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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无尽之路

朱时雨 笔下求生 2019-06-07

伟大的思想越看越相似,糟糕的想法各有各的局限。


上篇:人如登山


早些年,我有个自己构建的研究体系,我把它称为研究的三重境界:


第一层是事实发现和挖掘(fact finding),这是基本的研究能力,就是给你一个对象,到最后,你能在信息层面挖掘详实详尽,几个人围起来问你,无论怎么问都问不倒你,那基本上就完成了研究的第一层打磨。达到这一层,需要打磨的是一些通用研究技能,譬如数据分析、调查访谈能力、信息搜索和挖掘能力、最最基本的商业知识、沟通能力、外语能力等等,这并不需要多少天分,努力和勤奋一些就好,大部分人做到并不困难,毕业之后的前三年,很多人也在这一层里爬坡和打磨。


第二层是独立思考。基于第一层的信息和事实的挖掘,归纳和提炼之后,能形成自己对事物的独立判断。这对逻辑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独立思考,也意味着一定程度上需要否定他人甚至大多数人,这需要一些勇气、信心和自我认知,甚至和性格里的天性有很大关系,有的人很容易迈出这一步,有的人这一步非常难突破。


其实,做到了前两层境界,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专业人士了,在职场里,这样的人做到一个业务线的中坚力量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还有更困难的一层,也是研究体系的最高一层,那就是具备修正系统的开放思维体系。 具备开放思维体系的人,会做两件事:第一,是用跨学科的知识框架来解释和审视以上的结论。第二,这是一个动态循环的过程,每隔一段时间,对同一个对象,他可能又有更多的思考和结论在里面了。


第一层需要刻意练习的韧性,第二层的独立思考需要否定他人的勇气,第三层需要否定自己的智慧。


在我们主流的价值观体系里,对独立思考有一种全盘接收的欣赏和肯定,但我认为独立思考的价值很多时候是被高估和过誉的。除非你具备修正体系,否则很多时候,独立思考和固执己见之间的界限模糊


现代教育体系的一个隐形缺陷,在于把人按照学科类别进行划分,高中的文理制是一条分野线,到了大学,按照专业来划分,又是二次强化和确认。从劳动力的社会分工上,这具备合理性,也符合经济规律,可以保证整体收益最大化。但从个体的成长上,却未必是最有利的方式。


开放的思维体系,多要多学科知识框架的供养,如果这种跨学科跨越了大的类别甚至更好。一个学物理的人,如果懂化学(都是自然科学范畴),看起来并不算太性感,但是如果他懂艺术,还精通哲学或者懂一些经济,那这种人的思维体系的开放度会非常高,和这种人交谈,你会发现如沐春风,字字珠玑,每一根白头发里都藏着智慧。


其实,抛开做研究这件事不谈,我们放大到其他领域和岗位,也大体如此。不同行业和领域两波人,还在底层和中层爬坡,这两波人在一起通常很难碰撞出火花,行业的差异和岗位的差异会主导两个人的交际场,而做到高手这一层之后,更多的是共性和相似。各种私董会里面,不同领域的企业家能玩到一块去,一部分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低手各有各的不足,高手和高手之间都差不多。


对开放思维体系的修炼,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从大学毕业之后,人应该尽快忘记自己的专业,逐步去掉因为劳动力社会分工而戴上的标签。但实际上,大部分人在脱离学校之后,所有的学习和信息吸收都会具备很强的功利性,会失去对一门基础学科去学习的耐心。


对开放思维体系的修炼,一个难度是根本意识不到,第二是即便意识到了,也难以做到。知难,行也难,甚至更难。


这是一场艰险的旅程,多年前我意识到这个路径之后,蹒跚学步,一路走来。这真是一个充满挫折和收获的旅程,挫败来自经常的犯错和试错,耗费的时间和额外精力太多,过程会比较辛苦,容易在机会成本之间反复衡量。而收获,也是来自时常意识到半年前甚至一个月前的自己是个傻货,不断发现自己的幼稚和愚蠢。几年前,我开始陆续的把一部分思考沉淀下来,从中也收获了很多预期外的反馈,对我而言,这个公众号就像是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室。我投石问路的抛出一个小观点,看看市场的观点,对我又形成一个正反馈。譬如——


  • 那篇首次被广为传播的《三分之一即是全程》,无非是把传统的迈克尔波特的竞争理论,放逐到量子物理的最基本框架下来重新思考而已。

  • 高中学的是理科,最喜欢的是物理课。在新浪工作时候,利用业余时间系统学习了金融知识,还考了个CFA,让我后来喜欢从企业的“物理学状态”来重新理解公司的估值体系,从而一度喜欢在二级市场用Momentum方式来确定基本面的买点和卖点,一些思考零碎的体现在《增长的接力棒》《从ad load说开去》等等三四篇文章里。

  • …后来重新理解企业文化(《公司的全局变量》),意识到以上这套东西的局限性,又逐步抛弃了……

  • 对罗纳德 科斯理论的笃信,让我后来喜欢从资源配置优化的角度来理解企业战略;

  • 之前写的《失控》无非是从生态学/生物角度考虑互联网的用户、公司和社会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 ……


人一旦意识到原来还有第三重的路径可以走,就难以再甘于回到平庸。这条路看起来并没有尽头,爬山的过程会越难越难,成长无法复制,也难以粘贴,只有时不时提醒自己:且行且驻,余生保重。


下篇:企业如人


个体的成长是如此,企业成长的路径也是大体经历这么三重境界:


第一层是产品和服务。所有企业在成立之初,所有的事情都聚焦在如何解决一个具体的问题,怎么打造一款产品和提供具体的服务。那些“增长黑客”“品牌秘籍”和“用户体验的要素”,都是这个层面的东西。


第二层是从产品和服务拔高一层到战略层面,战略是一个企业对市场的认知总和


第三层是企业文化,这是一个企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总和。产品服务和战略都是局部的变量,只有企业文化是全局的变量。 所以我在《公司的全局变量》里提到:


“一个公司,短期靠好的产品和服务,中期看战略,长期还是看文化,也就是能够持续产生优秀产品的系统性力量。在一个公司的发展历史中,产品会失败,战略也可能发生错误,文化是最后的纠偏剂。”


至此,你会发现,这和前文说的研究的三重境界中的“具备修正体系的开放思维体系”,本质上是一回事。企业文化是可以用来纠偏的,但能否发挥这个作用,还得取决于企业文化本身是否具备开放的思维体系。


企业变大过程中,很多人会把企业文化的变质甩锅给文化的稀释。譬如:2010年前后,某厂曾经把随着人员规模扩张之后文化的稀释当做一个大的挑战。这是一个舍本逐末的误会,文化稀释并不是洪水猛兽,随着人员扩张,从劳动力市场招募100%文化认同的人肯定会越来越来少,必定会开始招募80%认同度、60%认同度的人进来,所以,文化稀释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物理现象”,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其重点在于:回到企业的原本文化,是否是一个自生长的开放体系,对多元性具备包容和兼容能力(类似“文化之文化”),文化是否具有反脆弱性。否则,就算不被稀释,原本的企业文化也不见得就如何完美。


譬如美国文化,美国是个典型的移民国家,所以在美国的本源文化里,本身就包含了开放、自由和包容,曾经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自生长的开放体系,也具备文化上的反脆弱。早期的印第安人,犹太人,到后来的非洲裔和亚裔群体,都能融进这个体系里,对文化稀释的正面预期,成为文化本身的一部分。


一个企业的价值观,本质上是企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投射,企业文化上的溃败,到最后,或多或少的总能找到企业家身上某方面的缺陷,其来源大体有两种:一是正规教育体系遗留的认知缺陷,二是在正规教育体系之外,社会和家庭体系带来的人格缺陷。高段位的企业家,能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了避免自己在偏好的某一方面走火入魔,会设置外化的东西(机制或人)来克制它,给自己主动找个“扫地僧”。


微软的前任CEO史蒂夫·鲍尔默在2000年被任命为首席执行官,2008年,鲍尔默接替盖茨成为总裁。鲍尔默是美国商界里非常典型的精英派,在哈佛商学院接受训练,一路高光而来。鲍尔默富有激情和感染力,执行力超强,这种背景的强人,在规则确定的游戏里,会非常如鱼得水,鲍尔默如果不进入商界而是体育界,大概率也能顺风顺水,体育恰好是个规则确定的游戏。实际上,这位大哥退休之后还真成为体育俱乐部老板。


从2008年至今,在IT产业界,正好是个规则被打破和重塑的年代,市场进入混沌,在动态规则下,需要更加开放的思维体系来应对,鲍尔默对变化的迟缓和对趋势的错判,一再被人诟病,网络上至今传播着鲍尔默对Apple和移动市场的激进而离谱的语录,鲍尔默在位的最后五年,也是微软“失去的五年”,微软不知不觉成为了“创新者的窘境”的现实注脚。当宣布鲍尔默下台时,市场以微软股价大涨作为回应。


如果说微软前任CEO为“认知缺陷的负面性”提供了牵强的注脚,那微软现任CEO则为“人格魅力给企业的积极面”带来了相对靠谱的证据。


微软现任的CEO纳德拉是完全不同风格和思维体系的人,这位CEO接替鲍尔默之后,微软内外对纳德拉最大的评价是重塑了微软文化。纳德拉的成长经历中,家庭生活的影响对他非常大。他的家庭并不像很多人那样美满,纳德拉的第一个孩子患有先天性脑部麻痹,而女儿患有学习困难症,两个孩子的不幸让纳德拉和妻子长期陷入四处奔波。在这种成长背景下,他的性格里对人间的苦难有了更直接的认知,具备深刻的同情心和同理心,更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同理心这个东西,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应该会有,但其实也那么容易获得。因为习得的成本通常是非常高的,习得的方法也通常是经历而非教育,一万小时定律在这里并不起关键作用。


这位平易近人的CEO以微软掌门人身份首次访华,也是毫无违和感的现身在深圳华强北,在充电宝和手机壳的店铺间里穿梭,就像自己人一样。我们还可以从纳德拉推崇的几本书籍里管窥这位CEO的思维体系:《地理思维:亚洲人和西方人有何不同》,《生物经济学》《资本主义将如何终结》《非暴力沟通》,在他自传书籍《Hit refresh》里,还有关于社会、隐私和人类自由的大段大段的思考和阐述,有一些描述,如果把作者换成是一位政客或者人类学家,也看起来完全说的过去。高手之间总是越来越相似,因劳动力分工的社会标签越来越淡化,还原成为本源的Human Being。


潘乱在那篇《百度没有文化》里像刨祖坟一样的追溯Robin的成长史,无非也试图在企业的经营决策和企业家的成长路径之间,找到两者背后的文化牵连。程苓峰(卢泓言)曾经有篇文章叫《马云的火性 PK 马化腾的水性》,也是留意到二马在性格上的迥异,是如何投射在阿里和腾讯的企业战略和战术上。


人如企业,企业如人。


企业文化上具备开放的思维体系,如何倒过来对第二层的战略形成反哺


一个企业在成长过程中,会积累一套对成功和失败的信念,譬如这样做就行,那样不靠谱。一度反复的成功和失败,又会强化这种信念。这种信念在大部分时候是企业最宝贵的资产,直到外界环境发生动态变化,就会演化成”认知阑尾“。所谓的认知阑尾,就是在过去曾经work的规律和法则,现在其实已经不再持续work或者力量已经衰减,对未来成长帮助不大甚至有害有毒的那套信念。对认知阑尾的抛弃,需要否定自己,这并不容易,Group thinking的重塑是个难度更大的东西。


曾经读过一本国内讲投资的畅销书籍,第一次阅读的时候觉得很爽,畅快,直拍大腿,后来仔细想却发现问题很多,譬如,文中有大量类似这样的提炼结论:


得什么者得天下? 高端酒,得品牌者得天下,中低端酒,得渠道者得天下。基金业,得人才者得天下,制造业,得规模者得天下,大宗商品,得资源者得天下。


这类总结和提炼的语言,会让读者有阅读的快感,因为降低了理解成本,对不熟悉行业的人来说,有种迅速找到法宝的窃喜感。但需要警惕的是:这些结论的阐述方式,有太多的过度拟合,有很明显的封闭体系的痕迹,当外置条件发生变化时,这些结论都会发生变化。


结语


重回文章的开头,伟大的想法之所以越来越相似,大都是因为有修正体系,把不确定当朋友,与不安全感和谐共处;糟糕的想法各有各的局限,大都是因为封闭体系,追求确定性和安全感。


对开放思维体系的修炼是一条无尽之路,人和组织,皆是如此。


这真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少人有走,才值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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