苦伶仃的白色夜来香,飘出阵阵宜人的幽香给这间酒吧凭空曾添了一种怀旧的气氛。这让曲爽不由地想起了维也纳的伤感,那座称雄一时的奥匈帝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儿的辉煌已成为历史,那儿的老人只能靠追忆往事而延续生命,那是一座到处弥漫着凋谢与伤感的都市。

       她正在出神地想着,托马斯打断了她跑远的思絮,他的目光颇有内容地望着她说:“你来真好”。她很不习惯西方人大而明亮的眼睛,当它们喜欢谁时,那种眼睛放射出的光芒足以灼伤一个人,她很少见到一个亚洲人的目光是这么胆大妄为的,每每她碰到这种目光就使她心惊肉跳,她不知道如何去躲避这种电击式的目光,它会尾随到她的梦里,让她在梦里与它再一次地邂逅相遇。现在,托马斯就是用这种目光盯着她,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时她感觉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她的手尴尬地放在桌面上,她不知道把眼神藏在何处?她慌乱得象一个最不问世的小学生。托马斯说他喜欢东方女子的味道。

       她很不时宜地接话茬“什么味道?”

       托马斯没有回答,却趁势抓住了她的手,一煞那,她不但没有慌乱反倒一下子镇静了下来,她那无依托的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她的手在他大而潮湿的手心里有了某种含义。她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但它们是冰冷的,两只冰凉的手象一团冰冷的火焰,燃烧着他们,他们很清楚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火焰在舞蹈,慢慢地跳出了规定的区域。他们彼此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彼此的眼睛里互相追逐,好象要问个究竟似的,一定要找出谜底。这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两人却在徒劳地寻找着。但是,他们的手的接触的确是一个启迪。烛光在他们双双的瞳仁里跳跃,他们黑色的剪影在墙壁上闪烁不定,忽而重叠,忽而分离,演出着一场爱情的哑剧。



       整个晚上他们的谈话都不多,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馆已是人迹罕至,他们走上街,在出门的一刹那托马斯一个急转身把她顶在了墙犄角,粗暴地把她的双手扳在身后,狂暴地吻她,起先她还试图反抗,渐渐地她迎了上去,两只舌头在彼此的口腔里互相角斗着,她听见他粗壮的呼吸,甚至听见了两颗狂跳不止的心。她再一次闻到了梦里的那种气味。他的身体拼命挤压着她的身体,她侧过头吱吱唔唔地说,你快把我挤进墙里去了,他一边更大力的挤压她,一边气喘嘘嘘地说,我不但要把你挤进墙里,我还要把你镶进我的肉里。他赤裸裸的粗野激起了她的欲望,他们隔着夏季菲薄的衣服摩擦着,喘息着,这种隔靴挠痒的激情象一道闪电击穿他们的骨髓。

       天色幽黑,第一颗升起的金星刺眼的明亮,满天的星斗都在窥视着他们的不轨,她已不在乎,他的手滑动在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没有间歇地亲吻着,身体猥亵地扭动在一起,她能感到一阵阵热浪涌出,他们彼此多么渴望被狩猎。在他间或地停留时,曲爽一把推开他说她该走了。托马斯一脸迷惑,但没有说话,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低下了头,托马思说他家离这儿不远,穿过一个幽灵似的公园,就可到他家,他们可以进去再喝一杯。曲爽摇摇头,她说她差不多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托马斯说,那我去送你,她坚持不要,正好马路上弛过一辆黑色出租车,那也是伦敦特有的产品之一,她慌忙招手,车停在了她的左侧,她醉意朦胧地跳上了车,出租车载着她越走越远,托马斯在她的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们彼此化解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联系,他们在分手时并没有约定下一次再见面,但他们的身体留下了足够的信号,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冲破最后的防线,但这种强烈早已超越了许多界限。很久没有过的激情象潮水般拍打着她,就是此刻,她仍能感到身体里的激流仍在奔腾。虽然如此了,她仍是有必要保持她固有的矜持,这一点也是最最让那些与她交锋的男子不可思议的,也是最最让女士们讨厌的,她的矜持在男士的眼睛里无疑具有某种诱惑力,迫使他们进一步去探试。在女士的眼里则是百分之百的忸捏作态,她的矜持非旦没有表现出一种谦逊,反而渗透了一种傲慢,这也许是她遭人忌恨的原因罢。可以说,她在女士中间是相当孤家寡人的,女人都不怎么喜欢她,包括她曾经最好的女朋友也弃她而去。她不能清楚地解释这一点,只是在隐约中知道女人从来不信赖她,她们审视的目光把她们推向遥远的边界,她始终是孤独的一个人。



       曲爽鬼鬼崇崇地摸上了楼,她已经半醉了,她借着酒劲,在回家的路上编好了一套完整的瞎话,只要鲁克问及,她便可以严丝合缝地对答如流。她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生怕惊动了鲁克,她没有开灯,悄悄地缩进了被窝,室内幽黯闪烁,这种光线都暗含着一种鬼谧,使她心虚害怕。这时,她听到鲁克的酣声,仿佛吃了个定心丸,她不再感到那么气短心虚了。她躺在床上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刚才的那一幕,就象某个画廊墙上的一幅超现实油画,她孤伶伶地悬挂在空中,她的身体呈现出幽蓝的晦涩,她是扭曲的、变态的。她不明白这是酒后的原因,还是一场梦魇?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她焦急地等待着鲁克的盘查,可惜鲁克什么也没有问及,哪怕是轻描淡写的过问也没有,这不免让曲爽有点小小的遗憾。她是善于玩弄女人小伎俩的,她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的位置,鲁克对她的器重也是至关重要的,她是喜欢被男人宠惯的。鲁克没有表示出应有的醋劲儿,这不免让她有一种失落,但她又非常担心鲁克的怀疑,假如鲁克为此纠缠不清,这不免使自己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此时,她处在一种挑逗的心态,难道鲁克不在乎她吗?她暗自问自己。她不明白一夜之间她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游戏,这个游戏是在走钢丝。

       在过去的几天里曲爽尽量让自己保持着一种平衡,她没有采取主动方式,她在等待,等待蛊惑人心的召唤。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改她平时对电话的冷漠态度,通常她总是懒得接电话。鲁克并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什么都不说,他用他的沉默折磨着曲爽。曲爽一方面疑虑着,一方面等待着,她并没有罪恶感。她想告诉自己那个晚上根本不存在,她企图用这个自我欺骗的方式,蒙混过关。她越是不想那么想,那个古怪的念头就象一根毒针扎进了她的脑袋,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对方没有一点动静,她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她的骄傲和矜持不容许她给他打电话,准确地说是她的虚荣心不容许她这样做。她拼命地想掩饰住自己的焦躁不安,惟恐鲁克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她没有理由伤害他。但她的神不守舍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场较量,男女游戏的较量。同时她感到另外一个她,渐渐离她远去,那个她,自由自在化解在天空里,她却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天鹅绒监狱里,此刻,她把家视为美丽的监狱,她无从摆脱这个美丽的困境。她真想启齿与鲁克探讨一下这种心理状态,她不知道男人在这种境域里是不是也这么苦苦地想着这件事?对于男人的心理她还是吃不准,尤其是眼下的这个男人,他们一共只有过几次肤浅的接触,那么这件事本身就属于原始的欲望。她一向是看重精神交流的,她也没有性饥渴的问题,她与她的丈夫有着良好的床上功夫,为什么这一次的原始冲动会牢牢抓住她不放?用新鲜、刺激来说这件事似乎都太简单,不足以说到问题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是本能大于理智?还是理智大于本能?哪个更重要?她知道与鲁克讨论这件事未免过于残酷了,而她又多么了解鲁克是探讨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夫妻之间深入骨髓的理解是语言难以到达的边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都如此心领神会,他们的默契甚至令周围的人忌妒。他们曾象哥们儿似的探讨过一夫多妻制、婚外遇、夫妻双双有了情人怎么办?他们双方都很达观,鲁克认为夫妻一方有了情人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但问题就出在这一对恩爱的夫妻身上怎么办?当然用“恩爱”这个词未免肉麻,人们已经不习惯使用这么古老的词汇了,谁还要使用这种字眼是要遭人耻笑的,人们会觉得你酸溜溜的不合时宜。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着,吓得曲爽一抖,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电话,她抓起电话,对方的气流声如雷击,她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她企图马上挂上电话,她不想再一次把自己处在一种可笑的位置上,她的生活里不需要他,她曾千百次地这样对自己说。话筒贴近她的肌肤,她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向往把握着她,她感到那气流声是多么的亲切,身体里传达着一种本能,她需要他。对方也在那头急促的“喂喂”声,她没有勇气扔下这个电话不管。那头在拼命地解释没有打电话的种种原因。因为演出,他去了几个东欧小国家,在那儿打国际长途简直就是一种灾难,根本无法接通,他徒劳地试了不下百次,每每见到一个电话亭他就冲进去试一试。但不得不放弃!

       他在电话那头说:“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那一刻,是真正的绝望!就是世界末日!”他在电话里这样解释道。

       对方的忱恳,又恢复了她的自信心。她拿出了以往的骄傲,她说,她并没有在等他的电话。对方说他非常想她,他必须马上见到她。曲爽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这正是她那几日焦灼的原因所在,她吃不准对方想念不想念她?她甚至恨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交出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干这种傻事,而这句话正是她想要听到的,她不能不妥协。可是她仍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做的都是我不想做的,我说的都是我不想说的。我想说的,我却说不出来。”她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伤感。

       托马斯习惯了她的潜台词式语言,他以为她总是正话反说,这个东方女子的拐弯抹角激发了他极大的兴趣,他以为这样才能足够验证他的聪明才智。

       但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

       他们在电话的两头沉默了许久,此刻,曲爽不想先开口,她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指令。他用一种请求式的但绝不能更改的腔调安排好了他们晚上的见面,他邀请她去他家。她在电话上吱吱唔唔地说她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合适,那头步步逼近地说你觉得什么不合适?这种激将法果然奏效,曲爽说好罢,便迅速地挂上了电话。她感到有点恍惚,此刻她只想迅速地离开这个房间,找一个没有电话的地方,她走出楼门,街角不远处有间咖啡馆,她需要到那里坐坐,理理自己纷乱的头绪,还没等到她走进那家咖啡馆,她已身不由己地拐进了一间酒吧,此刻她想酒精是最好消解矛盾的办法,她需要忘记一会儿。



       那间酒吧里有一股死亡的气息,廉价的花色地毯,肮脏的旧报纸糊的壁纸,清一色的老人坐在柜台前,身上散发着狐臭和长期不洗澡的混合怪味,他们怀着诧异的目光盯着她。很明显这不是年轻人光顾的地方,换了平时她是不会选择这样的酒吧的,她太在乎情调那玩意,现在她已无暇顾及,她只想坐下来喝一杯。一杯上好的苏格兰威斯忌缓缓从她的喉咙流入体内,象一股清泉注入她的全身,她顿时感到放松了许多,她象一个男人一样在心里默念道‘酒,真是好东西。’以往她不理解一个男人酩酊大醉的失态,现在她多少可以理解了,但是她仍然厌恶酒后的丑态百出。在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一个男人的德行好坏,酒后是最好的验证,借酒发疯的男人,要不得。她不知道这种潜意识对她有多么深的影响,在她过往过的几个男朋友中她都曾有意无意地观察过他们酒后的状态,他们安静得象一只田鼠,尤其她的丈夫在酒后格外乖巧,总是笑眯眯的任凭她摆布。

       她付了钱,走到街上,穿过一片墓地,那是伦敦最古老的墓地之一,也是最早的同性恋大本营,她仍能看到一些孤身男子在那儿游荡,他们坐在墓地的长椅上若有所思,好象是在刻意陪伴长眠于地下的死者,而不是在那儿等待生者的呼唤。

       曲爽来到伦敦最使她震惊的莫过于东西方两种文化对于死亡的截然不同态度。 

       在中国,墓地是可怖的、远离人群的,坟岗乱石坡,鬼魂出没的地方,它象征着阴暗与不吉利,甚至更糟。没有谁愿意在墓地瞎逛,假如不是专门为亲人去扫墓,没有人会轻易去那儿散步。

       这使曲爽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她的一位朋友新近结婚,在伦敦某区买了一幢典型的英国式小房子,有着一个爬满紫藤萝的小花园,十分有情调,那条小街的名字豪不隐悔地叫“情人路”可是,旁边就是一片墓地。

       每每他们请中国人去他们家做客,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嘀咕着:“他们为什么要在墓地边买房子?多不吉利!”甚至有朋友为了这个原因而减少了去他们家的次数,他们怕沾上墓地的晦气。可是那朋友的日子比谁都过得自在,三天两头地去旅行,八成是那儿的风水给他们带来的福气。

       以她在中国的经验,从未看到一个墓地设置在市中心,以边远的新西兰到欧洲的中心巴黎、罗马、伦敦,中心墓地比比皆是,那儿鲜花常驻,环境宜人,没有可怖之感,人们把它视为散步消遣的场所,也是历史的象征,甚至把它视为本城的骄傲和名胜古迹来看待,多少不朽的人物埋葬在这片土地下,创造出一座座灿烂的骨头花园。

       有好几次曲爽被热心的朋友带到不同的墓地瞻仰他们的历史,他们以为每座墓地就是一座城市的历史遗址,他们以这些墓地为骄傲。曾有一位朋友很自豪地把她带到维也纳市中心墓地,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都埋葬于此,那儿不仅埋葬着伟大的人物,更多的是埋葬着平凡的小人物,它被称为公墓,与长陵、定陵、中山陵、毛泽东纪念堂是不一样的,那是炫耀帝王的场所,人们得摒住呼吸掂着脚尖面部表情严肃地瞻仰他们,绝不可流露出一点轻松愉快的模样,一定要悲壮沉痛,否则就有不敬的嫌疑,当然更不能当做游乐场所来消遣。



       记得她还在中国时,单位组织参观毛主席纪念堂,大家必须表情沉痛地(不管真假)排队进入安放水晶棺材的大厅,一位不问世的小伙子一边用脚蹭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边很不识相地说,这个大厅作个舞厅还不错。

       第二天他就被人事科传了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他回到办公室骂骂咧咧地嚷嚷道“不知道哪个孙子给老子打了小报告,有种的,站出来!” 

       她想到这儿,禁不住地笑出了声。

       远去的记忆使她一头的雾水顿时清澈了许多,她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匆匆赶回家洗了把脸,并没有兴师动众地打扮,她相信一个接近中年的女子靠乔装打扮去打动人是可笑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那会加倍的可笑。

       为了避免勾引人的嫌疑,最聪明的办法是用女人本身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她一点都不笨。鲁克还没有回家,她给鲁克留了个条子,说她要回来晚一些,她没有说明为什么晚回来,她认为这样更合理,她不愿意轻易向鲁克撒谎,她知道那是夫妻之间最最忌讳的,她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不到万不得意她不会使用这个下下策,这就是她的权宜之计。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镇静,从容地锁上门,走上大街,心一点也不慌,她有意识地放慢脚步,欣赏起街头的景致,几个小时之前的紧张、害怕一扫而光,它们不知烟消云散地化解到哪儿去了?此刻她的心境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轻松,她不再问自己对与错,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托词,她要尽可能地体验生活,经验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似乎这样她就有了底气,一路上她就这么为自己辩解着,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托马斯的住址,那是一个古典式的建筑公寓,棕红色的砖瓦有别于其它建筑,墙上刻有浮雕,雕花的黑色铁栏杆阳台间或地延伸出楼的平面,这种阳台看上去十分精巧纤细,只有十八、十九世纪的窈窕淑女手拿折扇亭亭玉立站在那上面才相得益彰。曲爽不禁感慨起来,古人是为审美而创造生活,现代人是为实用而创造生活,从遗留下的建筑风格,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人类的祖先比后人更懂得生活的意义,他们的美学标准远比现代人有价值,起码曲爽是这样以为的。 

       她正在叩开违反道德规范的大门,却滑稽地思考着这么传统的命题,这不能不是一个生活的玩笑。

       曲爽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小下,还是按了门铃,她对着话筒迟疑地说“是我。”

       奇怪的是她用的是那么直接的一个辞,而不是“哈罗”或者我是某某,它是一种再微妙不过的语气。

     话筒里传出了托马斯的声音,“请上三楼”。又是那种喜气洋洋的声音。

       大门“吱”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曲爽径直上了三楼,楼梯两侧的门紧闭着,斜对楼梯的那扇门虚掩着,她正犹豫是否该推开那扇门?一只手突然从门后伸出,一把将她拉进去,还没等她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普天盖地的亲吻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抵抗也没有迎上去,她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一点过门都没有,就这么单刀直入。她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口不动,托马斯不管不顾地死死吻着她,他的舌头固执地钻进她的嘴里,舔动着她的牙齿,她的牙床,他的舌头在她的口腔里,甜蜜庞大,怎么抵触它都不肯出来。一会儿就触发了她身体里的原动力,她的双手违反她的意志,勾住了对方的脖子,他的手毫不留情地钳着她的腰,他们一句话不说,站在狭窄的走廊上拥挤着,她的腿放肆地盘在托马斯的腰上,她感到她那儿黏稠湿润,托马斯的胯骨间滚烫勃大,他一上一下地顶着她,动作凶猛有力,他们两个人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那么疯狂地干着。

       那情状就象两个长期行走在沙漠上的人见到甘露似地扑过去。

       他们的“饥渴”是令人绝望的,好象是没有生路的,拼了命去死。

       他们不象在做爱,倒更象一场格斗,他们摔跤似的连滚带爬地倒在了客厅的地毯上,两个人跪在地毯上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一切遮拦都没有了,两个身体肆无忌惮地裸露在暧昧的烛光下,他们拼着大力撕杀着,追打着,好象要杀到生命的尽头,不杀出个胜负来就不能住手,这简直是一场浩劫。

       这种滚打跌爬击翻了地毯上所有的东西,简直是一场浩劫,这场狂风暴雨虽然来势凶猛,但它是无助的、绝望的不堪一击,只有一个人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刻才会有这般疯狂的举动。

       在他们拼命摩擦的身体里,有一股绝望的火焰,它是危险的,缺乏安全感的,它象一支火药筒一触既发,将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


       这是一场多么缺乏安全系数的性爱,于是,它就显示出了可怕的能量与刺激。


       这场疯狂持续了很久,他们忽而又象两个失去母亲的孤儿,在黑暗中找到了对方,惟恐再一次失去,死死抓住不放,仿佛这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系数,不这样就不行,纠缠着分不清对方,他们忽而强暴,忽而似水,就这么上下呼应着,似乎彼此要吞没彼此,柔情似水的疯狂,她在他的身体底下发出了一阵阵呜呜的哀鸣,压抑而痛苦,象是得了重病似的呻吟。一会她的身体象弓一样绷紧,两腿绷得笔直,托马斯全身痉挛着,闪电般地冲撞着,他突然张着嘴大叫了起来,是那种失控的大叫,他的箭终于射了出来,击中了她的要害,他们双双喘息着,跌入一汪水中。这场电闪雷鸣的男欢女爱,使他们灵魂出窍的畅快。

       风暴终于过去了,他们在风平浪静的溪流中久久对视,他们彼此没有解释。


       他们的身体已经书写了一切。



       托马斯的身体弯成了一个拱形,环绕着她,她卷缩在里面很适宜,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一座安全的岛屿,她把一个非现实变成了另一种现实,这个现实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这种暂时的和谐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巨浪拍打得粉碎,不管他们有着多么欢快的时刻,这种预感一直在袭击着她。

       就是那惊魂一瞥,乌云覆盖了她。她有一种不祥之感,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

       当天要亮的时刻,这首挽歌就会消解在黎明之中。

       此刻她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等待着这个时刻。

       他们安静下来之後,曲爽才有了机会审视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天花板高得近乎于奢侈,四周镶嵌着巴洛克时代的古典花纹,仅有的几件老式家具随意地散落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一只笨重的沙发面对着壁炉,孤伶伶地坐落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口棺材似的茶几上扔满了各类书籍、杂志和茶杯,只有那把大提琴很诗意地斜靠在窗口的拐角处。乐谱纷乱地散落在地上,琴谱架被他们刚才的狂暴踢翻在一旁,地板上翻倒着各种各样的酒杯和蜡台,两把扶手椅也歪倒在地上,这种混乱的场面是他们刚才的战绩。

       一套高级音响安置在屋的右角旁,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首古老的法国民歌,EDITH PIAF沙哑的嗓音加速了这个夜晚的浪漫。

       两个赤身躯体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象两朵邪恶的玫瑰,间离于夜与昼之间。

       曲爽仰卧在地毯上,观赏着天顶,她喜欢这个高高的天花板,这种空间就是一种奢侈。她的眼神游离于这座陌生的空间,此刻她感到她不在任何地方,她已飘走了,她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她谁也不需要。

       这一刻她感知良好。

       托马斯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她,举杯说:“干杯!为我们新的乐章!”

       她说:“不”,然后一饮而尽。

       突然,她伤心了起来,她说她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这才滑稽呢!

       她什么都干了,她却说她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说这不是她的初衷,她并不想玩火,她说她是有家室的人,她又说:“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赖。”她脸上的表情是沉重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糟糕的是托马斯一点都没有被她这一套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激怒,他反而很镇静地说他很抱歉,他的本意是真不想伤害任何人。

       眼前的这个情景可笑十足,一分钟之前,他们两个人做出了最不理智的事,现在,他们却理智地说出了这番话,在这之前,他们都在干嘛?这不能不是一种讽刺。

       曲爽说她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她只是感到内疚,有一种罪恶感。她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不是她的初衷。可是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曲爽在说这句话的时刻,她心里很清楚,一半是真实的,一半是谎言。

       而谎言的魅力远远大于真实。

       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她甚至有点渴望发生这罪恶。(我们姑且把这件事称为“罪恶”,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词来取代它。)

       托马斯望着眼前这个东方女子,心里暗想‘在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多么疯狂的能量’。在男女情感的游戏中托马斯以他男人的直觉早已发现了她的魅力,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托马斯是了解这个女子的。

       当谈话接近尾声时,曲爽低头看见自己赤身裸体与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讨论着这么严肃的命题,这个场面不免滑稽可笑。她迅速穿上衣服,她的表情是古怪的,她身体里的温度表一下子降到了零度。

       她说她要走,她总是这样,采取一走了之的办法,这是一种最不负责任的态度,又是一种最简单易行的办法。

       托马斯想挽留她再多呆一会儿,可是她坚持要走。托马斯只好穿上衣服说他可以送她,她说不必。

       态度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托马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莫明其妙,他只是傻乎乎地跟她下了楼,他们一起走上了街道,初秋的夜晚散发着蔷薇花的香味,月亮十分多情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静静地走到了托马斯的车前,那是一辆老式的萨勃(SAAB),在月光下发着银灰色的光,那是她恰恰钟爱的颜色。托马斯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在她刚要钻进车的霎时间,托马斯又一次揽住了她的身体,两个身体无可救药地又纠缠在了一起,他们是那么饥渴着对方的身体,象是着了魔似失地互相要着,欲望之火是那么难以克制,他们再一次用他们身体的语言探试着,可怕的激情又燃起了一场大火,将把他们化为灰烬。

       他们簇拥着挤进了车,他们在车里狂乱地扑打着,他们上下抖动着,托马斯野蛮地冲撞着她,车几乎要被掀翻了,好象他们的性爱永远是一场暴力。

       他们两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用身体的语言书写着这一笔,仿佛一定要刻在他们的灵与肉之间,今生今世不得忘记。

       他们肉体的表达是淋漓尽致的,他们的语言表达是弱智的、白痴的,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说出一个真实的字,他们的身体感受到了所有的真实,但他们的语言是虚假的,不敢面对现实的。

       似乎他们可以不对行为负责,却不能不对语言负责,他们更害怕现实中的语言。

       托马斯知道他面对着一位有夫之妇,对她说“爱”是不恰当的,是不负责任的,也包括对自己不负责任。

       而曲爽更没有理由对他说“爱”这个字眼,她甚至没有勇气对眼下这个男人说她爱她丈夫,他们之间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生怕一不小心滑入一种语言的圈套,就象她对他说的“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赖”,她选择了一个相当中性的词“不赖”,这就意味着一个故事里埋下了伏笔,等待着读者去挖掘。托马斯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都谨慎绕过语言的地雷,不去碰那个敏感的部分,他们太在乎语言的威力,而他们的行为异乎寻常的大胆,他们并不在乎行为,他们给了它一个最好的托辞:那是处于本能,本能是不受语言限制的,是可以对现实不负责任的。

       他们对语言的谨慎正好是一个悖论,从理论上曲爽可以接受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的理论,当真正沦为现实,她却怀有深深的罪恶感,她有着一种欲说不能的痛苦。

       这种万念俱灰的绝望袭击着她,让她进退为谷。

       问题在於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爱上了那个人,他们的交谈实在太有限,他依然对她是一个陌生人,她可以说她完全不了解这个异国男子,奇怪的是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愿望去了解他,他们只是拼命地用身体表达着。

       他们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字”。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虚伪?



       就这样,曲爽怀着一种罪恶而复杂的心情往家走。

       夜阑人寂的街道放大了她的心跳,她久久徘徊在她家楼下,她害怕跨上楼去,她看见她家的窗口灯火通明,鲁克的身影在窗口内一闪一闪,她知道鲁克在焦急地等待着她,她怎么向鲁克解释这一切,她真想和盘托出,这样她会轻松一点吗?

       她不知道。她知道她的说出,就是对鲁克巨大的伤害,她想,她没有理由去伤害鲁克。

       她决定不说。

       她什么都不想对鲁克说,这是她个人的秘密,一个人没有秘密是可怜的!她不乐意与任何人分享这秘密,这是百分之百的隐私权,任何人不得侵犯。

       这个决定使她恢复了勇气,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短裙,打开手提包拿出了化妆盒,借着路灯照了照镜子,仔细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朝黑夜的前方走去。

       她迟疑地上了楼,到了家门口,她又停顿了一会儿,这才掏出钥匙,当她打开大门时,鲁克就站在门口,他的脸色阴沉,却是克制的。他等待着她先说话,曲爽只是淡淡地说她真饿,就急急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去找吃的,她怕鲁克看出她的慌乱,鲁克并没有尾随她到厨房,她一边热着饭,一边努力调解着自己的心虚。

       她热好饭后,端着碗走进鲁克的书房,鲁克背对着门,笔直地坐在桌前,象是在和桌子怄气。

       她走上前去轻轻用她的右手挠着鲁克的头发,问他看见没有她留的纸条?好象这就是一种解释。

       鲁克闷声闷气地说看见了,继续保持着他的沉默。鲁克不是一个善辩的人,他有着他独特的尊严,平时他极有克制能力,在关键时刻他可以保持可怕的冷静。他的这种冷静是非常恐怖的,它的杀伤力远远超过重型炸弹,曲爽知道这种冷酷一旦发作,势不可挡,它比那种暴怒、哭天嚎地都可怕,那时休想在让他改变一丁点儿,他要决定了就比钢铁本身还要坚硬,如果事态发展到那一步是不可能挽回的,在这一点上曲爽是再了解鲁克不过。

       那一晚,曲爽百般温柔地对待着鲁克,在她温柔举止的背后她觉得自己很肮脏,每当她与鲁克亲昵时,她都要迟疑一下,这个身体在一个小时以前还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下扭动,她开始有点恨自己,她暗暗发誓不再与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当她闭上眼睛时,托马斯的身体象魔鬼一般带着她升腾、坠落、旋转、飞翔,骏马似的驰骋在黑夜里,它穿越了原野、海洋、高山、云雾、森林和大地,冲出宇宙,飞向了比天空更高的高度。这个性幻觉空前绝后,她禁不住地大声地呻吟了起来,她象一个彻头彻尾的淫妇,嘶喊着。


       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句响彻她的耳边:“老淫妇的衬衫能进天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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