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乡间这件大事，考人犹如火烧眉，成败关乎身份和地位
在贵州，曾经“地无三尺平”的殊境，令诸多久远的文化得以留存。绚烂文化的基石，是寻常百姓祖祖辈辈的的日常与劳作。
黔山深处，“非遗”蕴藏丰厚，这些从历史中迤逦而来的人和故事，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风趣考人的布依族盘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一乐。而要能在行路中遇到智者并相互交流，就更为幸事了。盘州羊场乡之行，就给了我这般体验。这里是布依族盘歌最流行之地。
盘歌是什么？互相以歌唱来盘问对方，妙趣横生的民俗！可你若光会唱歌，嗓音再美再亮都无济于事。关键在于你唱的内容。盘歌一起，从对方姓名住址到人类始祖、天文地理、布依族源、四季农作、礼节道德、婚嫁建房、丧葬祭祀等等，歌词内容无边无涯。歌手双方的聪明、智慧、尴尬、木讷、傻气……真是揽片云彩遮不住，暴雨倾盆也冲不去。
我见到了极有天赋的老歌师吴廷贵和两位年轻的歌师。
吴廷贵照片 张宏江提供
两位年轻的歌师都是科班出身的中小学音乐教师。他们民间音乐的资历也很亮眼。小罗从小学习布依族民歌，多次登台表演。他常常带学生演出，布依盘歌组合还参加过“多彩贵州”原生态演唱的决赛。然而，当我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他时，小罗看看两位老歌师，却有些羞赧。小罗说：“我虽然是音乐老师，但唱起盘歌来，老歌师们能唱三天三夜‘不翻豆杆’；我们只学得了老歌师的一小点，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学好他们的那么多歌啊……”
年轻歌师学歌，不必死记硬背，他们用笔记。可有了文字的依赖，记忆之弦就松懈了。加上他们不会布依文，只能用汉字来记布依语音；记得不准，自己常常也看不懂。
65岁的吴歌师只读过小学，见到我们，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沉思。然后用宏亮得如同歌唱的嗓门，背出了一段汉语“欢迎词”。他从布依族的来源说起，口头介绍本地农事和盘歌，还特地申明哪里加“小标题”、“括号”等，最后用几句话来概括周边人群的特点：汉人有钱，起房盖瓦、买牛买马，布依有钱，爱玩爱耍……原来，这是他打腹稿后的即兴之作。吴歌师后来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当年，吴歌师到了十七八岁，还从来没有上场唱过歌。一天，他在江西坡下，跟上一辈的吴德明老歌师学了一晚、唱了一晚，到鸡叫时，他脑子里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歌。他的大脑犹如一台小电脑，记忆力无与伦比。没想到这次牛刀初试，就在歌场上有了收获——一位姑娘托了相熟的后生前来约他去“玩表”。从此，他信心满满地开始了盘歌生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在歌场上自己终于把媳妇“唱”回了家。擅长盘歌，奠定了他在乡间广受尊敬的身份和地位。
唱盘歌的主要场合是婚礼上。双方定情并确定大喜日子后，男方就要着手请歌师，准备到女方家唱盘歌了。提前两三个月就得预约。因为一个歌师一个月只能接受一家的约请，而农村的婚礼大多在秋收以后。这让歌师成了大忙人，被各户争相邀请。歌师接受邀请后，就要悉心准备做足功课。因为女方家会设下三道关卡相拦。盘歌可以从明洪武年间盘起，前朝后代不能有丝毫差错；而具体到接亲，也要一一接受盘问。比如：你来我家干什么？为啥要接我家姑娘去？回答要机智幽默风趣，这特别考究歌师的应变能耐。盘歌的过程曲折磨人，克难闯关情趣多多。
他信口唱了两句：
“老人家屋里银子一坛坛，
老人家起房在龙脉，
老人家穿绸着缎站在龙门上……
我只来看你家一朵花，
我只来捧你家一蓬花，
别的哪样都不要……”
男方家的歌师肩负重任，盘歌唱不好，怕过不了关接不回新娘，有愧主人重托。
吴歌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在普安县窝沿乡王家陪亲盘歌的一次惊险经历。他到了姑娘家，程式化地先从宴席上的菜碟唱起，唱酒令歌，唱长桌上的鸡鸭鱼肉。而主人家这次却“杀”出了一个特招——突然抬上一钵“菜”，是谷草配洋芋。这个从没见过的“菜”，就把自己原先的思路全打乱了，心急犹如火烧眉毛。而女方家请来的歌手是从寨子上的二三百户人中，精挑细选的最佳的盘歌手，绝非等闲之辈。自己要是对不上，就出丑了。吴歌师不再多想，沉着镇定，双目炯炯盯着对方。双方从这道“菜”唱开去。吴歌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刻也不敢懈怠。盘歌引申到春秋四季的年节礼仪、岁时农活、营造婚嫁，无所不唱。棋逢对手，盘歌你来我往，一直唱到第二天日出三竿，吴歌师终于没被唱倒，为男方家迎回了新娘，大获全胜。这是他特别开心的一次盘歌。
老歌师现在却不无忧虑，随着家乡布依族年轻人出外打工，婚姻嫁娶已经遍及大江南北；婚俗不同了，盘歌就难以延续了。现今说布依语的年轻人也在减少，不会布依语，也没法盘歌。布依族盘歌要一代代往下传，绝非易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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