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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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承受真实的勇气

文|西坡每个人想要的自我都是需要消耗能量来维持的。我在时尚街区总会发现,一些妆容精致的女孩在张口说话,或者累了休息的时候,会不小心露出另外一张脸。一般来说,这张被化妆品盖住的脸更可爱,容易亲近。但我知道这张原初的脸已被放弃,随着时日推移,浮出水面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最终两张脸会合为一张,宣告时尚文化的胜利。在人群里扮演人类学家,是我从小练就的躲避无聊抑或尴尬的一项技能。我当然读过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焉知就没有人在分析我的脸。街道的乐趣就在于相互观看和相互想象。按照欧文·戈夫曼的理论,人就没有不在表演的时候,自我就像挂衣架上的一件产品:“有一个后台区域,里面存有装饰打扮躯体的工具;有一个前台区域,那里有它的固定的道具。有一个由多人组成的剧班,他们在舞台上的表演连同可以利用的道具,构成了一种场景,这种场景产生出了表演出来的自我;还有另一个剧班,即观众,他们的解释活动是自我的产生必不可少的条件。”所以要想在复杂的情境中,从一个人的多重面相中挑出一个“真实的”,注定是徒劳的。很可能每个面相都是真实的,一种条件一种表现,同样真实,不同面相的总和以及相互之间的冲突、矛盾,是更大的真实。人是没有本质的,可能世界也没有。吕思勉先生说:“知其无常而随顺之,是为圣人。强欲使之有常,则凡夫矣。圣凡之分,即在于此。”人的不同自我之间,在合法性上或许没有优劣之分,但是功耗的区别是很显著的。自由职业的我,没事总在星巴克待着,即便所有朋友都说星巴克的咖啡难喝,我也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喝的不是咖啡,我喝的是店里的氛围,说白了那种氛围下的我自己。从乡下到城市,我学到的新花样不算多,但总有一点的,我需要它们,好维持一个规划过的自己。人与人的消费习惯的差异,根本上说便是关于你想象着怎样的未来和过去。从前听相声,最喜欢刘宝瑞先生讲的那段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在创业过程中与部下失散,孤身一人来到一座小破庙。这里恰住着两个乞丐,乞丐好心啊,把捡来的馊豆腐、糊锅巴和烂菜叶子熬了锅汤。朱元璋吃完精神大好,问两人此汤何名,两人回答珍珠翡翠白玉汤。等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日日山珍海味,反而觉得浑身乏力,回想起珍珠翡翠白玉汤,便传旨找回两名乞丐,要他们重制这碗神奇的汤。两人记性倒是好,坚持用馊坏的食材烹饪……珍珠翡翠白玉汤,终究是个喜剧,但故事线稍一调整,很容易变成悲剧。比如说一个人暴富之后,过上了香车美女随便飞到伦敦喂鸽子的生活,但凭运气挣的钱又凭实力输掉之后,一来一回,财富值回到原点。但是他再也无法从原来的简单质朴的生活里获得乐趣,而是余生都沉缅于对那一瞬间暴富经历的回忆里。从外部条件来看,什么都没变,但是由于自我的生产方式变了,一切都变了。人很容易被自己的过去架到某个位置,再也无法承受真实,剩下的仅有的能量,便全部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制造一种模拟巅峰体验的幻境中去。“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张爱玲写得好。继续阅读人注定是不被理解的
2月4日 上午 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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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注定是不被理解的

文|西坡夜深人静,走进卫生间,打开莲蓬头,或许还关上了窗户。放声大哭。原来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站在我的位置思考问题,原来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原来人心与人心竟隔着密不透风的城墙。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幻灭。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还记着那个晚上。没有对任何人的记恨,而是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展示出完全陌生的一面,这才是面纱背后的真实。我可能还有过庆幸,庆幸自己终于觉醒,庆幸自己可以这么晚才觉醒。对这个简单、残酷而毋庸置疑的真相,一定有人至死不悟,也一定有人悟得太早。从那晚我开始思考理解是什么,交流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因为我知道那些年的文章都是白写了,那些人的人也几乎是白做了。对于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东西,我还一无所知。但我可能还来得及弄明白。这鼓舞了我。之后我遇到了一个说法,彻底解决了我的疑惑,或者说彻底排除了我的幻想。来自一本传播学书籍《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作者约翰·彼得斯,汉译者邓建国。邓老师的翻译非常好。这本书提纲挈领的一段话是这么说的:“交流是一种没有保证的冒险。凭借符号去建立联系的任何尝试,都是一场赌博,无论其发生的规模是大还是小。我们怎么判断我们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交流呢?这个问题没有终极的答案,只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答案:如果交流双方后续的行动比较协调,那就是实现了真正的交流。”假如我们把交流理解为思想的输入与输出,就像计算机指令一样,那么这种交流是注定不会发生的,也是遍访人类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我们不可能把头脑中的思想“给到”任何一个人或机器,而顶多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判断交流是否已奏效,对方头脑中新生成的东西即便是被你诱发出来的,但与你的东西已经不同。人类可以实现的交流,不是思想的复制转移,而近似于舞蹈,先驱只是空旷大地上独立着的领舞者罢了。所以每有读者问我某段话是不是某个意思,我都会说,不重要,怎么理解都可以。一篇文章的使命不是传递什么,而是激发什么,能被激发出来的自然是一个人原本就有的东西。把每一篇文章,每一首曲子,每一部电影都当成创作者以赌博和冒险的心态,向虚空中发布的信号,其最大的成功也仅仅是在另外一些的头脑中激起一些相似的信号。如此想着,真是让人丧气。可是一转念,每个人都是黑箱,纵使身陷囹圄也无人能篡改我们内心的想法,这不正是人类自由最基础的保证吗?再读几篇诗歌,看一场电影,约一个朋友在寒冬室内“思想共舞”一回,纵使你永远不知道遥远的和对面的人到底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你也不会再渴望所谓的真正的彻底的交流。人类悲欢在本质上的不相通,未见得是一件坏事。看《大河恋》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弟弟会抢哥哥的女人,就像《燃情岁月》里那样。我应该是代入了文质彬彬但不够强悍的哥哥,我可能和他一样打小就羡慕身体强壮活力漫溢不知道怕的人,那是不需要被解释的生命力。不过最终剧情没有重复,临近结尾,父子三人又去钓了一次鱼,一场完美的回忆。紧接着弟弟便惨遭横死。事后做牧师的父亲在一场布道时说:那些最亲近我们的人通常是我们最摸不透的,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爱他,我们可以全心全意去爱我们不了解的人。继续阅读快到底了吧
2月1日 下午 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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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底了吧

文|西坡别高兴,我说的不是股市,但也不一定与股市完全无干。假如说1992年是这个时代的开始,那么我这代人几乎是时代的同龄人,我比时代还大几岁。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的童年,时代也是童年,当我来到中年,时代也进入中年。这两年明显感觉,时代的腿脚不利索了,虽然嘴皮子还不饶人,但疲态再也无法掩饰。楚汉之争的时候,项羽跟还是汉王的刘邦商量,全天下的老百姓为了咱们两个,又要当兵又要送粮,都过不了安生日子,不如咱俩比一场,一决雌雄。汉王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吾宁斗智,不能斗力。”斗智不斗力,道尽中年人的无奈与狡猾。每个人都年轻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中年。过了三十岁,我就不怎么数自己的年龄了,问就是三十多。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每一年都是一个台阶,三十岁以后,打包过吧。没想过过着过着渐渐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中年也没那么吓人,甚至有不少好处。都说事非经过不知难,有时候是反着的,事非经过不知容易。人总喜欢夸大困难,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找借口,或者为自己的成绩增加光环。中年最大的好处是可累积性。年轻的时候,人没有定性,这不是弱点,而是发展阶段。刚上大学那几年,喝酒是真开心,也是真愚蠢。其实压根喝不出酒的味道,但按照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理论,稀里糊涂才是真喝酒。人要是没有那么一个无知无畏的阶段,还真是遗憾。但人要是一直怀念年轻时的无知无畏,可能也不是好事情。从三十岁到五十岁、六十岁,人的体力是逐渐下降的,“下降”给人黑夜逼近的压迫感,但“逐渐”给人喘息与安慰。欲望的消退也是一种缓冲,虽然吃得慢了,但肚子也小了。最关键的是,人的智力无论是学习方面还是情绪情感方面,都可以在许多年里保持一种平稳的状态。爆发力不行了,但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愿意承受每一种选择所带来的好处与坏处,综合计算出水口和进水口的流量,你终于可以集聚出一些东西了。刘邦对项羽,就是中年性对青年性的胜利。刘邦在前线一次次被项羽冲垮,输得底裤都不剩,但大后方是稳固的,萧何帮他守着。从战略上讲,刘邦只需要赢一回,项羽则一次都不能输。情感上我永远支持项羽,但从身体上,我逐渐找到了做刘邦的状态。很多事情拉长时间一看就清楚了。把我的专业选择、职业选择放在历史进程中来看,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过去二十年,就是公共性一路溃退的一根大阴线,毫无反弹,我偏偏一路押注、补仓,从无二想。现在终于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地步。而我依然能吃得下饭,喝得下酒,读得进书,写得出文章,说实话我还是有点佩服自己的。什么是公共性,原本是不需要解释的,现在需要解释了。中国社会的公共性,发源于五四运动,公共与个体是同步出现的,一体两面。郁达夫在讲现代散文与传统散文的不同时,有两段十分精到的论述,可以推移到所有文化领域: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哪里会有?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现在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传统社会是先有大我,再有小我,现代社会是先有小我,再有大我。使小我粘接为大我的那个东西,就是公共性。只要社会存在,公共性便是存在的。只是传统的公共性是孝与忠,每个人一出生就被设定好的,现代的公共性是自我负责、自愿联合,每个人要慢慢习得。当公共性衰退的时候,人的个体性也会衰退,所以这些名词并不是远在天边的,而是与每个人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这一轮公共性的大退潮,正与我上大学之后的这一段人生是同步的。相当于我跳进了一个正在快速蒸干的湖泊,当我发现自己的泳技已经不错的时候,湖底已经变陆地了。我这几年做的工作,基本属于上岸的鱼重新理解什么是水。我最终发现,鱼是离不开水的,世上的鱼也远不止我一条。如果历史要求鱼们不得不掌握造水的技术,那就干吧。昨天晚上看完电影《大地惊雷》,上床时脑子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话:我从四面八方奔向我无可回避的未来。继续阅读关心世界,但离人群远一点
1月31日 下午 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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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心世界,但是离人群远一点

文|西坡一场大潮退去,我们就像故事里的鱼,曾经以为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有关,所谓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而今各自待在各自的水洼里,涛声在远方回荡,只是已经与我无关,所谓曳尾于涂中,大概就是此番滋味。但是通往当下的道路,每一步都是由记忆铺就的。据说每个凶手都会回到案发现场,凶手前边需要加上人类二字。都说活在当下,当下是什么,往前一秒还未发生往后一秒已经结束,当下就是线段上的一个点,只可意会,真拿起笔,永远戳不中。《金刚经》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两年,是我青年的结束,中年的开始。仿佛绕了一个圈,好的坏的一切从本质上都没有变。又要从同一个出口出来了。我是在这个圈里读了一点佛教的东西,起初大为震撼,折服,钦佩佛祖的伟大,心想这辈子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困惑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了。但是渐渐的开始感到不满足,不是对佛祖的智慧不满足,而是对找答案这件事本身不满足。人生需要答案吗,有答案如何,没答案又如何?于是心里渐渐腾起一句话,回到人群中。至于为什么,不知道。人心底那点无法说明无法化解的东西,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己,不过当我说真正的自己这个词组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说自己了。总之我已经认定人不是规律,不是必然,不是度量衡,不是数目字,但也可能离不了这些东西。人就是杂质吧,可能。初中的时候,我跟一个好朋友在大通铺宿舍里有过一次争执。什么样的好朋友呢,睡一个被窝的那种,北方的冬天,宿舍没有任何取暖措施,于是我们抱团取暖。我们当时学了一点政治名词,争执的起点是什么我忘了,但大体应该是由于我相信某种大写的东西,好朋友较为务实,觉得我幼稚。吵起来之后,好朋友讥讽我,你大公无私,为什么不把你的钱给我?完全忘了我怎么回嘴的了,但应该没吵赢,吵赢了我会记得的。但这些年下来,这场争吵在我健忘的头脑里一直存留不去,甚至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可能是有原因的。更加奇怪的是,我当时相信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依然相信某种大写的东西,作为一个中年人。如果再给我一次吵架的机会,我愿意这样说:人还是要投身于某种超越于自身的事物,才能活得安稳。安稳就是说,不管落到什么样的处境,都没那么需要别人的认可或者安慰。要是没有这么一个举头三尺的东西,真是要长戚戚了。所以你要问我相信什么,我相信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理想主义。具体怎么说,有请我们初中那做四层教学楼的楼道走廊里若干位目光炯炯的常驻嘉宾之一爱因斯坦:“对于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我有着强烈的感受,但对于直接接触他人和社会,我又表现出明显的淡漠,二者之间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过客’,从未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直系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从未失去一种疏离感和保持孤独的需要,而且这种感受正与日俱增。人会清楚地发觉,与别人的相互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并不足惜。这样的人无疑会失去一些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但也因此能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不去尝试把他内心的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我的概括是,关心世界,但离人群远一点。我要是现在说我打小就有一种十分相似的疏离感,或许有攀附名人之嫌,但这是事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断体会到我与别人的这种区别,对于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比他们都当真。在他们看来,我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着了魔。但是假如他们也读一点佛教读物的话,也应该明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其实更易碎。只不过大家将世间众相都看开之后,仍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也深深体会到了众人的不可靠,各有各的苦与执,或许没有高下之分,我十分理解但绝不加入。令我感到惊奇是,我总能在儒家的虔诚信徒那里找到安慰,如晚清民国易代之际的一位无名小卒梁济,在目睹世局败坏人心沦丧之后,竟决定以死警世,留下遗言:“……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欲使国成为稳固之国,必先使人成为良好之人,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以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有无数人嘲笑梁济的迂腐和自作多情。关于民与国的诸多议题,一百年争论不休,兜兜转转,无数名词名家流过,河里的石头依然不动如山。但于我而言,我在心理上离中国传统中一脉相传的文章越来越近,离各种各样的现代学术理论越来越远。搞理论的人在历史外部,写文章的人在历史内部,我愿意待在内部。继续阅读跟谁都合不来
1月29日 下午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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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谁都合不来

文|西坡前几年发现新闻已经没法做的时候,我决定回到文章这个大本营。新闻文体只是文章在现代社会的一个分支,它在我们这里走到穷途末路,前因后果是需要后世史学家好好分析的,但作为历史中人,我们没有新闻也得过日子。那就退一大步,只要文明不消失,总会有人读文章的。可惜我只会用汉语写文章,那么我赌的就是,只要汉语不消失。所以这两年开始有意系统地读古文和现代散文。读来读去发现一个现象,凡是文章写得好的,不管操的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通常都跟时代不对付。就像曾国藩发现的:“作古文者,例有傲骨,惟欧阳公较平和。此外皆刚介倔强,与世龃龉。”这安慰了我,也好像堵死了我。要想写出好文章,就不要指望过多好的日子。我从来都跟大多数人想得不一样,甚至跟少数人中的大多数也行得不一样。但假如过得不好,其实是怨不得文章的。我是在读梵高传记的时候明白的这个道理。不搞艺术,梵高就能幸福安康了吗?不可能的,生下来就这套配置,搞了艺术,至少还有艺术。我们的时代,人时刻面临趋同的压力。经常有人说,朋友圈这也不敢发那也不敢发,怕什么呢,怕跟别人不一样。你要真跟别人不一样了,能有什么后果呢?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光是脑子里冒出旁观者的一丝冷笑,就把他们吓到洞里去了。怕跟别人不一样,已经变成我们DNA里的一串代码。哪怕是一些搞小众爱好的人,也是在小众里找众,而不是找自己。刚介倔强,并非标新立异,标新立异之辈,往往新异不了几时。所以我读到郁达夫的一些经历,大感钦佩。以下郁达夫散文名作《钓台的春昼》的写作背景:先是1927年8月,因人事纠纷,他退出了曾参与首创的创造社;1930年1月,由于他发起组织自由运动大同盟,被国民党以“堕落文人”的名义被通缉,以致被迫居家数月,未敢外出;1930年11月,因他表示今后不能经常参加“左联”的会议和活动,被“左联”开除,名义是“肃清一切投机和反动分子”;1931年春天,他因曾积极奔走营救被国民党逮捕的左联五烈士,不得不离沪去杭州、富阳等地去避难。这还真的是准确诠释了什么叫与世龃龉。跟谁都合不来,跟谁合不来都无所谓。当然人非铁石,感受总是有的。郁达夫“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所。”文章虽然留下了,但当时的心情想必是很坏的。画也好,文章也好,身后名都补偿不了创作者自己,尤其在我们这么一个即时结算的时代。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做出点东西,就得敢于假设大多数人都是错的。现代社会据说是推崇个性解放的,各种各样的课程、标语、广告都在鼓励人们“做自己”,但我怎么觉得人寻求外部认同的劲头越来越大了呢?时至今日,文人为什么需要有“傲骨”那种劳什子,其实可以解释得很明白,不需要上任何价值与情怀。真正有创造性的行为,只能在个体层面发生。现代商业、现代工业虽然经常需要人与人的配合,但关键的创意来源也总是个体。爱因斯坦说:“在丰富多彩的人类生活中,我认为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和情感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贵和崇高的东西,而民众本身在思想和感觉上总是迟钝的。”这并非对民众的贬低,因为民众中的每一个,都可以做属于自己的那棵树。一个不能产生个体、支持个体的社会,即便具备了现代的外貌,也会很快萎缩、衰落。在环球交通不便的古代,一个文化衰落之后,还有重启的机会。现在的世界,对个人是友好的,国产片不想看,可以看美剧韩剧日剧,对文化体却是残酷的。汉语还有没有未来,取决于未来的人们可以拿汉语聊什么。我总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漏斗上,旧的事物每天都在消失,新生的事物却很少很少,如果不是没有的话。继续阅读时代跑了
1月26日 下午 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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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跑了

文|西坡这几年常有一种失落感,疫情结束后的这一年,感受格外明显。我感到我和时代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思想与情感的链条断裂了。就像自行车掉了链子,拼命蹬也找不到抓地的感觉。我被时代抛弃了,或者我把时代抛弃了。理性告诉我,收起你的自大心吧,你何曾拥有过时代。不说你是个无名小卒,便是那些大人物,谁也没拥有过时代。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人对时代的所有感情终究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可是我说的思想与情感的链条,还不是目中无人的占有欲。我不知道大人物怎么过日子,但我知道我身边曾经有一群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摸到的朋友,是认认真真和时代呼吸在一起,甚至偶尔哭泣在一起的。我们谈论远方的故事,谈论抽象的事物,谈论异邦与未来,都觉得是那么真切,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指引着我们,贯穿着我们,在心情激动的时候它们就是我们,而心情激动是常有的。现在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好像一个可怜虫在回忆已然冰凉的春梦。一个当时的朋友后来说,那时候太傻,早知道应该专心搞钱。大家对于生活的共识,似乎只剩下钱还是坚挺的。但钱也是一种想象,过去那些讨论留下的脑回路刻痕告诉我,一个社会的公共话题如果只剩下钱,那么钱很快就不能保卫自己。我们其实一直知道,我们是少数派。但我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我们每天有话可聊,我们可以认出彼此。我们忽而悲观忽而乐观,忽而悲观忽而悲观忽而……忽而我们失踪了。我们失去了我们,只剩下我我我。我现在在网上翻腾一整天,也找不到一个地方,人们还在说我们。有时候你以为他们在说我们,定睛一看,还是我我我。现在的人说话,似乎都加了一层套子,上书“剧情需要,切勿当真”。曾经的网络陌生人,有我喜欢的,有我讨厌的,现在都是我不在乎的,因为我知道他们从心底里也不在乎任何东西。当时的我们,自然大部分还都活着,也都会每天瞪着互联网。但我们不再是我们,就像一张桌子拆成四条腿一个面就不再是桌子。我们是被谁拆开的呢,我们当初又是被谁聚起来的?无人知晓。只有在浏览书架上那些久不翻阅的书的时候,我才会记起我曾经有过我们。我们或许不如我们过去以为的那么重要,但也未必如我们后来以为的那么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真诚地相信,相信四季轮转,相信事在人为。时代跑了。或者说,时代隐匿了。时代什么时候回来,人们重新相信的时候。在这时间的黑洞里,我们有什么可做的,或许没有什么。“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继续阅读气不足,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1月25日 下午 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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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不足,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文|西坡我在读一本以前不太可能读的书,吕洞宾的《太乙金华宗旨》。我必须承认,我迄今对于道教依然心存偏见。我大体认为,道家是高明的,道教则是理性的倒退。现在有朋友动摇了我这个偏见,但还没有真正改变它。所以我阅读《太乙金华宗旨》,也是在检验这个偏见是不是到了需要拿掉的时候。我是结合荣格的《金花的秘密:中国的生命之书》来读吕洞宾的,这本书是荣格对《太乙金华宗旨》的长篇述评。荣格明确表示,他在理解这种东方智慧的时候,没有放弃西方的理性思维。他同时批评盲目崇拜外来文化和盲目抵触外来文化的人:“所有平庸者在接触外来文化时,不是盲目地丧失自我,就是自以为是地大加批判。他们只能接触到外来文化的外表和皮毛,而从未咂摸到它的滋味,因此也从未进入那种精神交流,那种产生新生命的最亲密的交融与渗透。”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很稳妥。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我们在接触自己的传统文化的时候,经常需要借助西方学者的视角,而不敢轻易相信本国的中介。这种拐弯的知识传播路线曾经让我困惑,我现在意识到这里边其实有种历史必然性。我们的文化自尊心需要克制一点。其中的原理包括苏轼那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似乎也不尽如此。即便不说未经科学方法检验的传统文化都无法重新确立合法性,至少可以说,未经与现代科学语境对话的传统文化都是存疑的。今天这篇小文不是为了讲道教,也不是为了讲荣格,只为了介绍荣格在这本书里提出的一个观点。冒着断章取义的风险把这个观点摘出来与大家分享,是因为它与我自己这些年来的体会十分吻合,我觉得对许多人也会有直接的启发。荣格说:“我经常看到有些人轻易便超越了别人无法超越的问题。更进一步的经验表明,我所谓的这种’超越’(Überwachsen)原来是意识层次的一种提升。一种更高更广的兴趣在视域中出现了,随着视域的开阔,尚未解决的问题变得不再紧迫。这个问题并不是就其自身以逻辑的方式得到解决,而是面对着一种新的、更强的生命指向而逐渐消解了。”本文不是学术论文,所以请容许我做一点庸俗化的翻译:人生中的有些重大问题是不需要直接解决的,随着人生境界的提升,这些问题会自动消散。我的个人经历还提供了反面教训,假如你在低层次上执迷于解决某些问题,这些问题非但无法解决,反而会困住你,甚至可能越解决越大。我们做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这就好比个人层面的“在发展中解决问题”。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当务之急是提高生产效率,提高全民受教育水平,扩充财富总量,建设基础设施。所以我们对前些年的发展模式不能全盘否定。有些时候,速度确实是最重要的。假如没有那些年的快速发展,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一定更少,毕竟我们在相当低的经济水平上解决过很多年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完,也不可能解决完。池浅王八多,放诸四海屡见不鲜。我们现在的池子还不是很深,但回头来看,我觉得还是值得舒几口气的。我们谈论的很多生活方式的美学的乃至更高级的话题,离不开池子的总水量。个人与国家当然不好直接类比,每个人对生命所需要的水源的理解不同,但我们得承认水量本身是个有效指标。学生需要校舍和老师,司机需要车和路,钢琴家需要钢琴、音乐厅和听众,这些是免不了的。脱离数量谈质量,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假如一个人要做生意,他首先需要积累资本、人脉,假如这些到达到不了基础门槛,那么他说自己有再好的眼光、心性都是无济于事的。你上不了牌桌。只是打个比方,不是每个人都要做生意,不同行业不同工种需要蓄积不同的水源。这也正是庄子说的:“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韩愈说的:“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势利的说,气不足,你说什么都是错的。所以当一个人需要养气蓄势的时候,不要过度纠结具体观点的精确与否。很多人喜欢抓小放大,在解决无尽的小问题的过程中,丧失宝贵的时机。我的引申当然已经超出了荣格原来的语境,所以我愿意承受断章取义的批评。但我认为这个道理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很重要的,而它的重要性似乎正在被淡忘。重复一下,有些问题不是用来解决而是用来超越的,荣格还用了一个比喻:“在较低层次导致最激烈冲突和充满恐慌的情感爆发的那些东西,现在从人格的更高层次来看,宛如从高山山顶上俯瞰山谷中的一场雷雨。这并不是说这场雷雨已经不复存在,而是说人已经不在其中,而是位于它之上。”每一种表达都会招致误解,重要的话说给对的人听,希望这篇文章对大家有帮助。继续阅读大多数人都上当了
1月21日 下午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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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都上当了

文|西坡闲来翻书,翻到胡宝国《将无同——中古史研究论文集》,无意间被一段话吸引:“我们通常认为,一个研究者应特别注意克服自己的弱点。因为你的优势不用管它也会发挥作用,而弱点如果不被克服就会妨碍进步。这个认识看似合理,其实是有些问题的。经验告诉我们,人能克服的弱点其实都是比较次要的,真正严重的、致命的弱点往往是无法克服的。陈寅恪先生是如此,田馀庆先生也是如此。杰出的学者并不是没有弱点,他们也不是因为克服了弱点才变得杰出。他们之所以有杰出贡献,只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陈寅恪先生是成功的,田馀庆先生也是成功的。”这个观点与我近年来的体会正相吻合。我认为其适用领域,并不限于历史研究或者什么研究,假使你对做学问毫无兴趣,对陈寅恪、田馀庆这两个名字一无所知,你也可以从这段话中获得启发。我们做一下延伸和演绎,责任当然是我来负。我们从小便被教育,每个人身上都是有优点也有缺点的,我们要发挥自己的优点,同时要克服自己的缺点。每当我们遇到挫折,遭遇瓶颈,总会有人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这暴露了你什么什么样的缺点,如果不克服掉,你绝对无法迎来人生的春天。很多时候,这个人就是我们自己。遇到问题,分析自己的缺点,然后绞尽脑汁克服自己的缺点。这是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也是我自己过去的思维模式。但是我在过去几年进行反思、调整的过程中,遇到一个无解的BUG。我发现,哪怕我能够认识到自己的短板,我没有工具来克服它。短板之所以为短板,就是你命里缺的东西,而不是说你一直都有这个技能,但你忘了激活了。没这好事,我们要真的某种技能,早就发现并且使用了,谁都不舍得浪费。好比说你有音乐天赋,即便家里没条件买钢琴,你也肯定很早就在同龄人中表现出会唱歌什么的。其他技能也大抵如是,不可能七老八十突然发现原来我是个数学天才,只是一直没想着补这块短板。也就是说,对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来说,你的长板和短板基本都明确了,你自己知道,你周围人也知道。你用尽余生的全部精力,也不可能把短板补上了。这不等于说你的人生就封死了。大器晚成是可能的。但大器晚成是机缘的问题,不是说一个人年轻时脑子不灵光,老了老了突然开窍了。人的智力能保持不要太大幅度衰退就很不容易了,不要异想天开。认识到这一点至关重要。就像胡老师说的,人不可能通过克服弱点而杰出,而只会通过发挥优势而杰出。所以如果一个人把太多精力和时间用来克服自己的缺点,那么即便有点效果,也远远弥补不了由于未能充分发挥长板而造成的潜在损失。不妨回头去看看自己已经取得的那些成就,每一项达成的时候,都是伴随着那些熟悉的缺点在自己身上的。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不想着克服缺点呢?因为顺风顺水。等到逆风逆水的时候,我们开始琢磨自己的缺点了,可是走不动道真的是因为缺点存在吗?更大的可能是,时势变了,我们的长板不能像以前一样发挥作用了。那么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不是克服缺点,而是寻找新的领域去释放自己的既有优势。古希腊那个神殿上有一句著名的话:“人啊,认识你自己。”我们得思考一下,为什么是认识你自己,而不是“人啊,改造你自己”。人是被造物,是无法修改自己的代码的。当然,认识自己也包括认识自己的缺点,但更要认识到人的缺点和优点往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卡住一面,另外一面也转不动了。只有当缺点有可能造成致命威胁时,我们才需要予以特别的注意。日常的时候,知道它就行了。当你不再想着克服自己的缺点时,也就不会再想着克服别人的缺点,你想的是,设定什么样的规则让大家可以共处与合作,发挥最大的能量,创造最大的价值。假如大家互相盯着缺点,最后只会变成井底里互相看不顺眼的青蛙,都觉得对方挡住了自己的青云之路。继续阅读等待大事发生
1月14日 下午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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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大事发生

文|西坡时代精神究竟是否存在,我一直有所疑问。心里希望它存在,作为一个思考者,你总希望抓住点什么稳固的东西。如果它存在,你还有可能摸到它的皮毛,如果它压根就是痴人说梦,早点省去烦恼也是好的。将信将疑是最消耗人的。可是黑格尔说的那套东西,实在有些玄乎。《历史哲学》的结尾一段:“‘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以往发生的种种和现在每天发生的种种,不但不是’没有上帝’,却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哲学和胡话,常常只有一步之遥。奥斯维辛之后,人类很难再真诚地相信历史还有一个总的光明的方向。假使说历史是上帝自己的作品,那这作品可真够糟糕的。而且上帝竟没有力量阻止渺小的人类反复篡改自己的作品,实在是窝囊得很。过于相信时代精神,会产生使人脱离现实住进空中楼阁的危险。就像昆德拉在小说《玩笑》里说的那样:“我们被历史迷惑了;我们陶醉于骑在历史的马背上,陶醉于感受着屁股底下它的身躯;在大多数情况下,最后必定会转化为一种对权欲的嗜好……”。幻想驾驭历史,引领历史的人,总是被历史一个趔趄掀下马来,再恶狠狠踏上几脚,这也是反复上演过的历史剧。《玩笑》的主人公路德维克,是一个有多张面孔的青年:在大会小会上,庄重、热情、坚定;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喜欢冷嘲热讽,竭尽挖苦之能事;独自一人的时候,没有主意,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终于他得罪了组织,被取消了学籍,只能去服苦役。在矿下干着繁重、枯燥、无望的体力活,一开始他坚信远离历史方向盘的生活就不算生活,而是行尸走肉。后来他认识了一位姑娘,才突然发现:“离开历史方向盘还是有可能生活的,一种新的、原先未曾估计到的可能:原来在历史飞腾着的翅膀下,居然隐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它就横卧在我的面前,草原中央站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子,但又是一个值得爱恋的女子在等着我:露茜。”给一个女子赋予代替历史方向盘的重任,这样的感情当然不可能有好的结果,此是后话。在宏大叙事下成长的人总要经历精神的多次蜕变,才能做回一个有着正常人类情感的人。从坚信不疑到发现宏大叙事与现实社会的不吻合以及内部的不协调,这时候人往往以为自己醒了,却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滑入另一场梦。放下崇高,投身细碎的日常,却忍不住给日常涂抹上一层耀眼的光,那真正的日常又溜走了。醒一次是远远不够的,醒到什么时候是够呢,不知道,但至少要清醒到不再确信自己是清醒着的时候,才是安全的。我后来又想,时代精神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只是我们要给它加一些限定词,不一定是全局的,可能是局部的,不一定是主动的,可能是被动的。因为要说人类的精神完全是以个体为单位,进行随机的漫无目的的扰动,也不符合我们的观察。规律总是有一些的。比如:@吴季玄:看晚明的集子末日感十分迫真:雅集、分韵、吃酒、看花,闻虏信;携伎、观剧、度曲、游园,闻虏信;焚香、煮茗、坐禅、学道,燕都虏信甚急;结社、讲学、刻书、盟誓,天兵下江南……然后赴水死、自刭死,被执不屈而死……99%黑甜如梦的日常生活,加上一丝来自远方不知真假的死亡消息,眼睁睁看着罗盘停止。有网友补充:《桃花扇》第一出就说得明白:“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人类在面对重大危机之时,呆若木鸡是常见反应。不唯明朝人如此,也不唯中国人如此。历史教科书上将张伯伦牢牢钉在名为“绥靖”的耻辱柱上,可在当时,张伯伦绝非乾纲独断地绥靖,而是代表着民意去绥靖。只是随着时势演变,民意可以掉头不认,张伯伦却撤不回了。在历史面前,小人物比大人物身段更灵活。1945年的德国和日本,人人都成了身不由己的普通人。今天早上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人卖现杀的活鸡。摊主一边拔毛清理内脏,另一边,其余的鸡都在见怪不怪地啄食。我不禁感慨,还是动物幸福,反正早晚都要死,反正也逃不掉,操那心干嘛。再说了,万一今天自己这只卖不出去呢,饿肚子不是亏了。继续阅读人是树叶,风一吹就都没了
1月9日 上午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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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树叶,风一吹都没有了

文|西坡顺着《繁花》的话题,找到金宇澄2013年的一篇访谈。他讲的一个故事和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故事金宇澄:李李有原型。……现实中的原型是皈依佛门,三年后出来自己建庙。这一块无法写,不好写,有禁忌。她带两个小尼姑到处化缘,在浙江那边造庙,过了一年多对我讲,已经把庙卖给北方一大寺的和尚。她说,庙里跟社会上一样,都要拍住持的马屁,得到住持的欢心,可以接待外宾,接待泰国和尚、日本和尚,就有出国机会。她觉得没意思,因为做过老板,决定自己干。北方大寺一个中层和尚,不知犯了什么庙规,撵出山门,螺蛳没有了壳,但钱很多,同意买她的庙,三四十万造的小庙,可以几百万卖出。她就去谈,和尚在一旅馆房间跟她见面,不意撞见和尚嫖娼,这简直是通俗情节,大骂了他一顿,她把那女孩收到身边,给她剃了头,没什么仪式,通常身边就这样,带两个小尼到处化缘,到总经理办公室她们一跪,气场就不一样了。这些不能写。类似这种空门不空净土不净的故事,我已经听说过不少回了。真实性没什么好怀疑的,人性嘛。假如没有这些,才不符合规律。我是一个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人,但我觉得很多事情不需要社会经验也能推导出来,所以对很多领域我知道一斑之后,就没兴趣再去认识全豹。这让我的人生地图里保留了很多由公式占领或排除的地方,肉身点亮的比较少。从前还觉得这么活有点亏,但我后来发现,那些不惜肉身的选手往往是一条阴沟里反复尝试同一种姿势,好奇全豹的下场通常是被豹子吃掉。我还是继续擎着我的探照灯吧。我发现,有些不喜欢搞人际关系的朋友偏偏落入了最需要搞人际关系的地方,就是因为他们没看穿表象。比如人在学生阶段的时候都会觉得,学校、研究机构是清净的单纯的,私人企业是复杂的甚至肮脏的。实际上,私人企业因为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只要你业务能力足够,就可以获取一片清净的生存空间。而在一些看起来清净的地方,由于不存在外部客观的评判标准,人与人之间的纠缠撕扯反而是无止境的。一句话金宇澄:大实话我是借小琴说的,不要以为人是一棵树,她发现只是一片树叶,树有木头立着,人是树叶,风一吹都没有了。我近些年每次回村里,都听到谁谁又病倒了,去世了。因为日常不生活在村里,所以跟他们的真实人生早已没有了交集。但从前的记忆仍在,有时候记忆都淡漠了,但那个名字本身在头脑中仍占有一席之地。真的就是风一吹就没了,甚至都找不到风的影子,叶子自己就病了,枯了,一声不响就掉了。村里每年都有新的孩子冒出来,我照例都是不认识的。树好像还是那颗树,叶子逐渐替换掉了,也不知道我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叶子。最近更发觉,许多树叶的起落其实跟大潮的起落有不弱的呼应关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体会到生命树叶之轻的时候,有时会心灰意冷,有时却会发愤起来。人生忽如寄,这个前提是没有疑问的,但是下一步到底该“何不秉烛游”还是“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古人都没想明白,怕是我也想不明白了。我现在稍微能看明白的一点是,人与人,人生与人生,一个人的一段人生与另一段人生,在本质上是无从比较的。明白并牢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身上轻了很多,脚下却仿佛重了一些,而我却无心看自己的足迹了。继续阅读王家卫们正在发明历史
1月6日 下午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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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们正在发明历史

文|西坡最近看了两部电视剧,一部是《似火流年》,一部是《繁花》。《似火流年》讲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胡同,《繁花》讲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的上海滩。一南一北,时代背景也相似。就娱乐产品的定位而言,制作都算精良,口碑也都不错。我不是口味刁钻的人,它们都能娱乐到我。但我在它们身上发现了一个现象。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并不敢确信这是值得一说的事情。可是再一次发现的时候,就敢确信了。深入一想,身上竟然冒出一丝冷汗,所以务必说一说了。在它们身前,有领路人,在它们身后,也会有跟随者。这两部电视剧在制造年代感上都下足了功夫,有时候还直接植入当时的影像资料。可是里边的人物,不管行事作风还是情感,都完全脱离当时的现实逻辑,甚至不符合任何社会任何时代下的现实法则。看电视剧的时候,仿佛进入了平行时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搭一个年代的舞台,直接架空不更方便吗?年代的舞台显然是有用处的。如果没有年代的舞台,观众就没有代入感,没有代入感,爽的烈度就会稀释。所以它们是要让观众代入的,要代入但不要代入太多。你可以跟随主角平地而起,大杀四方,转危为安,荡气回肠。你也可以代入某个配角,或义薄云天,或插科打诨,或宝刀不老,或青春靓丽,或风韵犹存。人人都能得到自己的一份爽,但真实消失了。那个年代里的苦涩记忆,如贫穷,如不公,如疾病,如剥夺,如腐败,被导演轻松而温柔地抹去了。这些电视剧里没有实质性的反派,也没有实质性的冲突,都是道具,都是布景。不会有一个镜头让观众联想起,自己或自己的父辈,是历史大潮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一员。你可能会为某个人物伤心、愤怒、不平,但这些情绪都可以在虚拟时空里原汤化原食,绝不会溢出屏幕。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就是说,对历史的所有书写,都是当代精神的折射。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就是,莫把历史当真。这些电视剧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看的一批电视剧,《戏说乾隆》《康熙微服私访记》《黄飞鸿》《霍元甲》。小时候我看的是多么津津有味。可是长大之后,学习了一些真实的历史,觉得小孩子靠这些东西建立对历史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好。没想到,我还没到40岁,我童年所处的80、90年代已经进入了戏说的领域。流行文化仿佛一条大蛇,一口一口吞掉我们的来时路,将其替换成人畜无害的版本。我们小时候靠黄飞鸿去想象清末民初的中国,现在的孩子又要靠《繁花》去想象我们童年时的中国。我们的精神实在虚弱,容不得真实停留片刻,只能从一场梦跳进另一场梦。王家卫正在发明历史,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异议。徐皓峰说中国大多数武侠片的性质都是晚会,晚会的特点是“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一个故事的核心是辨析价值观,一个晚会的核心是凑场面和凑名角。”就此而言,《繁花》们是新的晚会,新的场面,新的口号。徐皓峰认为,武侠片延续的是清朝小说的思维:“串一堆热闹”是清朝小说的思维,如同清朝的建筑花饰,繁复无聊。清朝小说整体不好,都是场面,对人对事无态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算什么态度?写得好,是文笔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说家。读者也是看热闹。三百年的叙事传统,味道恶极。恶味延续到影视,大众没有反胃,仍乐此不疲。导演负责串热闹,观众负责看热闹。要享受看热闹的乐趣,就得脱离现实,不仅要脱离别人的现实,也要脱离自己的现实。“价值观混乱的时候,人们只剩下看热闹。”徐皓峰一针见血。写这么一篇文章,没想批评谁,因为批评也需要一定的土壤才能生效,现在这土壤已不存在。我只想打捞一下自己已十分淡漠的记忆,那并不遥远的时间,竟被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折叠起来,换成替身,我实在有些惊讶。趁还能感到惊讶,把我微不足道的声音丢进风里,不管能不能传进另一副耳朵,至少算我没有白活。继续阅读新周期
1月5日 上午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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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周期注定到来

文|西坡又到年底,该说点吉祥话了。这一年对我来讲是很关键的一年。我的心态终于从青年进入了中年,开始从沉重中抬起头来,感受到一丝轻松与温润。比如我前几天“研究”《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还在群里跟朋友分享体验。朋友说,你研究的方向终于对路子了。我说,我被情怀误半生。朋友说,其实是开始油腻了。真不给面子。读书人的事能叫油腻吗,我们是以游戏为田野,搞人类学调查。想起台湾历史学家王明珂的一件事。上世纪90年代,他去羌族地区做调查,一天晚上到了一个寨子,被安排住在一个小房间。昏黄的烛光中,隐约看到房中凌乱地堆放着些农具、马具,屋角有几坛酒,屋中弥漫着浓浊的烟熏味。他心里想着,我终于住进了一个偏远的羌族村寨,这寨子可能从未有外人到访过。在自己的人类学异邦想象中,他兴奋得难以入睡。可是第二天一睁眼,就大感失望,只见墙上贴着台湾青春偶像林志颖的大幅海报。在我们这个时代,什么是真正的异域,什么是真正的陌生呢?有一天,刷到一个视频,记录的是一个牧羊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青涩,沉默,骑上摩托车赶羊上山。雪山,草地,野花,美好如墙纸。少年对美景却似无睹,掏出手机打发时间。他手机上会是什么呢,一定不是雪山草地,但也无外乎雪山草地。一种境遇是通常是由相反的境遇赋予魅力的。城市让原野充满诗意,病痛让健康成为祝福,否则原野和健康都只会滋生无聊的情绪和作死的冲动。叔本华说,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这是一种令人灰心的观点,遗憾的是,我们经常能够从自己身上验证它。不过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使用这句话,就是当你感到无聊时,你去想我至少不痛苦了,当你感到痛苦时,你去想我至少不无聊了。我这两年狠狠地琢磨了一下修行的事,但是最终发现修行这条路不适合我。不是我受不了孤寂,而是我解决不了人为什么要修行这个初始的问题。我找不到第一推动力。几乎所有的修行方式,都要求人戒除欲望,可是一种东西你越去戒它越会想它,如果在原来的地方得不到满足,就会换一个地方以另一种面目冒出地面。改头换面的欲望,往往比原来的欲望更加危险。当欲望保持原始面目的时候,我们还知道一点羞愧,可是当欲望变形为理想志向、时代精神、集体意志的时候,再去抗拒它就会十分困难。所以思来想去,我宁可保留低级趣味在自己身上,甚至认为,人无低级趣味不可交。不过我依然反对“真小人好于伪君子”的理论,那些所谓的真小人并不处于一种天然、自然的状态,而是另外一种畸形。人是本能、欲望、理性、理想的杂糅体,每一种元素都不能否定其他元素的存在。所谓的真小人,把欲望提升到世界本原的高度,同样破坏了人的复杂性。如果说我现在有什么努力的方向,那就是尽量及时地识别每一种新的情绪的产生,做出标记,然后观察它会引发别的什么情绪。通过这样的训练,阻断注意力从情绪到观点的迁移。如此训练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从前的一些观点逐渐松解了。因为我现在意识到,我之所以拥有那些观点,只是为了掩饰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情绪。掩饰的过程是如此顺滑,以致我从前完全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换句话说,不是我占有了观点,而是观点占有了我。如果说我有什么进步,那就是可以容忍许多负面情绪在体内长久地停留了。我不再害怕它们会定义我,击垮我,败坏我。我认为这是精神趋于强健的标志。我进一步发现,人的情绪无法简单分为正面与负面。无力感是负面的,可是无力感可以催人进取,那么它的作用便是正面的。我甚至觉得,人需要适当地积攒负面情绪,才能在机会窗口打开的时候做出有意义的行动。在很大程度上,意义是被无聊孕育出来的。生命是一团杂乱的电线,你永远不知道一股电流从哪里开始,又回到哪里结束。这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困惑,却也预示着无穷的希望。因为从理论上讲,没有人知道如何消灭它的潜能。从概率上讲,新周期注定到来。这就是我的吉祥话。继续阅读年轻人,你要心理健康做什么
2023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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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你要心理健康干什么?

文|西坡这是一篇在高铁上写的文章。最近创作热情有点勃发,高铁上也没办法安心看脑残视频了。这两天跟朋友聊到一个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值得阐述一回。原话是卡尔维诺说的,但我找不到了,这不重要。你也不必关心卡尔维诺是谁。我们已经过了用名人名言助阵的阶段,可以大胆地挪用、误用、错用、乱用。卡尔维诺说的,或者我想让他替我说的就是:年轻人,你要心理健康干什么?年轻就是要疙瘩噜突,就是要着急上火,就是要目空一切,就是要心比天高眼睛大肚子小,就是要爱谁谁去你丫,就是要前言不搭后语有今天没明日,就是要喝了吐吐了喝吃饱撑的多管闲事,就是要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囫囵吞枣张冠李戴。总之,年轻就是要世界不对付,跟自己不对付。不为什么,年轻啊。年轻人求啥不好,为什么非要求个心理健康?年轻人追求心理健康,才是最不健康的爱好。不行就去爬树,不行就去挖坑,不行就去荒郊野外设坛作法借东风,你说你是诸葛再世谁反对谁举证。心理健康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骗局。你出生的时候,没人跟你商量,你死的时候,没人跟你商量,你倒霉了没人跟你商量,怎么崴了脚叫唤两声还得跟全世界报备呢?没崴脚也可以叫唤啊,管得着吗他们。有人拎出锤子,有人自动变成钉子。有人拎出尺子,有人自动变成布头。有人拎出假药,有人自动穿上病号服。要不说年轻人还得多读书。不读书你哪知道人类有一百万种方式发疯。从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像我们这么热衷于自己吓唬自己。撒泡尿怕冲毁黄河大堤,打个喷嚏怕惊扰了苍蝇蚂蚁。我们太入戏了,其实观众只有自己。强者从来不抱怨大环境,强者都是破坏大环境的人。强者破坏完了,潇洒离去,弱者面对满目疮痍,天天自责。只要人人少放一个屁,也挡不住地球变暖啊。我们老觉得古人都是呆子,其实古人活络得很。袁宏道知道吧,中学课本里有他,怎么介绍的我忘了,但肯定说他是这个家那个家。但课本里不会告诉你,袁宏道提出过“五种快活”理论。第一种快活,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搞搞。“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谭”。第二种快活,跟大家一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搞搞。“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惟,花影流衣”。第三种快活,拉帮结伙,互相吹捧。“匣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人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第四种快活,带领美女归隐江湖。“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第五种快活最是妙绝,败家。“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袁宏道说,读书人要有此五种快活中的一种,便“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如果快活不起来,而只是“幽闲无事,挨排度日”,那算是白活了,“此最世间不紧要人,不可为训。”袁宏道要活在现在,早被骂得退网道歉洗心革面了,这当然是他的损失,他失去了接受网络群众再教育的机会。可是明朝的大意让他留下了“五种快活”理论,他不仅想了,而且写下来了,不仅写下来,而且传下来了。可见从明朝到现在的几百年间,还是有一条隐秘而连贯的通道,让低级趣味可以代代流传。为低级趣味高兴,愿低级趣味不朽。继续阅读都是垃圾
202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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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文|西坡我在网络冲浪的过程中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对比。每当我追随热点去看各路人马在说什么,很快就会觉得非常厌烦,甚至恶心。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周星驰电影里的那个表情包:“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都是&*¥#……”明明芝麻绿豆点大的破事,非要从宇宙大爆炸、盘古开天辟地或者永乐大典开始讲起,每个人关心的都不是事儿本身,而是这事又能证明我牛逼了。所以什么事儿能让最大多数的人感到油然而生的牛逼,热度就会越高。网络热点的实质就是自我意识的大型聚会。假如我沉浸在这样的思考里,我就会对网络很失望,对时代很失望,对人类很失望。可是我渐渐意识到,这种失望本身也是我的自我意识的投射。我用来失望的论据是不充足的。我沉浸在这样的失望里本质是在享受一种优越感,这跟我失望的对象没有本质区别。于是我又对自己失望,我也加入了“在座各位”的行列。这是网络让人失望的一面。自我意识的无节制繁衍,令人厌恶。可是网络也有给我惊喜,甚至让我心生感激的一面。就是当我沿着自己的兴趣去检索信息,原本以为非常狭窄的领域,却总能不断找到高质量的信息搬运工还有创作者。他们不辞辛苦地从全世界找来资料,做翻译做整合,最后形成的文章、视频可能只有几十、几百的阅读数,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做。他们会非常细致地描绘自己的心路历程,却几乎没人人看到,而我动了几下手指就找到了他们,仿佛闯入私家花园,不,简直是闯入别人的书房和卧室,听到别人的深夜絮语。互联网越来越像个真实的海洋。海面上波涛汹涌,日复一日,海底却积累着越来越多的宝贝。这些无意中发现的角落,让我对网络陌生人,对时代,对人类又恢复了信心。这是两种使用互联网的方式,一种是被动使用,算法推到你眼前的东西,多半是速朽的垃圾,这么说可能既侮辱了速朽也侮辱了垃圾;另一种是主动使用,你循着自己的兴趣,在某个细致的领域做持续深入的探索,这个时候互联网是一位慷慨、博学、诲人不倦的老师。从垃圾的世界到恩师的世界,只需要几个关键词。你得真正进入一个领域,才知道如何问问题。假如你一直是门外汉,总是问“给我最好看的”“给我最牛逼的”,那么你得到的永远是垃圾。所以这几个关键词,是许多人终身难以翻越的大山。最重要的是,当我沉浸在具体兴趣中的时候,让思维在他人的思维中蔓延、伸展,我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愉悦。自我意识的迷魂阵消失了,我却不知不觉支棱了起来。我感到自己是健康的。曾经有人问子路,孔子是怎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听说后说,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一个“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孔子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过日子就是说,你不能老从日子里跳出来,你得跟日子过到一起去。咖啡有咖啡的趣味,大蒜有大蒜的趣味,但如果非要比个高低,那你注定一无所有。从养生的角度来讲,有自己的一摊事情忙活的人,精神与身体状态往往都更好。而不乐于或者不屑于实际事务,而是沉迷于纠正他人与自我姿势的人,都活得很累很压抑。万里之外的蝴蝶煽动一个翅膀,他们都要调整一回姿势,能不累吗?所以,今天要说的重点是,从我出发,主动使用网络,让全世界为我所用。在热爱中忘掉自我,真实的自我才会浮现出来。人往往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宽阔。继续阅读弄点刺激的
202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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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点刺激的

文|西坡新手写作常犯一种错误,就是爱用大词。他们意识不到,大词的数量一旦超过某个临界值,意义就消失了。就像水到了沸点就会咕嘟咕嘟变成水蒸气一样。语言的沸点远比一般人想象得要低。如果一个人意识到尽量少用大词,他可能就逐渐入门了,否则他永远是写作的门外汉。写作是干什么用的,“辞达而已矣”,就是起到传播效果。可是这么简单的事,足够最伟大的作家忙活一辈子。语言这玩意太容易失效了,“达”是一种偶然,“不达”是常态。萨尔瓦多·达利说:“第一个把女人的脸蛋比做玫瑰花的人无疑是一个诗人;第一个去重复他的人无疑是一位白痴。”不是第一万个重复者是白痴,第一个重复的人就已经是白痴了。我们都知道那个段子:“说,我想和你困觉,是阿Q;说,我想和你一起起床,就是徐志摩。”可是当这个段子流传开来之后,徐志摩们就不能再说我想和你一起起床了,倒不如学阿Q说我想和你困觉更接近想象中的诗人气质。鲁迅的名言里最令人不可理解的是那两棵枣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可信的解释来自一位名字里有枣的诗人,张枣:“‘我’苦于失语;’我’必须通过不断的命名来让’我’的失语获得理解;’我’必须走出’我’的失语。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貌似冗长无聊的同义反复都变成了一种参差对照的修辞法”。当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面临失语的危险时,必须得弄点刺激的东西。这刺激的东西,在之前的价值体系里可能是边缘的,隐藏的,反面的。闻一多说,贾岛处在“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因为有早年出家的经验,所以他面对“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可以做到“不变色,也不伤心。”贾岛只是发展出了一种奇怪的趣味,“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我最近在看一个国产电视剧,讲的是上世纪80年代北方某城市的黑社会。很奇怪的一个电视剧,我不知道该说它好还是该说它烂。有的地方很有质感,有的地方又特别不合逻辑,但有一点我看明白了,就是它在有意识地供应刺激。比如打斗流血的场面,色情暗示,还有大量的不节制也不解释的死人。麻木的大众渴望刺激,我想这是导演解读出的时代风向。我预计,接下来应该会有越来越多的刺激从地下涌出来。其实近年来许多影视作品已经是这个趋势,不求逻辑链条的闭合,也无意追求对现实社会的关怀,就是另造一个世界,制造赤裸裸的感官刺激。我觉得挺好的。说明我们还活着。继续阅读小作文,我们时代的大字报
2023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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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作文,我们时代的大字报

文|西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标志性的文体。汉晋文章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每个时代的人当然也创作其他文体,但最能反映时代精神的往往只是其中一种。我生也晚,没赶上大字报的年代,但从经历者的回忆来看,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记载:4月7日,中山大学共贴出大字报二十万张。当时中大校刊等直录为“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各个阴暗而污秽的心灵角落”。二十万张啊,那得挖空多少心思,费多少笔墨,用多少浆糊。不过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校园里还保留着三角地,虽然信息栏里张贴的主要是小广告,但三角地作为一个精神地标在师生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依稀将诺基亚时代的我们与大字报飞舞的年代联系在一起。我记得那几年的未名BBS上不时就会掀起“保卫三角地”的呼声。但无可奈何花落去,若干年后,三角地还是彻底沉没在时间的河底。人类有了网络之后,断代方式主要便成了流行的信息入口,比如论坛时代、门户时代、搜索时代、社交媒体时代、短视频时代。这几年的感觉是,平台迭代的速度变慢了,微博14岁了,微信快13岁了,抖音7岁了,小红书10岁了。在可预见的将来,它们或许会一直活着,同时活着。也就是说,每个平台都无法概括这个时代。但我觉得所有这些平台涌动的所有视频、图文、音频背后,有一个东西可以概括这个时代的精神,那就是——小作文。郭敬明的“小时代”曾被广泛用来形容这个时代,当然挪用者已经脱离了“小时代”最初的含义,但我觉得“小时代”这个词还是失于宽泛,不如“小作文时代”来得精准。从大字报到小作文,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社会显然走到了一枚硬币的反面。但是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大字报和小作文有相通之处。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字报是从前的小作文,小作文是当今的大字报。首先,大字报和小作文都可以多媒体传播。季羡林在《牛棚杂忆》里回忆:“到了6月1日,忽然听到中央广播电台播出了一张大字报,还附上了什么人的赞美之辞……”。电台播出一张大字报,从字面上看是不太通顺的,但现在的带货主播不也都在口播小作文吗?大字报和小作文最大的区别当然是,大字报是政治性的,小作文则不约而同都是去政治化的。但我们不要太呆板地看待“政治”与“经济”这类大词,人心流动的方向,什么都会有,迟早而已。大字报和小作文最大的也是最本质的相似之处,是创作主体的不清晰。虽然大字报和小作文通常是有署名的,但署名的主体与实际创作的主体很多时候是不一致的。更重要的是,创作主体的不清晰不仅创作者不在乎,受众也不在乎。一个明星发了一篇很漂亮的小作文,粉丝明知道是代笔也完全无所谓,能找到好的捉刀匠本身就被默认为本事。这就让我们联想起大字报年代流行的“集体创作”。比如说,张艺谋在那个年代因为出身不好处处受歧视,但是他写字漂亮、会画画,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不是懂艺术,而是懂美学懂设计,就凭这个,张艺谋在夹缝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多年以后张艺谋依然铭记使用价值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他说:“工具不是个坏词,有用,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深入骨髓的价值感”。来到小作文时代,我们可能又回到了一度告别的集体创作机制,只不过现在的驱动力是经济。还有人记得韩寒代笔风波吗?当年吵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现在来看有点莫名其妙,代了又怎样,不代又怎样呢?集体创作就是谁也离不开谁,肉烂在锅里,有人负责里子,有人负责面子,但归根结底大家都属于同一个集体。只不过当年对内叫“组织”“单位”,对外叫“同志”,现在对内叫“团队”“伙伴”,对外叫“家人”。发现没有,中国人到头来还是不太适应个人主义的身份安排,辗转腾挪还是要回到一个集体里边才觉得安稳。董宇辉一边带货一边反对消费主义的让丈母娘粉们泣涕连连的小作文,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一位黑汉子在鲁西南发表的慷慨激昂的演说:“我等兄弟在此共聚大义,并非只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贪图一时的快活……”幻觉,从来都是最畅销的商品。继续阅读上一个时代真的落幕了
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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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时代真的落幕了

文|西坡看到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终身教授江平逝世的消息。从书架上翻出《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扉页上是我手写的购书日期“2010.12.2”,这本书的出版日期是2010年9月。2010年恰是江平先生80寿辰。买书人大学毕业刚一年。十三年了。新闻上说,江平先生享年94岁,而百度百科上的信息是江平1930年12月生人,算的是虚岁?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江平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年轻人了解过他的事迹后是何感触。我与江平先生并无交情,但在我当年所处的圈子,江平的名字是无人不知的。惭愧的说,我对他的思想并无深入持续的研究。这本《沉浮与枯荣》当年对我肯定有触动,不仅因为书里有我的写写画画,而且我每次搬家都把它带着,从北京到苏州。今年终于舍得卖一些旧书,这本却属于我不会动的那群书里的固定一员。每当看一看它们,我都觉得内心很安定,像老朋友一样。只是不少老朋友,已经很久不往来了。现在的年轻读者可能想不到,仅仅十来年前,“法治”“程序正义”“公共利益”以及相关的一系列词组在媒体和网络上还是非常热门的,甚至会成为茶余饭后乃至酒酣耳热之际的讨论话题。曾经跟我讨论这些不值钱问题的朋友,早已分散并且疏远。只是记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们的书架上大都应该也有这本《沉浮与枯荣》。“沉浮与枯荣”这个书名,来自江平自己写的一首词《临江仙·悲歌》:“千言万语满胸臆,欲诉欲泣无从。长吁三声问天公,为何射日手,不许弯大弓。翻云覆雨人间事,过耳过目天穷。谁主沉浮与枯荣?欲平心中愤,唯唱大江东。”这两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上一个时代落幕了。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讲,每一种时代划分的方法都是武断的,一定可以举出很多反例来挑战。但从个人感受来讲,一个过去的时代就像一个物体一样清晰,有棱有角,有光明有阴影。你有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去抚摸它,过一会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可是从本质上来讲,不论时代还是社会,都是人想象出来的。假如人类失去想象能力,文明早就崩溃了。江平的发力发热的年代主要是1980年代。1980年代是一个神奇的年代,我有一个不正规的说法,1980年代发源于1976年,而直到2010年代仍有余波和回响。所以我毕业后的那几年,便置身于1980年代最后的余晖之中。在这余晖中,我基本完成了从校园到真实世界的思想转型,所以我感谢那段时间。在当今的舆论场,“法治”已经是一个非常冷僻的词了,以至于我打出这个词都有点犹豫。但是根据我对法治的粗浅理解,现代法治就是以说理而非强制的方式解决分歧。正如康德说启蒙运动的真谛便是,有勇气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我想我们还是可以相信理性的。不是相信理性是孙悟空,哪天会驾着七彩祥云来拯救我们,而是相信理性作为一种力量蕴藏在每个人的生命深处。理性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身上,表现出不同的形式。我们有时候会辨认不出理性的形象,但我们并没有失去它。1277年,布拉邦的西基尔被巴黎大主教判为异端。但丁曾这样写道:“那是西基尔的永恒的光,他在巴黎麦秸街讲演的时候,用三段论法推论出真理,引起了憎恨。”继续阅读停滞的苦果
2023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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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滞的苦果

文|西坡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就像建筑师做建筑,诗人写诗一样,你得先构思出一个雏形,反复揣摩、修改,推翻再重来,让它变得完善、结实,先扎根在你心里,然后扎根在大地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没人看见它的时候,你得看见它,在没人相信它的时候,你得相信它。不要迷信水到渠成。你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无法让别人看见,你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无法让别人相信。发起者自己都羞于谈论的事物,最后只会烟消云散、无人问津。这世界就是草台班子,但你也可以搭起自己的班子。一个人也是一个班子。有班子与没班子,有图纸与没图纸,是质的差别。没有什么水到渠成。事实经常是渠到水成。卡尔维诺说,每个城市都从自己面对的荒漠中获得形状。重点就是形状。传闻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符号是混沌中涌现出的奇迹,符号从混沌中来,但从混沌推导不出符号。人们喜欢抱怨世道无常、身不由己,却忘了自己依然有创造之本能。万物方生方死。我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反应,要么是对无常发起的进攻,要么是对无常的缴械投降。死亡不只在最后的终点等着我们,死亡随时在我们身上。悲观主义者永远不会被说服,悲观主义者只会被沙尘淹没。沙尘之上,新的种子正在破壳而出,新的鸟雀正在衔枝筑巢。地火仍在地底下潜行,但地上的人们又开始建造,吟诗。“姑苏台上乌栖时,
2023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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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儿说理去

图|李咏森文|西坡我昨天才知道,“魔都”这个词是一百年前一个日本人发明的。这个日本人叫村松梢风,1923年到访上海,在次年发表的畅销小说《魔都》一书里,他不经意间发明制造了“魔都”(Magic
2023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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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药,治不了自家的病

文|西坡经常有读者看了文章受到启发,于是问:你读过哪些书,给我推荐几本好书呗。当然,我以前推荐过一些书,另外我文章里引用的书默认都是可推荐的。但是每当遇到那些急切的提问者,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我担心他们即便照方抓药,也很可能失望而归。首先,我没有辟邪剑谱之类的玩意需要秘不示人。我的头脑中和书架上确实清清楚楚有一些书,对于型塑我的认知发挥了关键作用。然而每个人的求知都是一条蜿蜒的路径。我仔细回忆我的求知之路,发现那些重要的书出现之前,总有一些琐碎杂乱的线索。多半我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研究某个问题,在爬梳资料的时候,顺藤摸瓜遇到一本好书,如获至宝,原来你在这里。事后我可能已经对当初研究的问题冷淡了,但这本书留下了。它在我的心智中成为一盏长明灯。有时候一盏灯亮了之后会暗,因为你一开始把它想得太好了,后来才意识到它只能照亮一小片地面。而有的灯则会越来越亮,你相信它永不会熄灭。很多时候会有一种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感觉,一条线索导向另一条线索,突然柳暗花明,宝贝出现。但事后想想你会发现,是你的困惑把你一步步引向了答案。你可能找到答案之后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困惑什么,但一定是先有的困惑,才会有寻到答案时的豁然开朗。几乎所有对我重要的是,都是这么发现的。应该没有一本是别人告诉我“这本书很重要,所以你要看看”。有时候我也会按照别人的推荐买一些书,但一定等到我带着自己的问题去重新发现它,这本书才会在我的心智里亮起来。否则它只是一本躺在我的书架上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书。所以说,假如删掉我发现一本好书的前因后果,直接把书名报出来,你可能觉得省事了很多,但你省掉的恰恰是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在摸索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真实的困惑与真实的喜好。这也是我不喜欢社交媒体的一个原因。在古早互联网时代,大家还比较愿意分享自己真实的经历和想法,所以我们可以从别人的求知路径中寻获自己需要的线索。那时的互联网还有许多探索的乐趣。社交媒体把大家的心智链条大幅压缩了,每个UP主、公众号都在猜自己的受众喜欢什么,即便讲自己也是把自己包装成受众喜爱的模样。可是这么一压缩,探索的空间消失了。读者感到爽,就会继续刷你,感到不爽屏幕一划就跳过去了。可是他们没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困惑,从自己的困惑出发,找到适合自己的药。这不是具体某个创作者或者某个读者的问题,而是信息结构的问题。目前的信息结构,就是培养“不思考,只要爽”的。但社交媒体能够提供的爽,又都是隔靴搔痒的爽。所以大家一边觉得不解渴,一边又拼命地刷。这就是信息社会的一个悖论。因为对人真正有帮助有启发的信息,一定是安静地待在那里等着被发现的,司马迁所谓“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其人”自己得有困惑有思考才能发现《史记》的伟大。没日没夜推送到你眼前的东西,即便真的对你有用,也不是立马见效的。一定得是你事后回想,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社交媒体更像是一个过滤器,看有哪些人能够看穿表面的迷雾,即便所有人都成了填鸭机器,自己也坚持做一个主动获取信息的人。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恭喜你,你已经进入新关卡了。继续阅读沿着可能错误的路径,拼尽全力
2023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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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可能错误的方向,拼尽全力

文|西坡哥伦布本来想绕一条路去印度,结果意外发现了新大陆。这种意外在人类的创新史上是一种常态。肯尼斯·斯坦利、乔尔·雷曼,两位人工智能的研究者,他们写了一本书《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他们发明了一种算法,叫新奇性搜索算法。这种算法的最大特点是没有目标,而是随机生成一组解决方案,通过评估新奇性并保留新奇性比较高的方案,从而像生物演化一样发生一定的变异,如此往复循环,直到达到预定的迭代次数或者将问题彻底解决。这么描述还不是很容易理解,比如什么叫新奇性。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训练机器人走迷宫,从一个起点开始,到一个出口。你该如何给机器人设定目标,让机器人表现越来越好?人的直觉反应是,如果一个程序比上一次更接近出口,就奖励它,让它不断接近出口。这就是常规的渐进式抵达目标的方式。新奇性搜索算法不是这么来的,一开始压根不给机器人“你要不断接近出口”这个目标,而是让机器人“只是纯粹地尝试做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事情”。机器人可能先撞上一堵墙,在新奇性搜索算法里,撞墙被认为一件好事,因为它之前没干过这个,这就是算法要找的“新奇性”。接下来,让机器人换着花样撞墙,通过穷尽各种撞墙的方式,新奇性搜索不断增加机器人对探索和穿越走廊的理解,并最终使它发现出门的方法。也就是说,这款算法不鼓励机器人“不断接近出口”,而只鼓励机器人“搞点新意思”,就能完成一开始看起来很复杂的迷宫任务。如果有人说这是穷举法,那是误读。重点是新奇性。机器人不能反复同一种方式撞墙。所以不断求新,就会求出复杂。简单的方案先出现,所有简单的方案都尝试过之后还要新的,出来的就一定是更复杂的方案。复杂的方案,就能够驾驭复杂的信息,解决复杂的问题。通过人工智能的训练方式,我们也能够明白,在这个时代还要对孩子搞题海战术,是非常愚蠢的。机器都这么智能了,人还要往原始机械的方向去培养。新奇性搜索算法并不是完全没有方向,两位研究者提出的新方向是寻找踏脚石。探索者不必追求最终的、实用的目标,只要始终看到下一块踏脚石,不断前进,珍宝就会随之而来。这就回到了书名,伟大不能被计划,计划得太精细,反而会杀死下金蛋的鸡。再举个例子,真空管是计算机发明道路上的一大关键踏脚石,但当时没有人能预见到它的作用。如果你穿越回去做全世界的秦始皇,为了发明计算机,命令集中所有资源按照你的心思造计算机,结果那个要发明真空管的家伙也被你征调过来,最终你只会阻碍计算机的问世。这本书对我的启发还是很大的。我以前的一些想法,得到了验证,和科学合理的解释。你不必或者说不可以直接奔着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狂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连孙悟空也证明了这样是行不通的。但你可以沿着可能错误的方向的方向,拼尽全力。在奔跑的过程中,与其说要留心终极目标,不如留心你已经踩上了什么有价值的踏脚石,以及你周围还有哪些可以努力够到的踏脚石。踏脚石是有衡量标准的。“真正成为下一步行为的踏脚石的那些行为,必须尊重现实世界运作的方式和规律。”但是通往伟大目标的踏脚石链,通常是不可预测的。“对未知的机会秉持开放和灵活的态度,有时候比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重要。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哪怕是最出乎意料的道路,也可能通往幸福的彼岸”。我知道这个观念非常重要,但是在传播过程中也很容易被误读。有人一说反对应试教育,心里想的就是撒手不管的所谓快乐教育,好像把孩子放到大自然里,大自然就能给他培养成当代梭罗。没有显性目标的学习和进步,才是最难和最有挑战性的。不断寻找踏脚石,就是不断驾驭更大的复杂。希望天上掉下一个苹果,自己就能变成下一个牛顿,这都是庸人的自我安慰。《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也说:“伟大的发现从来都不是什么稀里糊涂的意外。现实情况是,人类天生对有趣事物有着敏锐的嗅觉。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选择了一条有趣的道路,它可能会通往重要的目的地,尽管我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目的地确切在哪里。”就像哲学界怀特海说的:“一个命题的趣味性比真实性更重要。”我们在生活中也会发现,真正有趣的人并不是那些嘴里别着一大堆段子的人,那样的人往往是油腻而非有趣。有趣的人是那些永远向未知敞开自己的人。他们不停留在自己已经得到的身份、荣誉或者标签上面,永远在寻找理解世界的下一块垫脚石在哪里。与别人的评价相比,他们更关心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到了哪个层次。继续阅读故事,讲不下去了
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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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不下去了

文|西坡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故事的人,一种是没有故事的人。叙事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古往今来的传奇,大多是当事人自己讲出来的。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斩白蛇的故事就是刘邦从亭长到开国皇帝的叙事起点。司马迁的记载是这样的。刘邦以亭长的身份,押送人到骊山给秦始皇修墓,很多人路上都跑了。刘邦寻思,照这样下去最后杀头的是我。于是在一天夜里把大家都解开,说你们都走吧,我也要逃了。这一群人里有十几个人,决定不走,追随刘邦。刘邦喝了酒,赶夜路,让一个人在前边探路。突然探路的人回来报告,前边有大蛇挡路。刘邦说,“壮士行,何畏!”于是赶到前边拔剑把蛇斩成两段。往前又赶了几里路,刘邦躺下睡觉。后边的人来到蛇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哭。问她哭啥呢,老太太说,我儿是白帝子,化成了蛇,被赤帝子斩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不信,“人乃以妪为不诚”,但突然老太太消失了。他们赶上刘邦,把故事告诉了刘邦,刘邦的反应是“心独喜,自负”。而跟随他的这些人则“日益畏之”。这个故事当然是荒诞不羁的,白帝子闲着没事专门挡在路上,等着被赤帝子斩杀,这图啥呢?问题是,这个故事是什么时候编出来的。有可能完全是事后编出来的。但更有可能是刘邦现场发挥,找人配合演出来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整件事都发生在晚上,人本来就有恐惧心理,夜幕的掩护也方便演员上台下台。历史学家拉姆齐·麦克马伦认为,要想深刻理解历史,就需要推断出那些历史创造者的想法,也就是说,他们的叙事是什么样的。我们结合刘邦斩白蛇和陈胜吴广搞的“大楚兴,陈胜王”,就知道秦朝末年风雨飘摇之际,肯定有无数的故事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只不过大部分故事没有传播开,湮没在历史深处,还有的故事像陈胜吴广的故事一样,传到半路就由于主角的崩塌而漏出原型。假如最后陈胜吴广他们赢了,那鱼和那狐狸就得供起来,故事就是另外一个讲法了。当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跟随剧组一路传播的时候,当然有无数的人会质疑它们。但是解构主义者清醒而分散,没有力量,他们被一群讲着同样故事的越来越强大的人打败之后,就会加入到这个故事里边来。第一天,“这群神棍”。第二天,“相信相信的力量。”很多人以为现代社会是理性的天下,技术的天下,这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一个人类学家和一个经济学家,采访了一些公司的员工。结果发现各家公司的故事都有一些共同特征,类似于人类学家所说的原始部落用来讲述自身起源的创世神话。这样的故事往往聚焦于一位男性(极少数情况下是一位女性),这个人在创建部落——或者说,在此处应该是创建公司——的时候展现了非凡的远见或勇气。这样的叙事倾向于回归到创始人的故事,从而让很多讲述公司现状的故事更具说服力。(据《叙事经济学》)不光住在林子里的人有部落,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通宵写代码的人也属于自己的部落。人从来不会臣服于数目字,只会臣服于数目字讲述的故事。那些名人和名牌,卖的都是故事。消费主义的本质就是一群没有故事的人,购买一个参与别人故事的机会。所以要想抗拒消费主义,不是用剁手来吓唬自己,也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告诫自己我不需要,而是正视自己对故事的需求,找到讲述自己故事的方法,或者找到参与别人故事的更有性价比的方法。所以消费主义是不是坏,得看跟谁比,名牌包包再坑,也比缅北强。不管是一个人、一家公司还是一个社会,遇到瓶颈期、停滞期,数字的增长乏力或者下滑都是表面现象,核心是自己的故事讲不下去了。要想走出来,就不能只折腾表面的数目字,而要重新梳理整个故事的逻辑框架。继续阅读不能看合订本
2023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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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合订本都经不起细看

文|西坡一八一五年三月,法国巴黎有家报纸,先后发布了这样六条新闻:科西嘉的怪物在茹安港登陆吃人魔王向格拉斯前进篡位者进入格拉布林波拿帕特占领里昂拿破仑接近枫丹白露陛下将于今日抵达忠实于他的巴黎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上面这个版本来自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我没考证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我非常确信这个故事内在的真实性广泛存在于历史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比如白居易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在白居易的语境里,人们对于周公与王莽的善恶定性是没有分歧的,只是说好人也有被诽谤污蔑的时候,奸人也有迷惑人的伪装。我们今天完全可以更加开放地理解这首诗。周公恐惧的真的只是外面的流言吗?也许他更加恐惧的是自己内心阴暗的、原始的一面呢。王莽这个人就更有意思了。回顾史书,他有许多惊人的表演,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一位穿越者。但是抛开后世史书给他强加的那些道德定性,回到他所处的时代,你很难讲他做那些表演是为了欺骗谁。因为他的表演从实际效果来讲,挖的不是别人的根基而是自己的根基。所以如果说他骗了谁,他首先骗的是自己。这是一个置身事内、风险共担的“骗子”。可是这样的骗子还能被称为骗子吗?不管是拿破仑的故事,还是周公、王莽的故事,告诉我们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对于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时代、同样一个事件,流行的叙事是随时可能发生反转。历史的面貌不仅取决于发生的那一刻,更取决于当下人们的价值观、记忆和情感结构。这还没完,今天被反转的,将来还可能继续反转。秦始皇被骂了两千年,没人能够料到某个时段的主流叙事突然翻成“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要商量”。流行叙事如此易变,会让人对历史产生幻灭感。也就是署名胡适的那句,“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幻灭多了,我却发现历史的流变与多义,其实是一种解放的力量。那些注定被黄沙掩埋的丰碑就留给狂人带领着庸人去建造吧。我们这些渺小的、脆弱的、心怀念想与不甘的普通人,就安心待在自己的角落里,为自己在意的人与事倾注心血,爱恨自己的爱恨,而不必关心别人如何评说。就像毛姆在《面纱》写的:“所有的人,乃至整个人类,就如同这条河里的水滴一样,流淌不定,一滴滴彼此接近,却又相距遥远,汇成一股无名的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一切转瞬即逝,任何事物都无关宏旨,人们竟还要荒唐地看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也让别人遭受不幸,这实在太可悲了。”有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像一只在风中结网的蜘蛛,这头刚连上那头又断了。摇摇晃晃总是不得安稳。当时不由得沮丧起来。后来我意识到,我的沮丧源于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三方视角。我设想了一个苛刻的、一丝不苟的、从不忘却的观察者,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架起了无数摄像机对准了我,将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梦、每一句呓语都记录了下来。隔三岔五他便跳出来对我厉声质问:看,你的合订本漏洞百出。但是我发现,压根不存在这么一个全能全知无死角的第三方。当我看向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当我看向新闻里和历史中的每个大小人物,我看到他们都是顶着风沙前行的疲惫的旅人。谁又不是在风中结网的蜘蛛呢?所以当我脑子里又蹦出那个观察者的时候,我不再像小学生一样乖乖认错,我会问他:拿出你自己的合订本来!渐渐的,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公平在于叙事权力的不公平。整个世界都是草台班子,偏偏最无权势的人要经受最严格的检视。继续阅读活得太自我就没有自我了
2023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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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太自我,就没有自我了

文|西坡上一篇文章说:我们活在自己里边,只为自己存在,只关心身边有限的人,我们以为这是为了轻松,其实这让我们的心无比劳累,每时每刻都要进入一种计算的状态,计算完了之后还有反复校正、比较。有读者朋友希望展开说一下,那我们就继续这个话题。其实在一个大家对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都很迷茫的时候,你说这题我会,是非常讨人厌的一种行为。流行的姿态是大家一起抱怨,一起网络吐痰,一起寻找安全的对立面疯狂输出。但我确实觉得那些做法都不能解决问题。当然我也知道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抱怨,都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自己的现状寻找一套自洽的说辞。人都喜欢在别人拒绝自己之前先拒绝对方。奥运冠军有什么了不起,在我们村连媳妇都娶不上。这样的人刚听到你说你有办法就开始恼怒了。我们都缴械了,你有办法?你凭什么有办法?把你的办法拿出来我们瞧瞧。你要真拿出来,他必将在一分钟内将你驳得体无完肤,我就说吧,他能有什么办法,散了吧,听我说,东头的张寡妇……所以我这些文章的言说对象,仅限于还没有放弃挣扎的朋友。他们知道大环境小环境都有许多不如意,但依然相信自己的存在和努力是有价值的,相信某个层级的齿轮仍是可以被扳动的。这样的朋友已经不多了。但是听我说,你们是下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的种子。为什么说人活得太自我会非常累。其实我还想说,人活得太自我,就没有自我了。这不是我从任何书上看来的结论,而是从自己生活中得到的血淋淋的教训。前两年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剖析自我,但我发现自我就像洋葱一样,剥完一层还有一层,直到双眼充满泪水,依然看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带着向内求索却备受折磨的困惑,我开始去书里找答案,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人跟我讨论这种看似虚无缥缈其实对我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信服的那些作者给出的答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自我不是静态的,雕塑一般的形体,而更像是一道波,一个场,一个随时变动的网。比如比利时导演吕克·达内说:“一定要经历过许多形象(——他人传递给我们的形象)土崩瓦解的过程,我们才能开始成为众人之一。”又比如博尔赫斯说:“我们就是自身的记忆,是那座形式易变的幻想博物馆,是那堆破碎的镜子。”有位作者这样解读这句话:“我们所看到的、所行动的和所想象的一切都建立在过去的经验之上,它们被储存在散落四处的碎片中,必须反反复复地重新组合,将我们的过去反射到现在,以及遥远的未来。”我们确实会不断抵达自己的过去,但我们只有不断向前走,不断与未知相遇,让自己变得强大、坚韧,才能找到并且安抚那个在童年的角落里一个人哭泣的小孩。有一位青年经常去拜访卡夫卡,不事先通知就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青年问,“我不会打扰您吧”。卡夫卡回答说:“把意料之外的来访视作打扰是种无法掩饰的软弱,是对未知的逃避。一个人躲在所谓的私人空间中,是因为他缺乏应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人在自我限制中远离了奇迹。这是撤退。所谓此在,首先是与事物共同存在,这是种对话。人们无法回避。”自我有许多个侧面、切面、剖面,最华彩的那一面通常都不是一个人在沉思中获得的,而会像那些最有经验的船长一样,只有当风暴来临才会显出自己的存在感。远离未知,就是远离真实丰沛的自我。意识到这么一个原理之后,我开始往外活,但我仍然是笨手笨脚的,如公牛行走于瓷器店。但是在一次次被误解,一次次感受痛苦与制造痛苦之后,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现象: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里有一种残酷的温柔。那就是当痛苦将你逼得无处可走,你不得不返身面对,却会意外地发现痛苦是一种养分。你的视觉在黑暗中变得灵敏,于是看见原本以为的黑压压密不透风的墙其实有那么大的缝,风能进雨能进你也能进。在你返身面对痛苦之前,所有的机会都是不存在的。继续阅读光是活着就耗尽力气了
202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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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活着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文|西坡“在这个世界中,真正的难题不是判断世界本身是理性还是非理性。最常困扰我们的往往是,世界是基本理性的,但并非完全理性。生活是理性的,但如果完全按照逻辑来推论,却可能到处是陷阱。它看起来有一定量化关系,却不可能完全精确地用数学公式来度量;它看起来有一定规律,却又随时充满了惊喜。”G.K.切斯特顿的这段话非常好地描绘了我们经常遇到的困境,不管是生活、工作、人际交往、子女教育,麻烦大概都是这个模样。如果世界是完全非理性的,事情倒好办了。原始人的生存环境比我们残酷多了,但他们大概不会有我们这么多烦恼,因为当时人类的理性还非常不发达,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都以人格化的形象存在。原始人摸索出一套实践理性,这套实践理性沉淀为支配人全部生活的仪式。遇到问题按照仪式该占卜占卜,该献祭献祭,没有太多可选择的空间。脑袋自然会轻松。虽然环境高度不可预测,但原始人应该有更多的时间体会生之乐趣。现代人的理性发达了,热量来源稳定了,大部分疾病不致命了,人均寿命大幅提高了。但是现代人普遍不快乐。道德主义者可能会说这是因为现代人欲望太多,你看人家那个部落的人多快乐。我觉得这是偷换概念,首先如果有选择,大部分现代人不会回到部落里去生活,高更那样的艺术家是极端个案。我们不能说人类这么多文明成就都是无意义的。我也经常畅想原始生活的美好,但是冬天一冷夏天一热被蚊子咬几个包,立马就清醒了。那么现代人为什么不快乐,我觉得是我们还没有学会驾驭这些理性成果。现代生活的出路在前方,不在后方,虽然我们经常需要回顾从前以搞清楚我们丢失了什么。总有年轻人说,光是活着就耗尽了全部力气。这里的活着不是纯粹生存层面上的活着,事实上,人类和动植物不同,从来就不可能只是活着。人在任何年代任何境遇下都会思考生命的意义,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生命的意义这几个字文绉绉地说出来。即便一个赤贫的人,一个流浪汉,也会在生活中不断处理意义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的意义系统与我们不同罢了。现代人的累,简单来说就是运算量太大了。需要运算的事项太多,还有很多时候你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算,而在权衡该不该算的时候,你已经在计算了。现代人的生活是极度缺乏仪式的。我们称之为仪式感的那些东西和真正的仪式之间的距离,不亚于老婆饼和老婆的距离。比如说我们现在遇到任何但凡有点仪式感的时刻都会疯狂拍照,拍照这个动作本身就破坏了仪式本来具有的身体性的内涵。时至今日,还讲究举止得体的人已经微乎其微。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在研究现代世俗世界的时候,提到了一种叫做“脱离肉身”(excarnation)的过程,即“我们的宗教生活从仪式、崇拜、行动实践的有形状态转变得越来越只存在于’头脑中’”。我们毕竟是身体的动物,孔子讲的“民无所措手足”是非常生动的。托克维尔这样描述现代社会的原子化个人:“每个人,都退回到自我本身,表现出他只是所有他人命运的陌生人。他的孩子和他的好朋友对他来说,就是人类种族的全体。而他与其他公民同伴的交往则是——他可能混迹于他们中间,却根本对他们视而不见;他触摸到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他只作为自己存在,也只为自己存在。如果说他的脑海中还存在着对家庭的感觉的话,社会的感觉则是不存在的。”我们活在自己里边,只为自己存在,只关心身边有限的人,我们以为这是为了轻松,其实这让我们的心无比劳累,每时每刻都要进入一种计算的状态,计算完了之后还有反复校正、比较。我们失去了社会,自我就不得不膨胀开来去扮演一个小社会的角色。在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里,身体如何摆放、移动只需照章办事,在没有仪式的自我空间里,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犹疑、不踏实的。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后,我开始往外活,我意识到我只活在自己里边是不充足的,即便从活着的层面来讲,我也得有目的性地建立健康的、良性的外部关系。关于仪式的缺失,我还不知道如何以个人的力量去补足,但是在一些生活的节点上我会练习约束自己的拍照欲,用身体参与就够了。继续阅读敌人的用处
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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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用处

1,我发现,每个人都在以很小的窗口跟世界交互。可见光原本就是电磁波谱中很小的一段,我们又对其进行大幅的删减,以绘制一个我们愿意接受的世界图景。2,与理解外部世界相比,人更倾向于维护内在世界的稳固与有效。这是人之常情,也是进化的结果。3,通常情况下,我们更需要敌人,而非朋友。翁贝托·埃科说:“拥有一个敌人不仅对确立自身身份有着重要意义,同时也意味着获得一个对照物,用来衡量我们的价值体系,并通过与其对阵来突显自身的价值。”4,与敌人对阵,让我们体会到生之欢愉。与朋友敞开心扉交谈,则容易暴露我们的无知、偏狭、孤陋,以及贫穷。所以有那句话,“没有什么比朋友发大财更让人痛苦的了”。5,一个有机体,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最生机勃勃的时候是其与恰当的敌人进行持续对抗的时候,而非将敌人彻底击垮的时候。6,失去有效敌人的后果是可怕的。正如翁贝托·埃科讽刺而严肃的说法:“且看当伟大的敌人苏联解体之时,在美国出现了怎样的局面:他们的救世主身份濒临崩溃,直到本·拉登出现时才得以缓解;后者对美苏对抗时期从美国所受之恩惠念念不忘,终于在这关键时刻向美国伸出怜悯之手,为布什政府提供了树立新敌,从而提升民族凝聚力及巩固自身权力的绝好机会。”7,我进而想起托马斯·巴菲尔德在《危险的边疆》里的精彩论述。中国历史的主旋律就是农耕的中原与游牧的草原之间的对抗。我们通常以为草原力量崛起之后,会本能地南下牧马,征服中原。托马斯·巴菲尔德却发现,“实际情况是,来自中央草原的游牧民族会避免征服中原领土。从中原的贸易与奉金中得到的财富稳定了草原上的帝国政府,而他们并不期望去破坏这种资源。”8,回到一个有机体内部,敌人或者说对手的存在,对每个玩家都是至关重要的。中国古代史最光辉灿烂的时候,是春秋战国。古希腊最美好的时候,是雅典与斯巴达谁也灭不了谁的时候。9,“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殊不知,所有敌人都消灭之后,自己便成了全天下的敌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家并不是虚无主义,他们只是发现了比每个玩家都要强大的是系统本身。10,一个有机体选择什么样的对立面,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对立面共存,决定了自己的天花板。11,AI的横空出世,为人类团结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气候变化远在天边,每个人感受不均,AI一旦成精,却会每个人面前的屏幕里伸出手来。12,冷战期间,超级大国的和平靠核武器带来的“相互确保摧毁能力”。未来,人类团结靠GPT?
202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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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鼓万人捶

文|西坡商纣是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暴君典型,但是自古以来,给他说一点公道话的人还是有的。《论语》就记载了子贡的说法:“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意思是纣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像传说中那么不堪,一个人一旦变成负面典型,天下之恶就都归他了。朱熹担心别人误会,解释说子贡不是要给纣王平反,“非谓纣本无罪,而虚被恶名也”,这段话是讲破窗效应,“喻人身有污贱之实,亦恶名之所聚也。子贡言此,欲人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虽然后世的说法夸大了纣的罪名,但还是你先干坏事的,所以君子还是要管好自己,不要授人以柄。抓典型是近几十年来的治理方式。但推测子贡说这段话的背景可以知道,这种思维是牢牢嵌入我们的民族心理深处的。聪明人早就意识到了坊间传闻与历史常识之间的不合,但并不打算纠偏公众认知,而是以群体心理偏好为戒尺,鞭策人们远离“不善之地”。在一个群体社会,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父母子女、上级下级、亲戚朋友之间,这种道德化的历史叙事倾向是有实用价值的。大家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争相远离坏名声。但这种道德很容易走向虚伪,一个人不是出于良心而行善,而是出于害怕被排挤、被污名的恐惧而跟群体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教化意图压倒历史的真实,会让后来者难以吸取前人的教训。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顾炎武总结历代治理得失,撰成《日知录》一书,他提出另外一种历史视角来解释“殷纣之所以亡”。顾炎武说,“纣以不仁而亡,天下人人知之。吾谓不尽然。”他的观点是,殷王朝大势已去,纣只是赶上了,“自古国家承平日久,法制废驰,而上之令不能行于下,未有不亡者也。”所谓“承平日久,法制废弛”当然也是一种很模糊的概念。有的王朝两百年,有的王朝几十年,承平多久算是久,“法制”废弛之后有无可能重振呢?但是顾炎武难能可贵地指出了,对于一个古代君主来收,仁与不仁没那么重要。他举了一个例子,南北朝的北齐开国之君高洋,这也是一个荒淫残暴的主,但两人的历史地位迥然不同。“文宣之恶未必减于纣,而齐以强”,高洋也是个大混蛋,但北齐却强盛了起来,顾炎武的解释是“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当一股势力勃兴之初,哪怕出现一两个昏君也可能坏不了事。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顾炎武把我们的历史观往前推了一步。我们如果真的想从历史的变革中吸收知识,首先要正视历史事实本身。从统计上看,亡国之君和开国之君的道德水准确实没多大差别,只不过是人们更容易把亡国之君的道德缺陷和国破家亡的事实联系起来解释,而对于开国之君更喜欢去发掘他们身上的“雄才大略”。当解释掩盖了事实,我们希望“善恶有报”的心理得到了慰藉,但群体与个人的理性发育则受到了极大的抑制。道德叙事的泛滥,理性精神的不足,会使一个社会长期处于低水平循环的状态。在这样的社会,“良心代言人”的崛起和破鼓万人捶的闹剧,都是周期性的现象。道德并非无关紧要,但正因为道德维系了我们自我的认同与彼此的关系,我们更不应该容忍道德变成一块破抹布。尤其在现代社会,道德叙事的局限性越来越明显,甚至成了一个反向指标,道德叙事越普遍的地方,圈套和陷阱越高发。因为现代社会的繁荣,仰赖的是对创造性的激励,和对规则的维护。创造力的源头是个体,个体与个体合作的纽带是现代企业制度、市场制度,这些都与传统社会对道德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传统社会讲的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社会对个体意识是压制的。但是现代社会应该鼓励每个人充分实现自身的潜能,每一个企业家、科学家、小说家、画家都得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们得以世界的眼光、世界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有资格带领一个社会向前走。说句不中听的,一亿个高中没有毕业的人蹲在网上研究《永乐大典》,创造出来的价值是0。当然,图个乐呵也没什么。明明是管理的问题,技术的问题,审美的问题,法律的问题,最后都一锅烩变成道德的问题,结果那些问题没有解决,道德还被污染了。道德成了万能胶,粘住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啊。在一个破鼓万人捶反复发生的社会,或许没有一面破鼓是完全无辜的,但用一万种花样锤它们,也只能迎来下一个注定忘本的“良心代言人”。继续阅读把情绪价值看淡一点
2023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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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上网找情绪价值的人,太可怜了

文|西坡做自媒体没多久,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个规律我要是大胆利用呢,是可以发家致富的。可惜我干不了这个。规律很简单,就是你在网上扮演输出型角色,不需要懂太多,反正随时可以搜,替换一下同义词,就是自己的,你也不需要有真知灼见,有真知灼见反而坏事,容易脱离群众,假清高可是大罪。你只需要会一个,猜他们喜欢,说他们爱听的。就这么回事,说起来简单,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人心隔肚皮,猜心思也是一门技术活,奸臣不是人人能当的。现在时代进步了,不叫投其所好,叫提供情绪价值。据说现在的年轻人,找对象的第一要求就是情绪价值。我觉得这可能是想开了,知道目标对象的硬件条件无法改善,自己不是很满意又不想单着,干脆说既然这样你得受点委屈挨骂别还嘴,无形中给自己涨了一格。如果这还找不到呢,就去网上找,主播、UP主、网红、嘴替、明星,谁能说让我满意的,我就跟谁一家人。千人千思想,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觉得我懂他们呢?逆向工程。你看网上那么多人骂老板,你就知道现实中很多人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但又不敢辞职重找,你就可以跟他们说,天下的老板一般黑,只要是资本家没有不坏的。你还得给他们灌输龙生龙凤生凤,世道太不公平了。情绪价值这就来了,他一听,敢情找不到好工作不是我不努力,而是老板太坏,世道太黑。你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啊。你要跟这群人说,老板堆里也不都是坏人,世道再差金子大概率还是可以发光的,那你就完了。你不光没提供情绪价值,你变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你合着是在骂我们不努力呗。你就会变成资本家的狗腿子。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要么因为生得好,要么因为会溜须拍马,要么是阴差阳错,走上了管理位置,结果能力低下,众人不服,工作难以开展,日子也不顺心。你要给他们提供情绪价值,就得说普通人坏话,比如说年轻人好高骛远,底层人认知太差,泥腿子本性难改。总之,部门带不好,跟你没关系,都是社会没给你准备好人才。说到这里就有人问了,你到底是站哪边?他们一定很纳闷,我怎么两边的台都拆,两边的人都骂呢呢,因为他们关注的那些账号,只会说一边坏话。这就跟钓鱼的人打窝一样。职场领域是这样,性别领域也是这样的。对于想找对象找不到的男性群体,你要拼命讲女人的坏话,小仙女好吃懒做,还要天价彩礼,人家外国女人不要彩礼还都貌美如花勤俭持家。对于大龄单身女性,你就得说男人挣钱少脾气差不带娃还不想给彩礼,要彩礼是独立女性的正当诉求。我站哪边?老板员工我都不是,男人女人我得是一个,但我哪边也不站啊。我一直都有一个观点,不要通过宏观分析解决具体问题。不管是找工作还是找对象,都是一个具体问题,完全不需要考虑那么宏大的问题。你天天琢磨宏观面,就是不想解决具体问题,只想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找一个说法,也就是找一点情绪价值。可是上网找情绪价值,就是水中捞月啊。你在现实中找朋友出出主意,开导开导,是不是还请人吃个饭,喝杯咖啡。你在网上一分钱不花,就能找到完全说到你心坎里的人,对方图啥呢?咱不是网上没有活菩萨,只是活菩萨绝对不会那么多。你随便点两个说男人怎样女人怎样的小视频,算法立马就知道你想听什么好话了。别人为你提供情绪价值,你为别人提供什么价值?看不见的价码,才是最高的。我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下场干一票呢?匿名嘛只要别让身边知道就行了,这也不是缅北电诈,属于合法炸鱼。因为我又想了一层。我觉得我要是天天猜别人心思,专拣别人爱听的讲,时间长了我一定会心理失衡的。到时候我再把赚来的钱,拿去买情绪价值给自己服用,那不是挺可怜的嘛。一个骗子头目,骗到最后爱上一个心地纯良的小姑娘,结果对方才是真正的养鱼人,剧本我都脑补出来了。我觉得大家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把情绪价值看淡一点。人生有许多逆境,不一定非要找一个说法证明自己。与其去找说法,为什么不去找办法呢?如果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可以找点办法自己为自己创造情绪价值嘛,走走路,抄抄经,打打牌,钓钓鱼。此处应该有个钓鱼装备广告的,广告位招租。陆九渊有一段语录我很喜欢,分享一下:“涓涓之流,积成江河。泉源方勋,虽只有涓涓之微,却有成江河之理。若能不舍昼夜,如今虽未盈科,将来自盈科;如今虽未放乎四海,将来自放乎四海。然学者不能自信,见夫标末之盛者,便自慌忙,舍其涓涓而趋之。却自坏了。曾不知我之涓涓,虽微,却是真;彼之标末,虽多,却是伪。恰似担水来,其涸可立而待也。”“我之涓涓”是要慢慢养的,养出来之后,你就再也不会稀罕别人的好听话了。继续阅读放弃说服情结,尊重他人膝跳反射
2023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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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说服情结,尊重他人膝跳反射

文|西坡膝跳反射应该是初中生物的知识点吧。我记得学这个知识点的时候,老师让我们拿自己和同桌做实验,教室的氛围十分欢乐。但是过后无人的时候,我感到一丝幻灭,可能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幻灭,但有一种类似的感受。我一直以为人是很神奇很伟大的,怎么敲一下韧带,我的腿就失控了。到底谁在控制我的腿呢?后来学习了更多的生物学知识,人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像一架机器,最应该神秘莫测的DNA就是几种积木配对搭起来的。幸好除了肉体我们还有精神。大学之后,由于个人兴趣,我转入了文科,无知无畏的我试图理解人类历史的运转规律。这暴露了我好大喜功的毛病。稀里糊涂读了几年书,对于各个时间、各个区域的人类社会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我的毕业论文选了一个注定失败的题目,民国初年的议会为什么会失败。现在想想真是傻,题目太大了,我当时还不懂写文章的取巧的办法。但是虽然我的论文失败了,那个问题是很重要的,为了写论文,我在图书馆里读了不少原始材料,比如当时的报纸,各路人马的回忆录,慢慢的我对于民国初年的政治斗争和社情民意有了一些直观的认识。这是与各种理论无关,属于我自己的看法。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直接的、粗糙的、模糊的看法,比那些精致自洽的理论文章对个人更有价值。我当时的想法说出来有点反动,袁世凯好像没那么坏,革命党也好像没那么好,各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思维定势。议会这个西方玩意刚被移植过来的时候,大家对它有很多浪漫的期许,但是议会这个游戏的本质上是妥协的艺术,对这一点各方的认识都很浅,赢家总想通吃,输家只想翻盘,输不起的干脆退出游戏另起炉灶。也就是说,每一方都想利用规则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但是对于规则下面的规则缺乏敬畏。这么玩着玩着,场子被玩砸了。你要追究责任,到底该怪谁呢?好像谁都可以怪,又好像每一方都有一点无辜。如果非要区分谁的责任更大一点,似乎也没多大意义,当每一方都以“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来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认定这不仅是政治失败,而且是社会失败。我们把民国初年的社会比作一个人体,可以发现各种小锤在反复敲击膝盖下方的韧带,这个人一会儿往东跑,一会往西跑。膝跳反射还可以发生,说明这人没死。但作为一个整体,这个人缺乏自主意识,控制不了自己的腿。从全局去思考问题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微乎其微。比如梁济先生在自杀之后留下的《敬告世人书》里痛陈:“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覆无常,既卖旧君,复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买收,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面目靦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梁济先生作为一个边缘人物,他的思想理念不先进,但是他触及了核心问题。人要成为人,国要成为国,根本上说要靠那个你可以叫它“大局”“信义”“公理”也可以叫它其他名字的神圣庄严的事物。只有这个事物确保了我们不仅是可以做膝跳反射的动物。我的历史知识很浅薄,不值一提,但我很庆幸历史学习给我提供了框架式的思维方式。当你看到一个现象的时候,不要只看这个现象,要看到这个现象所处的背景网,它的前后左右是什么,前世今生是什么。当你心里有一个时间上的坐标系和一个空间上的坐标系之后,才能看清楚这个现象。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工作换过几回,但性质没有变。我始终都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我工作的对象主要是观念。学习观念,分析观念,反驳观念,输出观念。观念是重要的,海涅说过“一位教授在他宁静的书房里孕育的观念,可能毁灭一个文明”。但观念对于人类的作用是非常含混的。以赛亚·伯林说过思想史上有一些循环:“这些模式的初衷是要将人类从错误中解放出来,从困惑中解放出来,从不可认知但又被人们试图借助某种模式认知的世界中解放出来;但是,毫无例外,这些模式的结果就是重新奴役了解放过的人类。这些模式不能解释人类全部经验。”作为一个整天跟观念打交道的人,我的心态跟奥本海默面对原子弹是有点像的,我想造出一个大炸弹,但又害怕炸弹造出来之后脱离自己的掌控。思想上也是存在膝跳反射的,刺激特定领域,发生相应动作。跟身体的膝跳反射相比,思想的膝跳反射更危险也更难辨认。我们想要拥有更好的思想,就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摆脱膝跳反射。但是当你以为自己获得了解脱之时,你可能进入了另外一种膝跳反射的剧场,剧场里都是跟你一样的觉悟者。刚上大学的时候,每接触到一种新的思想,我都会陷入一种狂喜,相信天地和人生都要为之一新了。但现在再去回忆那些思想,有的就是哗众取宠,有的纯属妄想。可是我还发现,在求知的道路上,上当受骗、误入歧途是免不了的,你只有反复经历从恍然大悟到不过如此的循环,才能变得成熟。当然,假如存在更高层级的智能,你可能依然在做膝跳反射,但这毕竟是没准的事。从免疫的角度看,思想的进阶也是有价值的,你至少可以看出别人为什么会做出那些膝跳反射。回顾自己的成长之路,我意识到,当一个人处于狂躁的膝跳反射中时,他是不可能被说服的,如果你离他太近,他只会想拿你练练腿法。既然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放弃说服情结,尊重他人膝跳反射。而且有时候你太急切想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自己反而会落入膝跳反射而不自知。拎着锤子满世界找钉子的蠢事,我们都没少干。我没有变成所谓的价值中立者,我只是放弃了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式的想要拯救别人的心态。我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有条理地把事情说清楚。要把说和听分成两个环节,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他。如果我真正发现了重要的东西,那么迟早会有人悄悄地过来,把它拿走,放进自己的口袋。继续阅读朋友圈越来越无聊了
2023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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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的灵魂含量,已经接近于零

文|西坡最近看到段伟文教授关于人工智能的一个观点,很受启发。根据媒体报道,段伟文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帮助人类挤出知识的水分。生成式人工智能表明,人类在很大程度上一直在模仿知识和意义。而生成式人工智能非常擅长模仿教育和商业语言,实际上是表明那些知识是模仿性的。透过生成式人工智能这面模仿性智能的镜子,可以逼迫人类不再假装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不再表达人类没有感觉到的东西。“我们要把大模型作为人的智能镜子,通过观察生成式人工智能重新思考自己。”在GPT刚开始大火的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感受,但我说不了这么精确。当时许多人都说AI要把写作者取代了,也有写作者焦虑不已,但我看了GPT的各种小作文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不就是整合式写作嘛。整合式写作就是把一堆现有的材料揉吧揉吧变成自己的东西。大学生写论文,秘书写材料,都是这么干的。顺便说一句,我们每个人都有被作文支配的恐惧,但学校里真正有效、对路的写作教育,几乎不存在。从上大学读文科到后来毕业后做图书编辑、网站编辑、媒体评论员,我见多了整合家。甚至可以说,我见过的大多数以写作者自居的人,都是整合家。这么多年我最大的长进之一,也是可以迅速识别谁是整合家,谁是写作者。但大多数人是分辨不出来的。移动互联网普及,自媒体大跃进之后,整合家获得了一个历史性的大放异彩的机会。有一段时间,“民间高人”层出不穷,从微生物到银河系没他们不知道的,一天一篇“深度长文”不带大喘气的。乍一看好像又百家争鸣了,仔细一看是群魔乱舞。但市面上都是这些玩意,你没办法说什么,说多了别人还以为你眼馋他们嘴里的死老鼠呢。所以GPT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救星。机器入场了,那帮整合者还有什么能耐?当然,傻子还是很充裕的,而那些风生水起的整合家的核心技能还有一项,就是煽动。所以整合家退出市场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我想,清水和浊水会逐渐分开,体面的写作者只需要待在有辨识力的读者这边,也能活下去。当然,你要知足,不能又要体面的样子,又要投机的果实。就像段伟文说的,把大模型当成一面镜子,重新思考属于人类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假如你是个初学者,你赶上了一个幸运的时间点,AI在前面替你趟路,如果你努力的方向机器可以干得更快更好,那么你可以趁早放弃了。但真正的写作是不会被机器替代的。每一个明白阅读和写作是怎样一回事的人,都清楚这一点。在不远的将来,机器应该会成为每个写作者的助手,一个随叫随到的万能图书馆,但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写作者自己干。道理很简单,图书管理员并不会自动成为伟大的作家。那么写作者的出路在哪里?答案古老而新鲜——自己身上。当一个写作者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他的身体是有反应的。陶渊明的诗篇篇有酒,李白斗酒诗百篇,这不仅是诗人的浪漫,主要因为酒可以帮他们快速进入状态,就现代作家需要香烟和咖啡一样。我个人的经验是,太开心或者太伤心,太有精神或者太没精神,都不适合写作。身体是写作无法摆脱的介质,这是人类写作者的局限,也是造物主给我们的祝福。在《奥德赛》的最后,奥德修斯隐姓埋名回到家准备复仇,老女仆从他脚上的伤疤认出了他,那是他年少时与野猪搏斗留下的光荣印记。机器人读到这里顶多会得出“伤疤是辨别人类个体的一种标记”这种冷冰冰的结论,而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却会产生丰富的感受。我们仿佛自己与野猪搏斗了一番,然后自己的腿上鲜血淋漓,结痂成疤。仿佛被老女仆认出的也是我们,一边感到欣慰,一边又担心她也会出卖自己。我们还可能抚摸着自己头上的疤,回忆往事,并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起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究竟有什么联系。因为这脆弱的肉身,我们和古希腊的荷马是一体的,和未来火星上的荷马也是一体的。但火星上的荷马如果是硅基的,他就无法理解一个伤疤所具有的人文意义。自我不只是肉身,还有故事。刷着短视频点外卖的现代人,已经逐渐变成没有故事的人。古人讲“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注谁,而是一个人还有没有“我”。没有“我”或者“我”不够清晰的人,是无法成为写作者的,即便你写的是科学文章。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故事,但自我并不是自动分配给每个人的,你得自己去把它雕刻出来。段义孚先生在自传里说:“没有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没有人的生命故事是微不足道、不值得讲述的。如果某个故事令人生厌,其错定然在于遣词造句上,而不在于生活本身。”许多人到处旅游,到处寻访大师的遗迹,乞求高人的指点,但他们得到的只是别人的故事。这是一个信息过剩,思考与感受不足的时代。海量的信息只能满足我们的贪欲,外部世界只有经过思考与感受的转换,才能变成自我的一部分。最有效的获得自我的途径,是叙述。你可以讲自己的事,也可以讲别人的事,讲你研究的东西。但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讲,不要声情并茂地朗诵,也不要复读机一样地喷专业词汇。其实叙述就是写作,只不过写作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叙述比较近人。我发现,在网络上人们越来越不愿意讲自己的事了。从前愿意分享自己的日常、思考、困惑的人很多,现在的朋友圈极度贫瘠。大家只是交流一些观点、梗,发一些适合朋友圈,适合自己人设的东西。朋友圈的灵魂含量,已经无限接近于零。环境恶化是一部分原因,但这终究是各自的损失。我的策略是,硬着头皮讲,过一阵你就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表达自我比维持人设重要得多。在AI时代,拼凑知识点已经毫无意义了。不光是写作者,每个脑力劳动者都必须找到“我”,用找到还不够确切,其实是种一个“我”出来。你需要付出时间、耐心和努力。只有通过持之以恒的阅读、思考,经历大量令自己羞愧、难堪的交流,暴露自己然后补足自己,才能建立一个可以阅察万事万物的“我”。让外部世界有控制地进入“我”,在“我”之内发生反应,并通过“我”放射出光彩,这便是我可以创造的独一无二的价值。继续阅读练习崩溃
2023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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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自洽,不如练习崩溃

文|西坡我无奈地发现,苏东坡越来越安慰不了我了。从上学时起,苏东坡就是我的良药。每当我感到郁郁不平、焦躁难安的时候,翻一翻他的诗词文章,都能使我平静下来。翻的药劲若不够,就读一读,抄一抄。但是这几年来,每次从书架上拿起苏东坡,略翻几页就不耐烦了。只好放回去,换别的药。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很难过,就好像约一位老朋友见面,却发现双方已没有话可聊。我从来不曾想到,我会跟苏东坡貌合神离。直到有一天,读《东坡志林》读到《记游松风亭》这篇,我才明白我的离心离德是为哪般。记的是苏东坡在惠州时,在松风亭下爬山,感觉累了,想要到亭子里休息。可是抬头望亭子,还高高的在树顶上,心想这什么时候能到啊。“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他就地休息起来。苏东坡悟的是,我不一定非要到亭子才能休息,这给了他自由。“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鱼是自己,钩也是自己,钩是自己的目标。只要我放弃目标,谁能奈我何?所以“当什么时,也不妨熟歇。”起初,松风亭是他的信念,最后,松风亭是他的枷锁。当他决定放下的时候,松风亭的含义在他内心发生了转换。我到不了变成了我不想到。苏东坡总是善于就地解脱的。他说了一辈子要回四川老家隐居,到最后又轻易说服自己“此心安处是故乡”。年轻的时候他写《晁错论》,“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可是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很少看到“坚忍不拔”的表现。我们可以说,他没有放弃自己。“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但立功与立言,是两个范畴的事业,苏东坡又把它们偷换了。苏东坡是个总也不合时宜的人,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唱反调,司马光把新法全部推翻,他也唱反调。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但并不全力去争取;知道什么是错的,也并不全力去反对。我以前读苏东坡,总是站在他的支持者、同情者的立场上去读,其实也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支持者、同情者。我们互相安慰说,人心复杂难测,我们把自己活得通透、宽容,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尽量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不去害人,在被人害的时候,也不要崩溃麻木。这就很不容易了。的确,苏东坡活成苏东坡,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我逐渐意识到,我对苏东坡的同情里,夹在着小看。我把他当成被动承受命运打击的棋子,他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不需要对棋盘负责。如果名满天下的苏东坡只是棋子,谁是棋手呢?我是苏东坡的同情者,王安石、司马光、神宗他们又没有同情者吗?在每个人的同情者看来,他们都是处处受掣肘,半分作不得主的棋子,而在其他人的同情者看来,他们又是破坏棋局的凶手。站在岸边的人永远不会犯错,但站在岸边又如何能破解危局呢?在北宋,变法不幸演变为君子小人之争,得势的一派自居为君子,失势的被贬为小人,政治问题道德解决,最终把所有人都推向了死局。苏东坡不再能安慰我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对苏东坡的不满足,不在于他未能成就千秋功业,而在于他未能直视人生的失败。苏东坡的解脱,是退一步的解脱。他把失败转化成了酸甜可口的文艺。年少的时候,我喜欢苏东坡的俏皮,因为我喜欢自己的俏皮,我喜欢苏东坡的随遇而安,因为我喜欢自己的随遇而安。可渐渐的,有一种饥渴在我心里长出来,起初我辨认不出它的样貌,但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没那么想要自洽了。我还发现,偶尔崩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命可以从碎片中重新组织起自己。在追求自洽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萎缩。而在适应崩溃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关节在咔咔生长。我读到徒步旅行家保罗·萨洛佩科的一段话,觉得是那么鼓舞人心:“行走就是向前倒。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意味着我们没有坠入水中,没有轰然倒下,避免了一场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说,行走就是一种信仰行为。”这几年,我读的更多的是曾国藩、丘吉尔、弘一法师、保罗·策兰。他们都是很坚硬的人物,他们都在沧海横流、四海无人的局面下,做出了自己的事业。我欣羡他们的事业,更钦佩他们直面荒原的勇气。元好问在国家破亡后写道:“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
2023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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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常识的黑洞

文|西坡请大家看下面两张图。左边是比利时艺术家西尔万的作品,创作于1990年。右边是中国艺术家叶永青的作品的作品,创作于1994年。我们不需要懂艺术,只要有眼睛,就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抄袭。而这只是叶永青抄袭工程的一角。2019年,比利时艺术家克里斯蒂安·西尔万(Christian
2023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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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难过,人越不愿意看见真相

文|西坡前段时间看完《消失的她》《孤注一掷》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品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电影里的受害者形象那么脱离实际?片子里的坏人都给人很强的真实感,但是受害者却很假,纸片人一样,生活背景空泛,行为逻辑断裂。我逐渐体会到,这或许不是导演功力不足,而是有意为之。因为这些片子是打着社会关怀名义的商业片,第一考量是商业回报,因此要拉开观众与影片中受害者的心理距离。假如太写实,观众看了之后会感到不安,思想性上去了,票房却会下来。只有把受害者架空,让观众觉得这些倒霉事跟自己没关系,观众才会心安理地消费这个故事,甚至会产生一种道德与智力上的优越感。我进一步想到的是,在经济下行的时期,这种伪现实主义的作品或许会越来越多。因为人们的生活越艰难,越不愿意在电影院看到那些鸡零狗碎,坑坑洼洼。就好比贾樟柯的电影,从来不会吸引劳苦大众。我花钱进电影院看自己的不如意,看自己的没希望,图啥呢?只有自认为处于比较安全位置的文艺青年,才会喜欢贾樟柯。等到他们进入中年,亲自面临生活的粗糙、混乱,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会失去对贾樟柯的兴趣。社会关怀是一种奢侈品,既是物质上的奢侈品,也是精神上的奢侈品。回想中国新闻业的黄金时代,也就是我们能在媒体上看到各种阴暗、各种冲突的那些年,其实那是整个社会在心理上最强大的一个时期。自我的安全感得到满足之后,人们才会关心他人,关心社会,直面那些深层的、结构性的集体困境。从生活的撕扯中直起身来,听见邻居家的哭声,看见远方的苦难,是需要额外的心理能量的。所以我们不能责怪底层不关心底层。制度的设计,文化的革新,原本就不是底层的责任。这不等于说,给大众投喂精神劣质品的人就是正当合理的。所有拿“这样才有人看”为自己辩护的文化产品制造者,都是垃圾。他们是拿大众的没有选择为自己的有意选择开脱。吕克·达内说:“很多电视节目以社会底层人物为蓝本,用夸张讽刺的方式展示他们的处境和举止行为,以博取观众的笑声。越是接近社会底层的观众(——他知道当今社会,人们可以迅速跌至底层),笑得越厉害,流露出对衰败的恐慌;而越是远离底层的观众,笑得越是含蓄,更带着某种同情。至于设计、制作这些节目的媒体人,他们则仿佛是一群小流氓刚干了件坏事,正得意地笑。”这是一个很深刻的观察,也只有社会责任感在身的导演才会把它说出来。越是接近底层的人,或者说人越是觉得自己有跌入底层危险的时候,越会与底层划清界限、保持距离。为了获得充足的安全感,他们会观看更多扭曲现实、夸张现实的东西,他们也更容易拥抱那些在群体中制造对立的主张。比如你会发现,发达地区刻薄外地人最厉害的,都是混得较惨的一群本地人。只有拼命踩自己脚下的人,他们才能产生“我活得没有那么差”的幻觉。现实并非桌子椅子那样的客观物体,放在哪里等着被发现,现实是一种建构,心理能量越高的人,才能看见越大的现实。此处需要强调的是,一个人的心理能量值并不必然与他的收入成正比,精神贫瘠的富人和精神富裕的穷人,都是存在的。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讽刺的现象。那些节操余额不多的文化人,凭借他们的敏锐嗅觉和灵活身段,很容易成为劳苦大众的心理按摩师。而那些真正同情大众的文化人,则会在历史大潮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会成为上下夹击的靶子。只有当整个社会从风高浪急的河段驶过,人们才会重新给他们平反,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不要以为人们在吃到苦头之后就会认清现实。陷入困境的人,更容易走向偏执。你要爱这样的人,需要做好被他们反咬一口的准备。有时候,这样的委屈是必须承受的。当然,还是先保护好自己。日子好过了容易膨胀,日子难过了容易逃避,找替罪羊,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每个人都是这样。现实感是一种很稀缺的东西,但因此也更值得珍惜。继续阅读高级道理容易骗人
2023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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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高级的道理,越容易害人

文|西坡最早听闻大乘佛法、小乘佛法,是小时候看《西游记》电视剧。当时就有一个印象,大乘是好的,小乘是不好的。在小孩子的眼里,大就是好,好也一定会大。记得听村里两个小孩聊天,他们信誓旦旦说,北京的树叶一定有房子那么大。我们都没去过北京,只知道北京是最伟大的地方,北京的树叶也一定伟大。小时候对宗教没有概念,读书长大,对宗教依然毫无兴趣。但是渐渐的,知道了一些典故。比如惠能和神秀比赛的故事,心里对惠能十分佩服,“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等透彻,对神秀则十分鄙夷,“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也太肤浅了。虽然依然对宗教无知,但是心里已经有了高下之分,假如我要学佛,我一定要顿悟,我才不要“勤拂拭”,打扫卫生。直到真正对佛教发生兴趣,自己去读佛经,才知道佛法和修行方式并无高下之别,只有适合与不适合之分。《法华经》说,“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坛经》说,“小根之人,闻此顿教,犹如草木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长。”小根之人,听到太大的道理,非但不会受益,反而会被淹死。恰好此时我已经掉过一些坑,啃过一些泥,于是明白了从前对高级道理的热衷,是一种迷妄,严重的时候可能是一种疾病。从此之后,开始喜好平实普通的道理,也就是不高级的道理。高级的道理,容易让人沾沾自喜一阵,然后吃一场大亏。不高级的道理,假如能长期持奉,可以让人每天进步一点点。越是高级的道理,越容易害人。责任当然不在道理,而在舞弄道理的人。高级道理容易激起或者满足人的好胜心、虚荣心、贪大求全的心。有了高级道理的加持,人便好像脚下踩了风火轮。从空中掉下来之后,他也认不清自己在做梦,而只会觉得现有的道理还不够高级,得继续寻找更高级的道理才行。荀子有“君子之学”“小人之学”的说法。君子之学是“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就是把道理读进自己的全身心,成为自处处世法则。小人之学呢,“入乎耳,出乎口”,现学现卖,装饰而已。网络时代,道理更容易流传了。可是我越来越不喜欢跟人在网上讨论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在甩着自己的高级道理,就好像在牌桌上争相甩王炸。而我已经知道,那流传不动的,才是重要的东西。近日在读弘一法师的时候,读到莲池大师批评某些所谓大乘行者的一段话,十分精彩,抄录以自警:“遇持戒者则非其执相,遇精进者则笑其劳形,遇实行者则谤其愚痴,遇节俭者则讥其朴鄙,遇禅寂者则毁其枯槁,遇慎讷者则诮其无知。遂至心日狂而弗收,言弥诞而莫检,身放逸于规矩准绳之外而无所忌惮。人或诘之,则曰吾学大乘者也,解圆者不屑于偏门,悟大者无拘于小节。嗟夫!窃一时之虚名,而甘万劫之实祸,可胜叹者哉!”里边有一些佛教术语,但其实很不难领会,这说的可不仅是学佛。做什么事都是这样,真正的高手,都在讲最基本的事情,满嘴高级道理的都是小毛贼。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继续阅读我们活得太拧巴了
2023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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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活得太拧巴了

文|西坡几天前在《读库2304》上读到《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作者杜萌。当时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情节。热爱读书并因此感到与学校格格不入的作者,去找一个想象中的同类。这个人叫赵增普,是衡中的一个传奇人物,酷爱读书,语文成绩非常好,但其他课拉垮,最后去了一所不太好的大学。在大学期间,他又读了几百本书。后来回到衡中教书。作者在“被高三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去找赵增普,希望得到一个“不这样也行”的答案。这是什么意思呢?每个上过高中的人都应该还记得,在高中只有一道窄门摆在所有人面前,你要能考上好大学,你就有光辉灿烂的明天,你要考得不好,这辈子就会很惨。作者认为赵增普应该会懂她,应该可以告诉她,只要你热爱读书,考不上好大学将来也能过得不错。然而赵增普告诉她的是:跟读书比,还是考上一个好大学比较重要。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高中我一本书都不会读。这是一个幻灭的时刻,你的同类走了一条特立独行的道路,走完之后告诉你,此路不通。这大概比成长道路上完全遇不到知音更令人难受。但我们把视野放大会发现,把读书和高考对立,将读书当成一种浪漫而超越现实的寄托,是两个人共同的思维误区。认为光靠读书就能摆脱现实的引力,过上想要的生活,这是过度压抑造成的一种逆反心态。一块糖你越是吃不到,就会越引人遐想。遐想过度就会以为靠这块糖就可以上天了。这不是糖的错。禁欲的高中生活,不仅剥夺了青春期人类享受精神生活、情感生活的机会,把读书、谈恋爱变成大敌,而且培养了我们对文学与爱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们把一些日常事物变成神话,我们便毁了它们。读书没有错,高考也没有错,错的是把生活看得太窄了。《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文章结尾说:“也许可以怪外部的世界,这里的规则太混乱粗糙了。一路努力奋战,考上顶级学府的人,人生可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坏起来,再也不会好;而没有上过大学,投机取巧的人却可能成为亿万富翁,这合理吗?公平何在呢?相对而言,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明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作者的真实想法。如果因为外部世界的混乱粗糙,便退回去拥抱、美化衡中这个乌托邦,那真是太遗憾了。比能不能成亿万富翁更要紧的,是有机会鲜活饱满地活着。由此说来,衡中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任由衡中把自己建造成一座小衡中。特立独行而终于梦想幻灭的赵增普们,会后悔当年不该读闲书。
2023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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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发生在中国,一件发生在日本

文|西坡今天看到两件事情,可以放在一起来看。第一件。我一直关注的一位科普作者,因为在公众号上发表文章谈论日本核废水问题,被人投诉。单位领导约他谈话之后,他将相关文章删除,并向“包括投诉人在内的所有被冒犯的人”表示诚挚歉意。他还表示,接受领导劝诫,今后会少发表涉及时政的内容。第二件。一位在日本的中国博主,在街上看到一个招牌“告诉中国人,本店的食材全都是福岛产的”,他感到受到了歧视,气愤之下拨打110报警。很快来了两个警察,但是店主不在家,在等店主赶来的时候,警察跟他说,这个招牌让你不舒服我们理解,但是请你待会冷静一点不要吵架。店主来了之后,警察将双方隔开,分别与他们沟通。店主一开始说,这不是歧视,这只是提醒路过的中国人不要误入。博主不满意这个解释,坚持认为自己感受到了歧视。警察表示,怎么写招牌是店主的权利,我们也没办法强制他更改,但我可以帮你沟通。最后,店主自己将招牌改掉了。还出现了一个插曲,一位路过的日本老人说我是律师,我也认为这是歧视,你要打官司我可以帮你。先说第二件。整个过程博主用视频全程记录了下来,大家可以去B站搜《如果在国外被歧视,一定要勇敢反击!》。这也意味着,警察全程是在这位中国博主的摄像头之下执法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两位警察对自己的职责和权力边界十分自觉,他们理解中国人看到这个招牌之后的不高兴,但又明确告知自己没有权力强令对方更改。从视频里当事各方的表现看,虽然关于这个招牌是否涉嫌歧视出现了争议,但是大家都没把他当成多么大的事。博主一开始有点激动,但是全程的举止很克制。店主一开始不认账,但是沟通了一会之后就把招牌改了,没什么多余的小动作,更没有大叫大嚷。我们从常理推断,这个店主写那个招牌肯定是要对中国人表达一种意见,一种情绪。中国博主看到这个招牌也产生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最后经过并不复杂的沟通,这些情绪都得到了化解。警察的表现一方面很得体,另一方面很松弛。把双方隔开,避免发生直接冲突,让每一方把话都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松弛让我觉得很羡慕。现在再来看第一件事。根据作者的描述,投诉机制也把冲突双方隔开了,“投诉信息表明,投诉人是在8月26日傍晚18时28分提交投诉的,其身份完全匿名,绝无半点透露”,但一方在明一方在暗,不能算是公正的对决。更重要的是,从投诉到领导约谈、劝诫,这起冲突的处理过程是剑拔弩张的。从作者的表态来看,我们甚至能够感受到,作者将来很长远的职业生涯似乎都受到了这一篇文章、一个投诉的威胁。他只能删文致歉,保证下不为例。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中国,一件发生在日本,都是跟核泄漏有关的。如果我们非要上升到性质,应该说发生在日本的那一件更复杂更严重。站在日本警察的角度看,第一有人报警了,第二报警的还是个外国人。但是他们处理起来怎么就显得那么轻松呢,那个警察甚至还笑场了。许多中国网友看完视频,也都是哈哈一笑。视频一开始许多人还比较气愤,单等到店主顶着拉风的爆炸头出场,弹幕纷纷表示“一切合理了”。而发生在中国的那件事,本质上是两个同胞关于一些技术问题、表达方式的不同见解,而且冲突发生在线上。虽然也是一方感受到了另一方的伤害,但从客观来讲,这种伤害是非常间接非常轻微的,因为科普作者是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文章,不喜欢不看就是了,发到自己朋友圈痛骂一顿也无不可。为什么事情会严重到,一位科普作者只是发了一篇文章,职业生涯就会受到威胁的地步呢?不管是科普博主还是餐厅店主,他们都不负责外交事务,只是作为各自社会的普通人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他们的观点上升不到哪里去。这些观点里或许会夹在一些情绪,一些会让其他人产生情绪的情绪,但哪个人没有情绪啊,每个人的情绪和观点也不可能完全一致。面对同样一件事情,有人激动,有人不激动,他们都很正常,因为大家做出判断的方法不同,大家的体质也不同。但是当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情绪发生碰撞的时候,该如何化解冲突呢?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保持冷静,充分沟通。想激动的人可以激动,但不激动的人也没有罪吧。不能有人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看别人还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于是跑过去把人桌子掀了。其实关键不在当事人,而在第三方。你首先要理解一个社会有不同观点不同情绪是正常的,冲突的发生也是正常的。这就是社会,这就是人。你如果是一个敞开、负责的态度,就事论事地处理问题,客观看待问题的属性,明确自身的职责与边界,那么很多一开始看起来剑拔弩张的问题,最后是会自然趋于风平浪静的。争吵永远会有。但真心希望我们都可以逐渐松弛下来。紧张兮兮不是过日子的节奏啊。继续阅读永乐大典太典了
2023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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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大典,太典了

文|西坡第一次知道永乐大典,是在历史教科书上。对它没什么特别印象,因为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大堆书的集合,而且大部分都亡佚了,存世的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普通人读个《古文观止》都费劲,对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些庞然大物不可能有直观印象。万万没想到的是,猛犸象也有春天。再听到永乐大典,它已经成为互联网上一门方兴未艾的显学。所谓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原来特么这意思。有人说,西方抢走了永乐大典,才有工业革命、科技爆发:“欧洲的共济会组织从元朝开始,就策划大规模盗取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发达的科学技术成就。到明朝中期的时候,更是大规模推进,并指明朝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徐光启配合共济会把《永乐大典》中的科学技术成就偷去了欧洲。”有人说,圣经抄的是永乐大典,牛顿、爱因斯坦都是抄的永乐大典。总之,永乐大典已经成为典中之典,万事不决,永乐大典。朱棣在九泉之下可以笑傲群雄了。互联网作为一个知识系统,有一个致命的结构性缺陷:时间成本越低的人,在网络上的表达欲越强,输出的内容也越多。所以我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要确保他们通过书本阅读来建立知识体系,网络只能作为补充和参考。永乐大典的“复兴”意味着什么?我认为永乐大典在本质上是一项智力外挂,其用途是填补集体自卑造成的情感洼地。现代科技、工业革命为什么在西方发生,而没有在东方出现,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般叫做李约瑟难题。这个问题已经提出几十年了,至今还没有一个盖棺定论的答案。但这个问题是有意思的,我们如果阅读相关著作,会对东西方社会的差异、科学作为一种方法的含义有很多新鲜的认识。我们通常是在观察他者的时候认识自我。对学界来说,李约瑟难题是一个客观命题,虽然每个中国学者都会有一种压抑不平,但大家会尽量克制自己的情感,回到事实与逻辑。然而对普通爱好者来说,他们消化不了那么多的信息,也接受不了暧昧不明的结论。他们只能感受到一种“我不如人”的强烈印象。而与此同时他们又有另外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我们自古以来就是最好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发生冲突,就像冷空气遇到热空气,思想的闪电诞下“永乐大典”这个怪胎。此处的永乐大典加引号,是指这种互联网现象,与原本的永乐大典无关。平心而论,这些永乐大典的现代信徒也有值得同情之处。他们没有条件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却对宏大叙事有着强烈的兴趣。但如果我们采取平视的、尊重的视角,就会发现他们对科技革命、永乐大典的兴趣与求知无关,而只与争斗的欲望有关。他们把永乐大典武器化,却不能击败任何现实中的敌人,只能强化自己的偏狭认知。永乐大典是他们为自己建造的精神长城,世界在外面,自己在里面。永乐大典作为一种答案,最大的弊端在于它太万能了。它轻易地实现了自洽,让人在不做出任何努力的情况下,就轻易地与自己的缺陷和解,缺陷反而变成一种骄傲。他们强是因为偷的我们。言外之意是,我们弱是因为我们品德高尚。这就把一个技术性问题道德化了。一个群体如果陷入这样的思维模式,等待它的将是什么,我们都是知道的。与网络传说相反,徐光启不是偷卖传家宝的内贼,而是引进先进技术与知识的先驱。几个月前,我在上海徐家汇书院参观了一场纪念徐光启的展览,当时拍了点照片,我现在翻出来,抄录其中的一些介绍性文字:徐光启是明末中西交流史上的代表人物,他历来主张“会通”……提出了引进西来知识的目的和方法,即所谓“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须翻译”;身为学者,他信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经世致用之思;作为中国历史上真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亦赋予了上海多样性、创造性、国际化的精神与安全。把徐光启和“永乐大典”的信徒相提并论是不公平的。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修改历法,测绘星图,他做的所有事可以概括为同一句话:倡导理性精神。“永乐大典”的信徒则连永乐大典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满脑子只有“我赢了”。不要忘了,徐光启已经是461年前出生的人物了。我们仍然非常需要徐光启。继续阅读他们什么都信
2023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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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什么都信

文|西坡在新一波抢盐大潮中,看到中盐集团的声明,注意到一组数据:当前我国的食盐产品结构占比为井矿盐87%、海盐10%、湖盐3%。我翻出来家里现存的一袋盐,果然写着:“本产品原料来自深井岩盐”。我突然想到,那些奔到超市抢盐的人,在收银台排队结账的时候,假如有功夫看一眼包装,他们都应该把盐放回去。你既然那么关心盐的安全,不应该至少看一下手里的盐究竟属于什么盐,是哪里生产的吗?如果看到这些盐跟大海一毛钱关系没有,那还抢它做什么?当然事实上是没人看。他们可能已经抢过好几回盐了,但从来不知道抢来的盐到底什么来历。他们的脑回路似乎是这样的:听说大海出事了,大海是咸的,盐也是咸的,所以必须抢盐。怎么说呢,抢盐的人从表面上看是最关心盐的质量安全的,可实际上他们却是最不在乎盐本身的。他们在乎的,是与盐有关的一些说法。与盐的出处一样,他们也不在乎说法的出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哪有什么现实啊,一个人相信什么,什么就是他的现实。而一些人为什么会相信明显不值得相信的东西呢?明明多走两步,多看一眼,多思考一秒钟就能看穿的把戏,他们为什么坚信不疑呢?在《庆祝无意义》里,昆德拉让小说里的斯大林说:“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小说里的斯大林太雄辩了,以至于我觉得真实的斯大林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人们心中的现实,大多时候与物理世界的实际状况无关,而与他们听到看到的种种说法有关。一个说法出现的次数越多,好像就越显得重要,越值得相信。《思想的后果》一书里这样反思现代传媒的负面影响:“措辞是被严格挑选的,它不想激励人们去反思,而只是要唤起人们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或赞成或反对的情绪。”在网络时代,状况只能说更加严峻了。我总是不理解,人们为什么知道紧紧看住自己的钱包,却把自己的头脑免费开放,什么样的胡言乱语都可以出入自由。继续阅读天地骤然收窄了
2023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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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骤然收窄了

文|西坡读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不断想起苏东坡的《赤壁赋》。记得上学的时候,《赤壁赋》是需要全文背诵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听都没听过。其实《始得西山宴游记》是著名的永州八记之一,起首提纲挈领的一篇。反复对照,咂摸,《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文章境界实在比《赤壁赋》要高。我虽是苏东坡的粉丝,也不能不承认。先说它们的相似处。《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所作,“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我这个罪人经常恐惧不安。为了排解,柳宗元发现了永州的山水之美。仕途遇挫之后,走向山水,或者说与山水遇合,这是古代文人的惯性动作。黄州之于苏东坡,正如永州之于柳宗元。只不过《赤壁赋》的开头跟没事人一样,“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仿佛是个普通游客。他的心境在词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有透露,“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两文在字句上有不少默契处,苏文应该是参考了柳文。柳文:“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苏文:“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柳文:“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苏文:“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古文之间经常有这种千丝万缕的继承关系,初学的时候不易发现。两篇文章的差异还是一目了然的。对现代读者来说,《赤壁赋》朗朗上口,警句频出,几乎没有阅读障碍,符合大多数人的阅读习惯。《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偏僻词汇稍多一些,但更让人感到陌生的是文章的节奏、结构和终极关怀。《始得西山宴游记》大多是三四字、四五字的短句。“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觉而起,起而归”“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句子短,但信息量大。你需要跟着作者过江,爬山,开路,坐下来,往远处认真看,慢慢体会作者心境的变化。稍微一走神,就会掉队。《赤壁赋》读起来就顺当多了。苏东坡大量使用对仗的句子,每一段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第一段讲“苏子与客”在赤壁泛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又是劝酒又是读诗,就是讲一个爽。接下来,“客有吹洞箫者”出场,这是一个悲观主义的表演艺术家,把苏东坡都快弄哭了,于是双方发生对话。这是《赤壁赋》的主体内容。“客”的观点是,世事变幻莫测,人生虚无,“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活着有个什么劲啊,所以我想哭啊。然后是苏子劝客,“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你知道的太浅了,我来给你说道说道。这一段是整篇《赤壁赋》的核心,但其实是很乏味的。因为苏子劝客的话术就一个,你要转变视角,换个角度看问题。“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也就是一眨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每一个瞬间都是永恒。而且咱们穷得叮当响,只有清风明月不要钱,快活一时是一时,来,喝酒。苏子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经不起推敲,只是暂时把“客”糊弄过去了,等“客”醒过来,所有的问题还会再次出现。所谓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清风明月也不当一钱用。我们知道,这个“客”不是别人,只是苏东坡的另一重人格。《始得西山宴游记》也是关于认知的变化。文章一开始就讲“余”和小伙伴天天游山玩水,“无远不到”,以为永州的好山好水已经全部为我所有了。这是一种自满。到文章最后,“余”登上西山之后才意识到,之前的山水都不算数,真正的旅行现在才开始,“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我重新走向未知。但是整篇文章里头,没有谁劝谁,谁开导谁,认知是自然而然转变的。西山对于柳宗元的意义,与其说在于它的“怪特”,不如说更新了他的山水观念。“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不只是发现了一座新的山,他是发现了让自己进入群山的新的方法,唯一正确的方法。人只有和宇宙万物融为一体,才是真正的自己。“始得西山”的意思正在于此,西山就在那里,但不是人人可得,得到过他的人也可能会失去,所以永远需要重新出发。对苏东坡来说,山水只是为饮酒谈天助兴的背景板和背景音。对柳宗元来说,山水则是丧失已久却意外重逢的一部分自我。他知道自己还会失去它,但没关系,只要我还可以“游”,就还可能再次得到。苏东坡一直在讲道理,正面的道理,反面的道理,翻来覆去。柳宗元则只记录行动。这是他们最大的区别。这或许也是唐人与宋人精神的分野,行动的主体退化为议论的主体,天地便骤然收窄了。王安石已经是宋人里最有行动意识的了,但我们读他的《游褒禅山记》,最后也是归于议论。“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王安石悟到了这个道理,但他毕竟也跟随众人退了出来,没有重整旗鼓再度进发。附录《始得西山宴游记》全文: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继续阅读没人信了,很麻烦
2023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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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游戏玩不下去了,新游戏还没出现

文|西坡一位朋友说:看了下boss直聘里求职信息,看得人喘不过来气。有种池塘里水干了,一堆鱼挣扎的感觉。问题出在了哪里?我相信大家都在思考,但每个人思考的角度不一样。我的思考是,旧游戏玩不下去了,新游戏还没出现。现代经济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我略微读过一点经济学有关的书,不敢说懂,但有一点印象。最深的印象是,现代经济与传统经济有一项本质区别,那就是极度依赖信任。有人对人的信任,但更多是人对各种组织、各种体系、各种思想的信任。现代经济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游戏,但信任是驱动大大小小机器运转的燃料。关于刺激经济,凯恩斯有一个荒唐而合理的建议——把钱埋起来,再雇人挖出来。凯恩斯是这么说的:“如果财政部把用过的瓶子塞满钞票,而把塞满钞票的瓶子放在已开采的矿井中,然后用城市垃圾把矿井填平,并且听任私有企业根据自由放任的原则把钞票再挖出来(当然,要通过投标来取得在填平的钞票区开采的权利),那么,失业问题便不会存在,而且在受到由此而造成的反响的推动下,社会的实际收入和资本财富很可能要比现在多出很多。”当然,这个建议没办法真正实施,因为它没法说服公众,获取足够多、足够持久的信任。换句话说,假如这个游戏包装得深一些,让大家看不出来它的荒唐,而只看到它的新奇、伟大、魔力无穷,那么它确实是可以创造出财富的。现代企业家实质上是发明游戏的人,他们发明各种各样的游戏,让员工、供应商、客户进来玩。在大家玩的过程中,利润出现了,就业出现了,税收出现了。这是不是说企业家都是骗子呢?不是。鉴别骗子和企业家的标准是时间。骗子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为时间一长就露馅了,而企业家要把游戏一直当着众人玩下去。你要说服员工,说服供应商,说服银行,说服这个部门那个部门,而且这个体系里的每个人都在逐渐变得聪明。所以到最后你只能玩真的。在市场经济初期,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是一种常态。但是越往后走,胆大就不是竞争优势了。你必须对技术,对商业,对品牌有足够深入的理解,才能玩得明白。所有简单粗暴、现学现卖的游戏都被尝试过了,你只能创造新游戏。游戏必须迭代升级,只有升级才是出路。前些年有些大出风头的企业家,现在看来是被高估了,规模的庞大掩盖了他们平庸的甚至是投机的本质。当然不只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就说房地产这个游戏。如果我们只把责任归结到个别企业、个别企业家,那是低估了这个问题。我们也不能大而化之地说每个人都要承担责任,这也不公平,因为大多数普通人是没什么责任的,可能还是受害者。谁该承担责任,不是我有能力判断的事。但教训是沉重的,那就是这个游戏我们玩得太久,太沉迷,太不能自拔,以至于当这个游戏玩不下去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没什么游戏可玩了。房子创造财富的效应太刺激了。我们应该都还记得,当房价蹭蹭蹭上涨的时候,身边每一个人是怎样红光满面地谈论房价,仿佛房子是永恒的信仰与神话。普通人尚且如此,那些职业玩家、操盘手又是如何?从总体上讲,房地产不能说是骗局,只能说是无意识地共谋,是对低层次发展模式的上瘾与依赖。回过头来看,房地产跟凯恩斯说的把钱埋起来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凯恩斯的办法或许副作用还好一些,至少没有造成那么大的负债。现在的问题就是,老把戏已经失去魅力,游戏玩不下去了。不是刺不刺激的问题,而是再刺激也没人敢下注了。但是市场永不眠,必须得找到新的游戏,让机器重新开动,大家才有得玩。所以说,社会的停滞,从根本上说是思想的停滞。思想不是装饰品,不是丫鬟侍女,思想是信任培养皿、发生器。这几十年我们从国外引进那么多东西,有有形的东西有无形的东西,归根结底是因为,只有那些东西才能创造出足够的信任。有了信任,系统才能运转。客观来说,困难也在于现在跟以前的发展阶段不一样了。大规模引进的阶段结束了,我们得创造自己的游戏,甚至得想办法让别人来玩我们的游戏。新游戏会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新游戏必须跟上公众认知的进步,必须消除人们在上一轮游戏中留下的心理阴影,它才有可能开启新阶段。创造信任,迫不及待。继续阅读我在XX想你
2023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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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XX想你

文|西坡忍不了了。我感觉全世界都已经被“我在XX想你”占领了。每个景点都有这么一条,最近发现商场里都有了。第一次看见,觉得有点意思。第十次看见,有点烦。第一百次看见,恶心,想吐。天南海北的中国老板就想不出第二句中国话可以表达你们对文艺青年的钱包的记挂之情了吗?谁会拍下“我在XX想你”发给自己真正想念的人啊。这就是昆德拉所说的媚俗,“成为现代人就意味着一种疯狂的努力,竭力跟上潮流,竭力与别人一样,竭力比那些最与别人一样的人还要与别人一样”。哪怕把“我在XX想你”这个句式稍作调整,它都会显得有点格调,可能也会吸引更多的人拍照。高中毕业的时候,每个人都弄了个花里胡哨的本子,互相写一些深情的寄语,我想到一句“后会无期”,自鸣得意地给许多同学写。写着写着就觉得有点无聊了。过了几年,韩寒拍了部电影就叫《后会无期》,我还去看了,现在已没什么印象,但自那之后我对“后会无期”这个词已经反感了。趣味总是在复制的过程中腐坏。网络时代的人们越来越面目可憎,就在于复制来得太容易了。朋友圈里的旅游图片,不管是在撒哈拉沙漠还是在南极北极,都已经很难惹人心动,因为我们知道,他们只是有钱有闲去收集一枚新的邮票而已。不过大多数人即便认清了这点,也不会指出来,因为我们时代的社交已经变成互相集邮,我是你的邮票,你是我的邮票,每个人都有花花绿绿一大本,精彩极了。最近读罗新老师的《从大都到上都》,步行四百五十公里之后,他分析了旅行与旅游的区别:“照我的理解,区别不只在于自身的感知或认同,更重要的是你在别人眼里的影像。你在路上遇到的人会辨别出你是旅游者还是旅行者,而且他们会据此分别对待。旅游者与当地人之间的那种张力,旅行者可能完全感受不到。旅行者不是来猎奇的,你短暂地(哪怕是浅浅地)融入你所经过的一切地方,你不是高高在上的游览者,你是背负行囊汗流浃背的过路人,你是需要而且一定会得到同情的远行客。十五天里,我没有遇到一个对我怀有恶意或我不喜欢的人,我遭遇的都是善良与温暖。大概这是因为他们把我归类为旅行者而不是旅游者。”我想,“旅行者/旅游者”这对概念,或许可以推广到人生的范围。一个人是人生的旅游者还是旅行者,也是一目了然。我对“我在XX想你”的愤怒还在于,“想你”本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词,但是现代人却毫无心理负担地摧毁它。比如还有那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责任当然不在海子。这是思想者面临的普遍困境。思想最大的敌人不是误读而是复制,误读者或许是坏人,复制者则是非人。正所谓“思想一旦被人们普遍接受,它也就死了,因为没有人会记得它来自哪里。它也因此成为自明之理。……思想始于异端,继而化作正统,最终止于迷信。这是历史上一切思想的命运。”因此之故,我曾经厌恶曾国藩,厌恶王阳明,厌恶禅宗。直到我明白我厌恶的不是他们本身,而是满世界对他们的廉价热爱,我回到原初的文本,才发现他们是有趣的。投资领域有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的信息不是信息。对于生活来说,所有容易复制的生活方式都没有价值。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讨厌生活方式这个词了,当生活塌缩为方式,活着还有啥劲。我宁愿记住那句话——“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语言都吸附进去。”但我们需要对抗语言的物种入侵。如果说这个时代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为语言贡献一些反熵。在大复制时代,亲自说话就是一种抵抗。继续阅读时代靠不住了
2023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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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靠不住了

文|西坡翻李陀、北岛编的《给孩子的散文》,读到闻一多先生的《贾岛》。粗读一遍,开心却有点不确信,于是迅速查阅了一些资料,再细读一遍。真是一篇好文章。一篇好文章就像一幅好画,最重要的不是提供一个观点、一片风景,而是创造出一种新的观看视角。关于贾岛,我们所知不多,不过许多人应该还记得“推敲”的故事,少一些的人可能还知道“郊寒岛瘦”这句苏东坡的俏皮话。贾岛在我们头脑中的形象,大概就是一个可怜兮兮只会作诗的老头。除此之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了。闻一多这篇文章不长,却把贾岛为什么要那样写诗讲得清清楚楚,他带我们走进了贾岛的时代。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贾岛在当时竟有超越李白杜甫的影响力。而贾岛作为一种现象,更是理解我们整个历史的一把钥匙。闻一多将元和(806-820)、长庆(821-824)年间的诗坛分为三个派别。一派是孟郊、韩愈等人,孟郊“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韩愈以“洪亮的嗓音”攻击佛老;一派是白居易领军,他们以改良社会为旗帜,用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闻一多称这两派是“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的老年中年人”。最后一派则是贾岛、姚合率领的一群青年,他们躲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对社会几乎不闻不问。闻一多为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这些青年没功名、没官职,关心国家社会属于越俎代庖的行为。日本学者松原郎也说,贾岛文学的一个特征就在于其对社会政治关心的稀薄化——而代之以对创作文学表达上纯粹而醉心的投入。贾岛住在他的“原东居”,他的文学就局限在这个唯一的生活世界之中,对于外部社会、政治世界乃至朋友的宦海沉浮,他都不怎么写。贾岛只关心他自己。比如贾岛给朋友写的诗,“肯寄书来否,原居出甚稀”,你可以给我寄封信吗,我很少出门。“年长惟添懒,经旬止掩关”,上了年纪愈发懒了起来,十多天都关着门也不出去。“衣多苔藓痕,犹疑更趋门”,躲在家里不出门,衣服上都长苔藓了。他自述日常生活:“斋中一就枕,不觉白日落”,睡个午觉起来,天都黑了,“所餐类病马,动影似移岳”,吃的食物就跟喂给病马的饲料一样,动一动身体却好像在搬动大山。真是太不积极健康了。可是这样一个又宅又消极的贾岛,在晚唐五代成为一个超级偶像。闻一多说,在当时除了少数的例外,大多数诗人都跟随在贾岛身后。闻一多提出了“贾岛时代”的说法,对后来的唐诗研究影响很大。有个叫李洞的,是贾岛的超级粉丝,“酷慕贾长江”,用铜给贾岛塑了个像,经常手里盘着珠子,嘴里念着“贾岛佛”。碰到其他潜在粉丝,李洞就会抄录贾岛的诗赠送给对方,并且反复叮咛:这跟佛经没有区别,回家之后务必焚香叩拜。把贾岛当神佛供奉的,这不是唯一一个。贾岛缘何成为超级偶像,通过闻一多的分析,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也是一种时势造英雄。贾岛以诗人身份出道之前,曾是个僧人。虽然后来还俗了,但他骨子里的趣味还是可以追溯到早年的禅房生活。他的趣味追是“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假如生在盛唐,贾岛或许会格格不入,但贾岛生活的时代则是“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一个丧的人,赶上了一个丧的时代,也是一种互相成全。所以闻一多说,贾岛对于时代不像孟郊那样愤恨,也不像白居易那么悲伤,而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借此温存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总结下来,贾岛爱静,爱瘦,爱冷,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这些非主流的趣味,在贾岛之前也有人偶尔写过,但没有人这么大量、彻底地挖掘过、加工过。闻一多猜想,这给了当时人一种“酣畅的满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这个时代的高雅,到了下个时代可能就成了矫揉造作,反之亦然,这个时代的病态,到了下个时代也可能成为典范。闻一多的猜想是合乎情理的。“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来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这个时候,贾岛来了,闻一多用宗教语言说“他们得救了”。贾岛带来的是世界的背面。白天的背面是黑夜,春夏的背面是秋冬。人们跟随贾岛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只有在世界的背面,人们才得以休息。“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贾岛时代”就这样出现了。贾岛的意义还不止于此。闻一多指出,从唐以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比如宋末的四灵,明末的竟陵派,清末的同光派。闻一多谈论的只是诗这一种艺术门类,但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每到朝代末尾,都会出现贾岛美学的复兴。艺术家不再关心家国天下,而转向对内心和身边微小世界的体悟。闻一多对此的解释是“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闻一多先生的文章到处戛然而止,多么希望他把贾岛与时代与文明的关系论述得再详尽一点。因为这“历史的背面”实在太容易被忽略。我们总会把贾岛当作一种反常,而把李白杜甫当作历史的主流。李白与杜甫是有区别的,但他们的共性是相信时代,拥护整体价值。杜甫晚年生活凄惨,但笔下牵挂的始终都是苍生与社稷,个人生活中的温馨也好落寞也好,则只是他诗歌宇宙的点缀而已。而贾岛的选择截然不同,他背向时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里栖身,我的生活只有寂寞、琐碎与病痛,那么我就书写它们。时代靠不住了,只有自己是真实的。我们也可以说,杜甫为大唐而活,贾岛为自己而活。贾岛在《和刘涵》中写道:“前日远岳僧,来时与开关。新题惊我瘦,窥镜见丑颜。陶情惜清澹,此意复谁攀”。从远方来了一位和尚来看我,我终于打开了家门。和尚看我这么瘦大吃一惊。我照了照镜子,还真是丑。然而我觉得这样过日子还真是舒服清爽,别人理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继续阅读从中式教育到废物文学
2023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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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式教育到废物文学

她竟然欣然答应了。”“二〇一二年之后,我总是见到男人哭泣,这种生物仿佛突然变得比女性更加柔弱,都变成了废物。男人都是废物!
2023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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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们开始搞新闻了

文|西坡已经基本上从媒体上消失的新闻,正在以声光电的形式在电影院复活。这是我这个前媒体人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导演们为什么现在如此热衷于搞新闻?他们从现实题材中挖到的是什么矿?我今年已经看了好几部所谓的现实主义国产电影。我想说的是其中两部,一部是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一部是宁浩监制的《孤注一掷》。作为电影行业的门外汉,我不知道监制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嗅觉相似的导演都喜欢上了当监制。我的感觉是,他们这个监制相当于导演的导演。从故事完整性的角度而言,《消失的她》《孤注一掷》都不是好电影。但它们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烂片。因为从产品的角度来讲,它们是讲究的,深思熟虑的,最终也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而商业回报是它们唯一的诉求。所以在它们自身的逻辑链条中,这两部电影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它们在宣传时频繁使用的“现实主义”一词,让我越思考越无法忍受。如果说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现实主义,那么我们需要好好弄清楚,它究竟是谁的现实,谁的主义。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复杂的议题,我们大多数人在此方面受到的教育是偏狭、刻板的。我们最熟悉的一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但没有能说清楚艺术究竟是怎么高于生活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常常会忽略,很多时候生活来源于艺术,而受艺术操控。现实是一头无比庞大、无比艰深、几乎没有规律性可言的怪物,而现实主义是摆在观众与世界之间的一块幕布。导演和导演背后的导演们,是操纵木偶的人,木偶的影子进入观众的头脑,将观众头脑中固有的散乱的时代印象,编辑成各方都比较满意的叙事版本。《消失的她》《孤注一掷》体现出来的最大功力,在于对大众心理与政策环境的拿捏和适应。不是机械的应付,而是细致的解读、转译与回应。所以我说,宁浩与陈思诚是现阶段掌握了中国电影提款密码的两个男人。《消失的她》《孤注一掷》瞄准的大众心理诉求是一样的:我们的钱去哪儿了?《消失的她》交出的凶手是凤凰男,《孤注一掷》给出的答案是电信诈骗。都是骗子,而且故事都发生在东南亚。你无法指责电影关于坏人的设定,因为它们都是“现实题材改编”。缅北黑帮绑架了程序员,现实主义绑架了现实。日子好像过得越来越不对劲,人们心中憋着一口气。大众需要坏人,导演交出坏人,观众潜意识得到满足,社会情绪得到释放,电影市场得到提振,皆大欢喜。但是有一个漏洞,受害者被糊弄过去了。《消失的她》《孤注一掷》的凶手和拯救者,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但是受害者的行为逻辑都十分牵强。《消失的她》里的富家千金,爱上一个游泳教练,这没什么,阶层差异是表达人性的常见领域。但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富家千金一点都没有上层阶级的样子,她会因为全世界文艺青年都知道的《星空》跟底层小子精神共鸣,她会被烛光晚餐之类的小把戏哄得团团转,她表达感情的撒手锏甚至是“我给你生孩子”。这哪是白雪公主,分明是没见过世面又缺爱的灰姑娘。《孤注一掷》里的倒霉蛋顾天之,生活优渥,父母和奶奶对他都关怀备至,女朋友温柔体贴漂亮,可是莫名其妙就迷恋上在线赌博了,对从未谋面的客服言听计从。不是说这种条件的人就不可以被骗,而是说电影完全没有想到要交代受害者上当的动机。总要有个人性的漏洞,命运的捉弄,总要挣扎纠结一下子吧,什么都没有,掏出手机就入局了。被骗到缅北的程序员也是这样。我们只能认为,对于这两部电影的创作者来说,受害者只具备工具人的功能。仿佛可以听见导演对他们说,别墨迹,赶紧钻套,后面才是重头戏。是的,渲染坏人和拯救者才是重点,受害者的主观视角不重要。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导演生怕观众代入受害者的角色去思考。别琢磨,那个倒霉蛋不是你,你比他聪明多了,他倒霉是因为他傻,跟别的没关系。来,看我们给你演示坏人是怎么嚣张怎么伏法的。当人物的行为动机从现实的土壤中抽离出来,受害者从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塌缩为一张照片、一个道具,好人与坏人在异国他乡上演“正义的对决”,所谓的“现实主义”还剩几分现实?重要的是,我们得看一部作品究竟讲了怎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表现了怎样的价值观。不是说坏人到最后得到制裁,电影的价值观就站得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标准也太低了,太容易被钻空子了。也不是说,电影里展示了坏人的恶,就说自己对观众负责了。电影与观众的关系,不应该是这么浅露蛮横的。在《消失的她》《孤注一掷》里,我们看不到清晰的价值观。你没法说它们价值观错误,因为它们压根就没有价值观。徐皓峰导演说的一句话又一次被验证了,他说“我们之所以不能在电影里讲一个好故事,不是不聪明,不是没学问,是我们对价值观不感兴趣。”《消失的她》《孤注一掷》这样的电影,从立意上来说,对社会结构、对人性、对技术、对时代都是不持有观点的。它们只是从大众情绪的市场里找一个方便下手的题材,勾兑一些刺激性的佐料,把最大多数的观众的表层欲望满足掉。最鸡贼的是,当你批评剧情设置不合实际的时候,它们说这是创作,不是纪录片;可是当你用作品内部逻辑去提要求的时候,它们又拿“现实题材改编”当挡箭牌。两边的便宜都占,两边的责任都不承担。目前来看,这套玩法确实把许多人都绕进去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我们这些观众太容易被糊弄了,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也不想严肃思考,我们满足于看热闹,所以导演把热闹炮制好给我们看。各取所需,双赢,不,多赢。说实话,我在电影院里看它们的时候还是挺过瘾的,骗局、暴力、美色,应有尽有。但是从电影院出来之后,隔了一些时间再去回味,才觉得导演与观众的这种合谋,对于现实中那些真正的受害者来说,是很不尊重很不体面的。在两厢情愿中,我们亵渎了自己时代的苦难。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两部现象级电影,总觉得哪里不对,也看到了批评它们的一些声音,但一直也没见有人把事情说清楚。今天晚上终于朦胧的感受写成了文字,仿佛吐出了一口恶气。继续阅读生活是由突变造就的
2023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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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历史一样,都是由突变造就的

文|西坡每个刚开始工作,练习掌握自己生活的青年人,都会计算,假如我今年挣多少钱,花多少钱,存多少钱,明年努力多挣一些,再过几年争取跳个槽、升个职、加个薪,那么在若干年后我的生活就会如何如何。可是等到这个青年人到了中年,回头去看自己坎坷而平凡的奋斗史,就会发现生活的发展完全不是当时预料的样子。工作做着做着,可能一夜之间行业没了。在一个城市生活十多年,可能突然换个城市,从头再来。结婚、生孩子,从前的生活会彻底打乱重组。生活不是线性的,中年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而青年人普遍不懂。这是两个群体,不,是一个人在两个人生阶段最大的差异。生活当然有线性的部分,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努力把非线性的部分剪掉,让整个生命故事更加符合线性的外观。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其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祥子出场的时候,是一个励志青年,他对生活的理解就是线性的。他年轻力壮,而且善于观察,进城不久就发现,拉车是更容易挣钱的活。他大概一算,只要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祥子不仅骄傲于自己的身体,更骄傲于自己的精神,“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他相信只要啃咬牙,事就能成。所以他对自己发誓,“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可是事情一开始就出现了变故,他虽然拉上了包月,可是工作不稳定。而且他越是想着攒钱买车,拉车的时候就容易不专心,把车碰坏了要赔钱,买车的计划就要推后。老舍先生跳出来说,“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一直等了整整三年,祥子才凑足了一百块钱,终于弄了一辆车。但这时候,计划只是出现了微小的偏差,祥子对未来的想象依然是线性的。有了车之后,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老舍先生又跳出来,“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不知道的可以去读小说,但最好不要像课本里教的那样,把它当成一部社会批判小说来读。你可以设想,假如祥子换一个时代,他的故事就不会重演吗?假如换一个国家,那里就没有祥子吗?再假如,换一个出身,让祥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他的生活就不会崩坏吗?想想含玉出生的那位哥儿吧。祥子的悲剧,是永恒的悲剧。老舍先生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把它写小了,把祥子的失败总结为“个人主义的末路”。我们只要想想老舍先生自己的命运,就知道对个人主义的批评是多么站不住脚。认为集体主义更加有利于生活的线性发展,已被历史证明只是另一种妄想,或许是代价更惨痛的妄想。《红楼梦》里的宿命论曾经被嫌弃“落后”“不科学”,但是相对叶圣陶、巴金、老舍那代小说家的世界观,却让我们觉得亲切、合理。这是历史给我们开的玩笑,意味深沉的玩笑。更后来的陈忠实、莫言、贾平凹这些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传统的宿命、因果、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光明的背面。我不认识这是一种思想倒退,它只是文学对历史的适应。民国作家们,不管哪门哪派,大多数具有一种浅薄的进步主义思想,只是大家进步的方向不同,有人的方向是苏联,有人的方向是欧美。鲁迅是其中的另类,虽然他在社会观念上有倾向,但他对人生与世界在本质上的无序性,有超越时代的深刻认知。我们幸好还有鲁迅。我们可以通过对鲁迅的解读,学习现代人面对无常的方法。最能代表鲁迅思想的,不是犀利的杂文,而是暧昧的《野草》,鲁迅在《影的告别》这一篇里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天堂、地狱、将来的黄金世界,“我”都不愿去,那么“我”要去哪儿呢?不知道,“我”宁愿彷徨于无地。“我”想要的,是自己的独立性,哪怕没有世界可去,也要获得自己的独立性。独立性大于一切。独立性就是主体性。曹禧修在解读《影的告别》时说:影告别的对象不是神秘的上帝而是“人”,这就说明,
2023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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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牺牲的局部,理应得到公平的补偿

文|西坡从东南地区登陆的台风,出人意料地在京津冀将下暴雨,河北涿州受灾严重。我看了一个视频,深感灾害面前,人类力量之渺小。一开始,只是家门口一条其貌不扬的河流,只是河水比较浑浊。水位逐渐上涨,越来越凶急,水流将一辆又一辆小汽车卷走,完全不费力气。水位继续上涨,已是滔滔江河,大有席卷一切之势,拍摄者开始感到不安,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那种恐惧。陆续看到各种受灾信息、求助信息,还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和争论,顺着网线飘了过来。身居安稳之地,说什么其实都很难帮助正在遭受洪灾折磨的人们。这几天一直在转发求助信息的桑格格做了一个提醒:“每次灾难,都会遇到发布信息整理困难,求助都是情绪多而关键信息缺失。”不过她也说“谁会预料自己会受灾,预先学会比较有经验的报警,还情绪稳定?都是焦急万分,词不达意非常正常。”我之前从新闻传播的角度写过一个《网络求助帖写作指南》,大概要点就是:首先,不要慌,尽量平复一下情绪再求助。写的时候,第一交代自己是谁,信息越详细越好;第二讲述事实,不要着急评论,某年某月某日,某城某区某街道某小区某单元某门牌号,发生了什么,最需要什么;第三,叙事的顺序先己后人,先近后远。总之,危急关头,多传播事实,少传播情绪,虽然产生情绪很正常,但要知道传播情绪没有用。不过我这两天主要在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灾害对人、对社会的影响,我觉得这个角度还是挺要紧的。每次灾害来临,舆论的热度都会迅速推高,因为我们会本能地感到揪心,这种守望相助的精神是非常宝贵的。但是随着灾情减退,救灾展开,舆论热度又会迅速退下去,而灾区民众则要长期承受生命与财产的损失,无形的精神伤害更是难以估量。最近这些年来,极端反常天气越来越常见了,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期待这个趋势会终止。所以对未来的我们来说,要想避开灾害是不可能的,最值得努力的方向是如何与灾害共处,尽量减低每一次灾害给一个地方造成的短期与长期的损失。《南方周末》刊发了辛省志老师的评论文章《河北防洪启用7处蓄滞洪区:当地民众财产损失应获合理补偿》,文章的观点我完全赞同。辛省志提醒我们,根据现在的规定,蓄滞洪区民众虽然为防洪作出巨大贡献,但是他们的损失却不会得到全额补偿。住房水毁损失只补偿70%,家庭农业生产机械、役畜以及家庭主要耐用消费品登记总价值2000元以上的,补偿水毁损失的50%,2000元以下全额补偿,农作物、专业养殖、经济林等损失补偿40%-70%不等。这无疑是十分不公平的。因为即便全额补偿,那些生命、健康、精神方面的损失,也是无法顾及的。其实这种补偿,不管补多少,都只是补了短期损失。灾害对一个家庭、一个地方造成长远阴影,是一个长期被忽略的议题。马俊亚老师的《被牺牲的局部》一书,对我有很深的影响。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作者自己就是淮北人。作者系统研究了淮北地区的贫穷、蛮荒,是怎么产生的。在遥远的古代,淮北地区是很富庶的,有“江淮熟、天下足”“鱼盐之邦”等称呼。但是明清之后,淮北成了全方位的洼地,生态环境恶化、民众生活困苦、社会秩序失范、土匪横行。马俊亚研究发现,淮北地区的崩坏,不是一个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过程,而是有着深刻的人为原因。“淮北社会问题的根源,历来是权力积累的不平等,从而导致经济积累方面的不平等,并由此造成社会的不公。”具体来说,元明清都以北京为都城,大运河作为交通动脉,一直承担着输送漕粮、供养京师、沟通南北的使命。淮北是大运河必经之地,当时的技术能力有限,治理水患的时候,就会面临“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因为“保运保漕”是公认的“大局”,所以淮北就屡屡成为被牺牲的局部。从历史上看,淮北的被牺牲,固然是世世代代淮北人的莫大悲剧,又何尝不是“大局”的损失。因为任何一个局部的溃烂,都会造成全局的失序。当然,今天不是古代,技术能力、经济发展程度今非昔比。但是所有的进步,都是以观念的进步为前驱。我们首先要意识到,当灾害发生的时候,那些水火中挣扎的人们,是在为我们所有人受难。救灾就是救自己。被牺牲的局部,理应得到公平的补偿。继续阅读很多事情的崩坏,都是环环相扣的
2023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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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的败坏,都是环环相扣的

文|西坡最近花了两天时间,读完了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这本书在家里放了至少一两年了,是前几年的一本畅销书,登上过不少“好书榜”。可是读完之后,真的感受复杂。怎么说呢,书的开头还挺好的,有声有色,很快就把人的胃口吊了起来。但是进入故事主线之后,越来越别扭。就这?作者在打马虎眼吧,后边一定还有大招。然而并没有。挖了一个大坑,薅些稻草松松垮垮填满,就算完事了。读到后半段,我心里有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如果这就是中国一线作家的水准,我觉得我也能写长篇小说。说实话,我没有读过太多小说,但我对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是心怀敬畏的。我也并不敢小瞧所有中国作家,读贾平凹,读莫言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这我写不出来。但是《人生海海》这流的作品读下来,就是会让人产生轻视中国文学的念头。你感受到的,不只是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粗劣,而是整个体系的败坏。那么多的媒体,那么多的名人表扬过它啊,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可是亲自读过之后,就这。硬伤那么明显,网友都能看出来,专家看不出来?不应该啊。如果真看不出来,那是你们眼光有问题,不该吃这碗饭。如果能看出来,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合起伙来蒙人。选一个吧。自从离开了媒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圈的人。不过这种彻底的边缘人角色,反而给了我观察的机会和说话的自由。凑近了解几个圈之后,结合我毕业之后并不丰富的社会经验,我已经敢于做出这样一个判断:这些个圈,不管看起来多么深沉多么高雅,都是一群人抱起团来糊弄外边的人。当你刚开始接触学习一个领域的时候,经常会为大众认知与行业真相之间的落差感到震惊和悲哀。这玩意也没那么复杂啊,几本书甚至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为什么谬论就这么盛行呢?可是如果你有机会接触几个行内人,就会发现为什么没人说实话了,如果他们足够信任你,他们就会低声告诉你,“大家都要吃饭的”。就因为大家都要吃饭,所以每个人都任由谎言流传。甚至每一个新加入者,首先要学的就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些个行业这些个圈子,就在靠公众的认知障碍挣钱。每一种集体认知缺陷,都是一门庞大的生意。你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所以我给你什么你就会要什么,那么多媒体那么多名人都说好,你说不好?你说不好也没用,音量那么小,随你。我看有网友在读完《人生海海》之后说,要把所有推荐这本书的媒体全部拉黑,有谁会怕呢?所以说,很多事情的败坏,都是环环相扣的。从直接影响来看,专家媒体的不负责任,损害的是公众的智力水平、审美水平。而从长期来看,评价体系的败坏,极大限制了每个行业的天花板。既然混混圈子捧捧臭脚就能挣钱,谁还有心情提高业务水平呢。很多时候你要了解一个行业的真相,只能通过这个行业的边缘人。他们要么是被挤出来了,要么是心里过不去,自动脱离了主流,只有这些边缘人才能跟你说实话。还有一个很悲哀的事实是,我们很容易揪出一部烂片,一本烂书,可是相对来讲,影视出版已经是比较开放透明的领域了。所以当我批评它们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忍,还有很多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比它们恶劣多了。但我们总要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无法永远靠比烂活着。因此我始终认为,一个行业、一个领域是否健康,关键就在于是否有一个公正透明的评价体系。公正与透明是互为因果的,不公正就不敢透明,不透明也无法保证公正。然而长期被欺负的普罗大众往往也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但不知道怎么摆脱被欺负的境地,他们的本能诉求是,盼望有良心的内部人士站出来。事实上也不断有“良心人士”站出来,但认知障碍并没有被打破,为什么?因为这些“良心人士”要么本来就是冒充的,要么他们成名之后建立了新的圈子,发明了新的生意。良心是靠不住的,标准才靠得住。越是没有标准的地方,才越会涌现出一茬茬的“良心”。所以当你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不要试图去找高人贵人秘方秘闻,而要千方百计去找标准,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去判断。继续阅读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我们
2023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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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我们

文|西坡每当我在电影院看了一部不伦不类的电影,都会在心中暗想,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我们?他们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可是当我走出电影院,上网查看其他观众的反应,我的愤怒就变成了困惑。竟然有那么高的评分,竟然有那么多人发自内心地拥护,说它不好的人竟然会遭受各种各样的攻击。欺负你的人,你给他叫好,告诉你真相的人,你视若寇仇。我只好把我的意见放回肚子里。不过,类似的事情见多了之后,我逐渐理解了那些为烂片叫好的观众。我发现他们是那么的单纯,又是那么的可怜。我意识到,我也是从他们的阶段走过来的,只是我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审美不成熟的阶段。让我们拿食物来打比方。当一个人饿了三天之后,他不需要新鲜的食材,精致的摆盘,贴心的服务,他对食物只有一个要求——量大管饱。你没办法责怪饥肠辘辘的食客不讲究美食,你甚至不好责怪做大锅饭的厨师和餐厅。需求与供应匹配上了,他们都很满意,关你什么事?烂片叫好又叫座,不是观众的问题,而是文化土壤的问题。我们的观众,是饥饿了三天,不,是饥饿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三千年的饕餮之徒。我们谈唐朝的美,宋朝的美,老北京,老苏州,它们确实存在,但是跟当时的大多数人无关。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人,正是那个大多数人的后代子孙。我们是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庄稼。上大学之后,第一次系统阅读中国史,我发现了一个恐怖的真相,那就是在几千年时间里,普通人只有极少的机会能过上人的日子。在乱世,人会沦为盗贼、奴隶、两脚羊。在所谓的盛世,普通人的人身、财产、尊严也没有任何保障。每一次治乱循环都极为残酷,从人口史就可以看得一目了然。每次天下大乱,都会损失一大半人口。更令人不安的是,崩溃是系统内在的属性。用金观涛、刘青峰的说法,中国传统社会“最显著的特点是缺乏弹性,或者说是一种脆性较大的社会结构。”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进一步解释说,“它是指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意识形态结构三个系统都必须保持在相互适应的平衡态附近,其中任何一个偏离适应态到某种程度就会造成整个社会的崩溃瓦解。这种结构像一个脆而大的容器,其关系是僵硬的,一旦子系统偏离适应性,容器就要脆裂,而不是像橡皮袋子那样伸缩。”讲这么远,跟烂片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我们的社会自古以来便是严重缺乏积累性的社会。我们的人自古以来便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审美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饥饿的基因深埋在我们的骨子里,以至于许多已经富裕起来的人,在文化生活上依然处于赤贫的境地。我们或许谈论的是艺术,是美学,是生活方式,但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还停留在“量大管饱”的审美层次。我们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审美初级阶段。这决定了许多文化现象。徐皓峰导演有段话说得很难听,但却是难以反驳的事实:“中国的商业电影,嫖客心态太重了,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拍商业片以来,至今如此。在消费上占有它,在心理上鄙夷它,这是嫖客对妓女的心态,也是导演们对观众的心态。我们是把老百姓当作最粗俗的蠢货,觉得是几招就可以摆平的”。不过也有一点不准确。嫖客是在妓女身上花钱的,电影却是从观众身上赚钱的。我只希望我们的观众可以自爱一点。每个人从盐碱地里走出来,都要经历“量大管饱”的阶段,但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量大管饱”的阶段。有人告诉你,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美食,他不一定是在羞辱正在吃盖浇饭的你。一个只有盖浇饭的美食城,一群疯狂捍卫盖浇饭尊严的食客,会把有追求的厨师吓跑的。继续阅读穷得只剩下骄傲了
2023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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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得只剩下骄傲了

文|西坡现在的小朋友可能已经不知道窝窝头意味着什么了,没准还会觉得窝窝头比米饭馒头更好吃。在我小时候,虽然农村的日子已经没那么困难了,但窝窝头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深深存在着。大人嘴里有个词叫“好面”,专指小麦面。高粱、玉米、红薯等杂粮磨出来的面,自然就叫“孬面”。窝窝头都是由孬面做的,是过去农村普通人家的主食,好面馒头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据老人说,连地主家都不是天天吃好面。所以我这里说的窝窝头,用的是原始含义,不是今天的含义。拿窝窝头打个比方,没有嫌弃窝窝头的意思,更不是不尊重穷人。而是想要说明一下,一个社会从穷苦封闭,走向开放富裕,人们的心态会经历的一些变化。了解了这些变化,我们对网络上纷纷扰扰的许多事情就心里有数了。一开始大家都很穷,只有窝窝头吃,窝窝头就是窝窝头,果腹之物,没有特别的含义。后来有些人富裕起来,开始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他们不再吃窝窝头,或者偶尔改善口味才吃窝窝头。但还有更多的人,条件改善没那么多,还在吃窝窝头,比如从前每顿只能吃一个窝窝头,现在可以吃两个窝窝头了。但是大家的眼界打开了,嘴里还在啃窝窝头,但眼睛已经看见别人家桌上的大餐甚至洋餐了。这个时候,窝窝头的含义就会变得复杂,会有很多新的说法出现。有人会说,窝窝头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结晶,是天底下最好的食物,不管到了哪一辈,都得吃窝窝头,不吃窝窝头就是忘本。还有人补充,电视上看了没有,哪哪地方的人发家之后,再也不吃窝窝头了,天天吃肥肉,最后全村人都得高血压糖尿病了。真是吓死人了,咱可千万不能跟他们学,以后挣了钱,窝窝头也不能变。于是窝窝头就成了一种精神,一种图腾,窝窝头升华了。大家都吃窝窝头的日子,每个人都知道窝窝头不好吃,做梦都想吃肉。可是等到有人能吃上肉,有人还在吃窝窝头的时候,窝窝头却被咂摸出了骄傲的味道。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人的心里没有所谓的客观视角,人都是根据自己已有的东西去评判世界。别人在那一头,自己在这一头,每个人都会想办法让这个天平看起来是平等的。别人有鸡鸭鱼肉,我只有窝窝头,没有人可以长期承受这种不均衡。怎么办?只能想方设法证明我的窝窝头有多好,你的鸡鸭鱼肉有多坏。天天吃窝窝头的人,可能比天天吃鸡鸭鱼肉的人,更了解鸡鸭鱼肉的副作用。骄傲是一种刚需,假如一群人只有窝窝头,他们就必须为窝窝头感到骄傲。有时候,这让人感到困惑,为什么不能把用来骄傲的时间拿去挣钱,亲自尝一尝鸡鸭鱼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可是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吃肉。假如一个人拼尽全力也只能吃上窝窝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不努力呢。精神贫穷与物质贫穷,常常是结对出现的,所以贫穷才被称为陷阱。对于那些只能吃上窝窝头的人来说,他们骄傲一下又碍你什么事了?但我发现有一些人是很可恶的。他们吃着鸡鸭鱼肉,却天天都在说窝窝头最好,“我走过七大洲八大洋,就没有发现比窝窝头更好的食物,我们这儿却有人说窝窝头的坏话”。就这样许多吃着窝窝头的人,拼命为他叫好,给他打钱。他去更多的地方游玩,继续从新的角度论证窝窝头最好。说实话,我现在对窝窝头的态度有点复杂。我当然认为,人应该广泛尝试多种多样的美食,才不枉此生。但是遇到“窝窝头就是好啊就是好”的声音,我常常无法判断,说这话的人在现实中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恶。继续阅读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2023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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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文|西坡世界的新奇性正在消失。简单说,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人生没有意思,自己没有意思,别人没有意思,生活没有意思,工作没有意思,统统没有意思。意思去哪儿了?幸好还有记忆,我们知道意思是什么。可以是人生初见的胆怯与兴奋,可以是收入增长的自信与幻想,可以是一本书开启一个新的宇宙,可以是一场误会引发的多米诺骨牌。过去的意思是那么多,许多跟钱有关,但钱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的我们愿意往前走,因为我们相信下一扇门后面的风景更精彩。也可能是因为停不下脚步,所以相信未来。总之那时候,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向前走,向前看。现在我们则有同样多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相信未来。而今,劝人上进约等于炫耀与行骗。未来不是一道静止已定的景观,而是随着人们的主观意识随时调整的。没人相信未来会更好,那么未来就一定会更坏。所以新奇性的消失,是一个危险的事情。麻木的人们会趋于残忍。日子看不见希望,也就是生命的机会成本急剧降低,人在伤害自我与伤害他人的时候就会无所忌惮。一开始,因为收益递减,投资开始萎缩,冒险逐渐消失。然后,保守成为主流价值观,不安分的人越加成为众人嘲讽的对象。从个体来看,每个人都在做理性选择。从整体来看,避险冲动的叠加会滋生新的风险,上岸诉求的堆积会压垮每一道堤岸。还有一口饭吃的人,会提防每一个陌生人。人与人建立信任的成本急剧增高,每个人的生存难度反而进一步加大。安全感降低,导致安防支出增加,用于创造蛋糕的本钱继续缩水。我们生活在同一艘船上,我们对彼此的想象决定了船的形状。当一种趋势形成之后,我们会眼睁睁看着它把所有人裹挟进未知的山谷。我们或许应该怀念,上一个向上的趋势,得来如何不易。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创造新奇已经是一项迫不及待的任务。扛着沙包去补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继续阅读啥也没干,却已经累得够呛
2023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