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损害,受了侮辱,却说不出话
文|西坡
我一直想要介绍一些好文章给大家,大体有个思路,一百年一百篇。从过去百年里,找出一百篇经岁月剥蚀仍立得住的文章。
为什么是文章,而不是书不是人?因为文章是意义和美感的最小单位。一部史诗、一部长篇小说,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一首诗也是一篇文章,因它是自足的。这不是我对“文章”一词的新发明,而是“文章千古事”里的文章,“文章者,经国之大业”里的文章,“文章者,公器也”里的文章。从古文到白话,天地、器物、人心全变了,在无人掌舵的历史巨浪中,有多少应变而没有变的,或者应不变而变了的,从来说不清楚。我总觉得,文章是个好的容器,也是个好的标尺,可以帮我们测出从彼心到此心的距离,也能帮我们“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我的目标是,有这一百篇文章打底,若能读得进去,并顺着它们探索,就不必对所谓古今之变那么茫然而无所措手足。心同理同,话是没错,但光念咒没用,总要一些柔韧、绵长且不易朽坏的东西来攀缘。我相信文章是这样的东西。
世界乌泱泱,我们读文章。今天是一百篇里的第五篇,我要介绍的是鲁迅先生1927年2月16日在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礼堂所作的演讲,题目为《无声的中国》。
我读的文章版本来自一本《鲁迅杂文集》,这本书的扉页上印着鲁迅的一句话:“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我觉得这句话跟“无声的中国”这个题目是很匹配的。在这个青年会礼堂,鲁迅还做了另一场演讲“老调子已经唱完”。这两篇演讲是同一个主张,那就是抛弃“旧文章、旧思想”,由青年们“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只不过百年之后,我们再去读它们,觉得鲁迅有点过度乐观,把工作简单化了。
比如鲁迅说:“我们今后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仿佛只要舍掉古文,声音就会从我们的嗓子里自动发出来一样。他可能没有充分估料到,只要官魂和匪魂不死,白话也能得和古文一样的病,那就是使人“不能说话的毛病”。
我们不必苛责鲁迅,无论如何,鲁迅对于重大问题的感知能力是很强的,而他的身份归根到底是一个文学家,有些重大问题单从文学一途是解决不了的。事实上,过去一百年里,我们试图用文学解决太多超出文学能力的问题,结果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文学自己弄得不成样子。
言归正传。我们看鲁迅是怎样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很舒服呢,别人也不知道。”人的悲欢不能相通,自然是表达悲欢的工具出了问题。
然后鲁迅说:“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给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来达意,现在一般的中国人还做不到。”鲁迅认为,这是由于大多数中国人不能拿起笔来写文章的缘故。这不是他一人的意见,而是当时许多人的共同意见。如何改进我们的处境,首先要让大多数人能读书认字写文章,文言文太复杂了,所以要讲白话。就是这样一个思路。
我们今天当然没有理由去反对每个人都有读书认字的权利,但也要承认,能读书认字与能独立思考是两码事。鲁迅不是一个很好的思想家,他的长处在于感受与表现,但在剖析问题根源的时候,会失之于粗线条。比如他讲白话的好与古文的坏,就喜欢把两者涂抹得像戏台上的红脸和白脸似的。
在这方面,弟弟周作人就比他要冷静客观不少。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里,把民国以后的新文学运动放置到中国文学史的长河里去考察,他说:“中国文学始终是两种互相反对的力量起伏着,过去如此,将来也总如此。”这两种力量,一种是“诗言志——言志派”,一种是“文以载道——载道派”,中国文学史就像一条弯曲的河流,“从甲处流到乙处,又从乙处流到甲处。遇到一次抵抗,其方向即起一次转变。”他把民国的新文学运动上溯到明末的新文学运动,就是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像一条地下河,现在又涌出来了。这个分析方法,就科学多了。
鲁迅的长处在于,他能把众人皆知的问题说得痛快淋漓,并且能够用高超的艺术手段表现出来,让我们无法忽略无法忘怀。
比如他在这篇演讲里说“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把责任全推给古文,我觉得是不客观的。但这个现象是毋庸置疑存在的。对此现象表现得最深刻动人的文学作品,也出自鲁迅自己的手,如《野草》《狂人日记》《阿Q正传》。
比如《野草》里的《秋夜》,大家现在把开头的两株枣树变成了一个梗,但这篇文章写的是人在被社会排挤到无力介入现实的角落里之后,会陷入怎样一种失语的境地:“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每次读到这里,都感觉头皮发麻。
再比如《阿Q正传》,要是把阿Q当成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丑角,甚至当成互相攻击的标签,那真是太遗憾了。1925年,鲁迅为《阿Q正传》的俄文译本撰写了一篇序言,说出了他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写这篇小说的:
“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种难到可怕的一块一块的文字;但我还并不十分怨恨,因为我觉得他们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我们现在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他不是要简单地讽刺谁、挖苦谁,而是要写一颗“沉默的国民的魂灵”出来。鲁迅期待“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觉醒,走出,全都开口说自己的话。我们先看阿Q是怎样被侮辱被损害却无话可说的。
小说结尾,阿Q被捉住拉进衙门受审的时候,膝关节不受控制地宽松,跪了下去。坐在大堂上面的光头的老头子“沉静的清楚的说”:“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长衫人物也大声说:“招罢!”
注意,老头子说话是“沉静的清楚”的,长衫人物说话是“大声”的。阿Q是怎么说话的呢,“我本来要……来投……”是糊里糊涂、断断续续、唯唯诺诺的。
阿Q就这样不明不白被定罪了。宣判的时候,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
这些细节都是有寓意的。长衫人物让阿Q画押,阿Q说他不认字,长衫人物说便宜他,让他画个圆圈。阿Q很想把圈画得圆,因为生怕别人笑话,但最后还是画成了瓜子模样。要被问斩的时候,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游街的时候,阿Q说出了半句话:“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好!”。阿Q看向这些喝彩的人们,心里想到的却是四年前遇见的饿狼的眼睛。他在这些人的身上看见的仍是狼眼睛,这些眼睛连成一气,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阿Q想要喊一声“救命”,然而没有喊出来。
鲁迅笔下写过很多不能说话、不会说话的小人物。你会发现,弱者总是不擅表达的,他们的话语和尊严一起被榨干了。而强者哪怕在说谎话的时候,也可以做到平静坦然,词汇丰富,语法完整。
沉默是有代价的。说话吧,可能说话就够了。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继续呼唤: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们今天要做的,大体也是如此。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哪怕不能说完全真的话,总可以说些比较真的话,发些比较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