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鲁迅生活在今天,会怎么样
文|西坡
我常忍不住想,假如鲁迅生活在今天,会怎么样。鲁迅活到1949年之后会有怎样的命运,这是许多人假设过的问题。但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就是今时今日,2022年,以鲁迅的秉性,他会怎么做人,怎么写文章。
鲁迅曾经说:“中国现在的事,即使如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otesk”。grotesk,怪诞、荒诞的意思。不知道今天的我们算不算鲁迅所说“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
鲁迅还说过更著名的一段话:“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上学时候我们这段话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少不经事的时候容易想象淋漓的鲜血,却不容易想象惨淡的人生。惨可能还好想一点,加个淡又是什么意思?或许就是指无尽的忍耐?
这几年我确实越来越同意,人生的第一要义是勇猛。但是勇猛是因时因地而异的,并无一定之法。但信心的来源,总不外乎是人的身上,有时候是活人,有时候是死人。倘若活的榜样不够用,就只能拿死的榜样做思想实验。
王阳明被皇帝扒了裤子打屁股之后,又被发配到龙场,在悟道之前一直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可见人类勇气的流传,经常像隔山打牛一样,一个人会被千百年前的人拯救,又可能拯救千百年之后的人们。
王阳明悟出来的“道“究竟是什么?阳明心学著名的口号是“知行合一”与“致良知”。但是按照余英时先生的解读,王阳明“龙场悟道”最重要的含义是放弃了“得君行道”的旧梦,开启了“觉民行道”的新篇章。皇帝不听劝,只好启发民众。
可是到了鲁迅的年代,皇帝已经赶下台,世道还是很乱,鲁迅他们又开始反思国民性。自《阿Q正传》发表又过去一百多年,我们发现鲁迅依旧没有过时,可是我们又发现,鲁迅也没有给我们指出光明大道。反而有些人沿着“批判国民性”道路走,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国民的一部分。
倘若我们凑近鲁迅去观看,而不是拎出三两句语录做枪使,我们便会发现,鲁迅绝不会赞同“丑陋的中国人”“酱缸理论”这些邪门歪道。鲁迅其实是不太喜欢搞宏大叙事的,他只是用他的冷眼观察身边的现象,那冷眼后面是一颗炽热而敏感的心。敏感的心灵常需要以冷峻和骄傲为掩饰。
鲁迅曾自我剖析过:
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里。即使因此忽而从深刻变为浅薄,从战士化为畜生,吓我以康有为,比我以梁启超,也都满不在乎,还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决不出来再上当,因为我于“世故”实在是太深了。
可见,他主要是要自己的牛,他给别人使唤有三个条件:一,不能用得太苦;二,不能被任何一家买断,不能关进牛牢;三,不卖肉。若条件不能符合,他宁可不做战士,宁可变得浅薄,也要跑的。我想,即便鲁迅活在今天,也依然要按这三个条件做人与做文的。
做这番思想实验,只是想要指出,我们应该如何“读人”。只有不把圣人当圣人,不把伟人当伟人,而是把他们当成在时间和人性的荒原上踟蹰的脆弱个体,和我们一样渺小和孤独,我们才能够从他们的作品和存在中汲取勇气。
继续阅读
防止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