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妈妈托起500个娃：爱女也曾万箭穿心

武汉协和医院的90后女护士周娜，有个又爱又恨的单亲妈妈——“蜗牛家园”创办人朱文沁。

多年来，为照顾患有心智障碍的小儿子，朱文沁辞去高薪工作，创办公益组织，帮助了近500个残障家庭，却唯独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周娜。

家庭的变故，母亲的疏忽，令周娜情绪失控。曾经学业优秀的她，成绩也受到影响。

为此，她一度怨恨母亲，不与母亲来往，结婚时也在亲人的要求下，拒绝母亲带弟弟参加她的婚礼。亲情的裂痕越来越深，母女俩渐行渐远……

01/知音 

周娜3岁那年，母亲朱文沁结束了第一段婚姻。离婚的原因源于第一任丈夫出轨、家暴，从此，周娜再也没有见到过生父。

朱文沁曾在某上市企业担任高管，她经常教育女儿，女人要靠自己，起码经济上要独立，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虽然身处单亲家庭，但周娜心灵上是富足的。她很小就被母亲带着参加各种培训，多才多艺，学习成绩也很拔尖。

2008年，周娜迎来了继父赵辉，对方看上去对人体贴入微，对周娜也很关心。次年3月，周娜有了弟弟牛仔，可弟弟出生才一个月就被确诊为心智障碍。

周娜被送到外婆家，母亲每天守在医院。虽然用了昂贵的药物，多方会诊，但牛仔的情况并无好转。那时，赵辉却当了逃兵。

牛仔2岁时，朱文沁不得不辞去高管一职，带着他从河南郑州回到家乡湖北武汉。

母亲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牛仔身上，周娜似乎成了一个“透明人”，被母亲视而不见，由外公外婆照顾。

周娜年幼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被抛弃感，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妈妈》，全班只有周娜写的是《我的外婆》。

朱文沁无意中看到，久久地捧着作文本，默默无语。周娜内心很不安，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周娜经常听到母亲和赵辉在电话里争吵。赵辉对孩子不闻不问，且态度恶劣，出言不逊，并上升到家暴。

周娜心疼母亲，却无能为力。外婆也多次劝诫赵辉，但赵辉恼羞成怒，终于露出了本性。

2011年5月的一天凌晨，赵辉携带刀具来到武汉，敲开房门后，挥刀刺向年逾六旬的岳母，造成她颈外静脉被砍断等多处伤（伤残程度九级），随后又刺向阻拦他的朱文沁头面部、颈部等处，周娜从房间跑出来保护她们，也被他砍伤了手……这年周娜15岁，正面临中考。

赵辉随即被抓获归案并判刑。朱文沁迅速与他离婚。周娜因伤情和受到惊吓，经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尖叫。

02/知音 

而朱文沁伤愈后要陪护重伤的母亲治疗，整夜失眠焦虑，多次去医院看精神科，还要照顾牛仔，心力交瘁的她根本顾不上女儿。

周娜头痛欲裂，在手伤好后拼命备战中考，好在还是考上了武汉市第一中学。

牛仔每月康复费2万多元，家中积蓄很快用光。这年中秋，周娜只能在外婆家度过，外婆对周娜说：“以后，你就住在外婆家里吧。”

周娜不知道，那时母亲只剩下29元钱，经济极其困顿，加上外婆和舅舅姨妈想保护她，免受外界二次伤害，所以接她住在外婆家。

她以为母亲把自己推给外婆。她亲耳听过亲戚建议母亲将牛仔送到福利院，但母亲把亲戚都怼了回去。她觉得，在母亲心里，弟弟比她重要多了。

在外婆家，周娜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凶案发生后，外婆家气氛沉重，虽然没人指责母亲间接造成外婆受伤，但大家心里都憋了口气，仿佛一触即发。

朱文沁没有与娘家人联系，也像是遗忘了女儿。随着牛仔逐渐长大，照顾他，几乎耗尽她的全部精力。

一个周末，周娜回到家，看到牛仔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母亲累得气喘吁吁，便帮母亲一起收拾。

母亲出门买菜，让她看好弟弟，没想到牛仔满屋乱跑，还把大便拉在房里，她气得对弟弟大吼。母亲回来后，指责周娜对弟弟没耐心，周娜很委屈地说：“你眼里只有牛仔，根本没有我！”

疲惫不堪的朱文沁说：“妈妈已经够辛苦的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周娜哭道：“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呀？我也是个伢啊！”说完冲出家门。身后，牛仔又哭闹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周娜不再回家，也不再给母亲打电话。朱文沁无暇顾及，直到女儿即将升高三时，她被老师请到学校。

原来，老师突然找不到周娜，最终在学校地下车库找到了，她坐在角落里，拿着树枝拼命抽打地面，似乎在发泄什么，眼神茫然无助。

周娜被朱文沁领回了家。她告诉母亲，自己在寝室睡觉时经常在梦里尖叫，同学在背后议论她……

随后，朱文沁带周娜去看了医生，医生建议周娜出去走走。家里人手不够，朱文沁请邻居奶奶照顾牛仔，带着女儿前往山东青岛、威海等地旅游散心，并见了以前的同事，周娜得到热情的接待。

暑假结束，周娜的心理和情绪渐渐恢复正常，她返校继续学业。

03/知音 

之前落下了功课，周娜跟不上学习进度，她再次焦虑起来，夜不能寐。她对母亲说：“我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朱文沁恨铁不成钢：“你弟弟这样了，我都没放弃，你怎么能放弃自己呢？”她要求女儿全情投入地学习，但周娜的状态不佳，最终，高考成绩也不理想。

朱文沁失望之余，到高校招生见面会打听情况。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老师，得知朱文沁的家庭情况后，对方同意特招周娜入读武汉一所大学的护理专业。

由于原生家庭的影响，周娜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心里充满埋怨。大学期间，好几次她打电话给母亲：“我想回家。”这其实是周娜发出的“求救信号”，她沉溺在抑郁中。

周娜没想到，母亲再次忽略了她的情绪。朱文沁觉得她进了大学，是成年人了，自己会成长。而牛仔连基本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必须24小时盯着。

周娜得知母亲在看护弟弟的同时，与其他同类孩子的家长建立联系，逐渐形成了一个互助组织，觉得母亲关心他人竟多过自己，心里很是不快。

大二时，周娜在学校被一个男生追求，内心渴望爱的她，却不知如何应对。这天，周娜回到家中，发现家中多了两个心智障碍孩子，而她的房间被安排给他们住。

她质问母亲，朱文沁说：“这是我收留的自闭症孩子，他们的家长实在没办法才送来的，这样牛仔也有个伴，我还能摸索出更多训练方法。”

周娜大声道：“我呢？这个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吗？”朱文沁让她睡沙发，周娜气得转身就走。

路上，接到母亲的道歉电话，周娜气呼呼地说：“我本来有事想请你拿主意，没想到你完全不在乎我。”

母亲问她：“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呢？你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谈恋爱了？”周娜怼道：“我没有谈恋爱，也不想谈了！我怕人家看到咱家的情况后，跑得远远的！”

只听母亲说：“谈恋爱也行，但你要慎重，因为妈妈两次遇人不淑，婚姻很失败，我希望你不要吃亏。”

周娜愣住了，挂掉电话，给母亲发微信说：“我不想恋爱是因为我不想像你那样受伤，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彼时，朱文沁建立的家长互助平台越发受到关注，她也学习了专业知识，决定把帮助心智障碍孩子职业化，让他们有更好的康复治疗效果。

04/知音 

没有资金租赁场地，朱文沁就把自己的家改造成孩子们的活动场地：客厅腾空，卧室改作教室，放上课桌和各种教具，还安了一个秋千，厨房隔壁的小房放上高低床，朱文沁就睡在里面。这样一来，家中彻底没有了周娜的空间。

周娜不再回家了，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外婆。外婆和舅舅看到朱文沁把家变成了如此模样，当即指责朱文沁，要求她恢复女儿的房间。

朱文沁无动于衷，觉得家人不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她为儿子几乎付出所有；作为曾经的职业女性，她也要有自己的事业。

而在家里开设心智障碍患儿训练中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人应该支持她。

她对周娜说：“你是大学生，看问题不能太片面，妈妈如果不从事帮助残障孩子这个事业，生活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没指望你什么，你也别给我添乱。”

周娜爆发了：“你永远都是站在自己和牛仔的角度，你想过我没有？你老了怎么办？把弟弟扔给我吗？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你也不管我，我是孤儿吗？”朱文沁眼里的光暗淡下来，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母女的罅隙变成了沟壑。亲情的裂痕难以修复，周娜变得越来越淡漠了。

2020年5月，朱文沁注册成立民办非营利性公益组织，取名“蜗牛家园”，她要带领这群小小的“蜗牛”慢慢爬向更宽广的天地。

除了提供家长社群服务，蜗牛家园还开设了线下学堂，这需要专业老师，而请老师每月至少五千元。由于蜗牛家园缺乏民政和社会基金支持，平日授课只能靠家长暂时充当老师角色。

朱文沁亲自上阵，除了设计课题，还要制作教学幻灯，为幻灯配音辅助孩子理解。请不起配音，她就自己录制语音。

周娜知道，母亲也要有自己的事业，可她接受不了母亲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走出万箭穿心，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周娜偶尔去探望弟弟，从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蜗牛家园帮助了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等心智障碍类孩子，为近500个武汉特殊孩子家庭提供服务。

大部分心智障碍孩子无法沟通和交流，仅仅让孩子待着、戴好口罩这些小事，都需要花费无穷精力。母亲殚精竭虑，经常每天只睡5个小时。

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一直在艰难地运营着蜗牛家园，最难的还是资金缺口。心智障碍孩子的家庭大多为医治孩子掏空了家底，支付不起费用。

因人员增加，朱文沁只得又租了地方，每月房租靠贷款维持，她希望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帮助。

这些年，外婆、舅舅等亲人都在为周娜鸣不平，朱文沁为牛仔和公益投入了全部精力，给周娜的少之又少，而且牛仔长得很像他的凶手父亲，娘家人看到他，过往的伤痕难以愈合。

一天，周娜看到母亲被娘家人骂出了家门，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挺可怜的。其实，娘家人知道朱文沁经济困难，每逢春节，还是要给牛仔上万元的红包，帮衬朱文沁。

05/知音 

周娜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协和医院当了护士。工作不久，她谈了一个男友。母亲得知后，问她：“他知道你有个这样的弟弟吗？”

周娜说还没有告知，母亲说：“你必须告诉他，如果他不介意就好，但你也不必因为这个就觉得是对方的恩赐，人与人是平等的，特别是在婚姻里。”

周娜把实情转告给了男友，对方表示，弟弟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2020年，周娜在男方家乡举行婚礼。然而，婚礼上却出现了难堪的一幕：也许是为了面子，也许是不愿自家人最软肋的地方暴露在人前，包括周娜在内的娘家人竟然不允许朱文沁带牛仔出席婚礼。

婚礼结束后，朱文沁当即在微信上拉黑了娘家所有人。

事后，周娜也深感对不起母亲和弟弟，但这些年，都是外婆、舅舅和姨妈在照顾她，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久，周娜从网上看到关于母亲的报道，母亲的大爱善举渐渐广为人知，还被深圳的慈善基金会评为“年度致敬人物”，上了报纸、电视。

荣誉并没有给朱文沁带来多少慰藉，她依然很忙很累，聘请的老师说她“拿命在陪伴孩子们”。周娜从母亲偶尔发来的微信中感觉到，母亲一直被亲情的裂痕内耗着，情绪低落。

周娜婚后不久，想为婚礼的事向母亲道个歉。这天，她前往蜗牛家园，远远地看到母亲独自坐在花坛角落，不停地擦着眼睛，看得出她在哭，却不想让人知道。

周娜犹豫了一会，转身走开。她给母亲发微信询问，母亲说：“我没哭。”其实，那天朱文沁是因为一个残障孩子病故而哭泣。周娜心情复杂，觉得自己离母亲似乎越来越远了。

06/知音 

2021年春节，听说母亲累病了，周娜急忙买了补品赶到母亲家。看到憔悴不堪的母亲，周娜非常难受。

朱文沁看到女儿，很是开心，强撑着坐起来要给女儿倒水，并一个劲地询问女儿和丈夫相处如何。

她说：“遇到真正对你好的人，就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像妈妈一样，大半辈子都在承担后果。”

2022年6月的一天，周娜遇到一位心智障碍孩子的妈妈，对方拉着她的手说：“要不是朱老师，我和孩子就完了。”

原来，她因为对生活绝望，差点自杀，是朱文沁一直守着她，并带她一起在蜗牛家园照顾孩子，终于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说：“我看朱老师太累了，我们都应该多关心关心她。”这句话击中了周娜。是啊！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母亲，总是生活在怨怼的情绪里。

这天，周娜在外婆家看到一本相册，照片里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小女人。外婆看着照片，摇头叹气。这一刻，周娜开始思考，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8月的一天，周娜给弟弟和母亲买了几件衣服，来到蜗牛家园。母亲正在给孩子们上课，课堂上闹哄哄的，但她早已适应了这种吵闹，笑盈盈地引导着孩子们。

周娜突然想起照片上母亲的样子——她学业优秀，意气风发，名校毕业，从事过高薪工作，但残酷的生活摧折了她的容颜，消耗了她的精气神，她只有强撑着，踽踽独行。

而此刻，母亲的眼睛里分明有灼灼的光，那是一种被艰辛岁月磨砺出来的光彩。

牛仔开心地围着姐姐转，经过这些年的治疗，尤其是母亲的付出，牛仔的智力得到发展，懂事了许多。

母亲走过来，周娜拿出衣服让她试穿，母亲边说“你工资也不高，不要破费”，边开心地穿上新衣，“到底是我女儿，尺码这么准。”

周娜调皮地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大把人追。”母亲笑答：“可不是嘛。”随即又摇摇头，“这方面我是个失败者。”

母亲复杂的表情深深触动了周娜，她说：“妈妈，你是个单纯善良的人，没一点坏心思，只是遇人不淑罢了，以前别人有目的地接近你，你根本不设防。”

朱文沁一愣，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娜娜，谢谢你理解妈妈。”周娜双眼湿润，说：“这些年，你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们，挺难的。”

朱文沁有些哽咽，“妈妈光顾着牛仔和自己的事业，没照顾好你。”“不，您也是有心无力，虽然陪我的时间少，但在我读书的时候，您在物质上从没亏待过我，已经很不易了。

”朱文沁泪流满面地抱住女儿。久违的拥抱让周娜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她放松下来，享受着久违的亲情。

此后，周娜一有空就来到蜗牛家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俨然已成为蜗牛家园的义工。

毕竟血浓于水，牛仔也和她格外亲近。14岁的牛仔生活自理能力比以前强些了，认知能力也进步很多。

前不久，周娜看了电影《万箭穿心》，她一下就流下了眼泪。母亲的遭遇，比《万箭穿心》里的女主更不幸，忍耐力也更强。

周娜突然很想告诉母亲，以后自己会和她一起并肩前行。

当她来到蜗牛家园，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孩子们的小被单，彩色被单连成长长一线，如同一条美丽的彩虹桥。

周娜流着泪笑了，她跨过彩虹桥，从背后轻轻拥抱了母亲……

编辑/涂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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