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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愿意安静下来

西坡 西坡原创
2024-11-05

文|西坡

我一直想要介绍一些好文章给大家,大体有个思路,一百年一百篇。从过去百年里,找出一百篇经岁月剥蚀仍立得住的文章。

为什么是文章,而不是书不是人?因为文章是意义和美感的最小单位。一部史诗、一部长篇小说,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一首诗也是一篇文章,因它是自足的。这不是我对“文章”一词的新发明,而是“文章千古事”里的文章,“文章者,经国之大业”里的文章,“文章者,公器也”里的文章。从古文到白话,天地、器物、人心全变了,在无人掌舵的历史巨浪中,有多少应变而没有变的,或者应不变而变了的,从来说不清楚。我总觉得,文章是个好的容器,也是个好的标尺,可以帮我们测出从彼心到此心的距离,也能帮我们“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我的目标是,有这一百篇文章打底,若能读得进去,并顺着它们探索,就不必对所谓古今之变那么茫然而无所措手足。心同理同,话是没错,但光念咒没用,总要一些柔韧、绵长且不易朽坏的东西来攀缘。我相信文章是这样的东西。

世界乌泱泱,我们读文章。这是第三篇。

今天要介绍的文章,是叶圣陶的《两法师》。文章的主角,看起来是两位,实则是一位,弘一法师。最奇的是,在作者笔下,弘一法师几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存在着。这有什么可写的?

过去百年,是大变动的百年。我们在学校里读历史,也往往只留意于长河里动的一面,似乎只要记住重要时间、重要人物、重要地点就足够了。然而人要是只有骨骼没有血肉,便是骇人的骷髅,历史也是如此。

我们在读文学史、艺术史的时候,总会遗憾那无止息的社会变动把人的精神摇得太厉害,少有人能静得下来,所以许多本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只长成了低矮的灌木。我们不愿这样的遗憾重复发生,就得明白静是怎样一种力量。

一个时代的悲哀也在于,没人舍得安静下来,都在争抢散落的铜板。到最后只能像王小波说的那样,“大家都顺着一个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后准会在个低洼的地方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

若从静的法门进去,写一部过去百年的精神史,弘一法师当是高踞山顶的一位。和大多数人物相反,他是从中心走向边缘,从热闹走向安静的。

不过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弘一法师周围都有热闹的一面,因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但人们又很容易因为他的传奇,而忽略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那人迹罕至的路。若要接近一个人,就得看见他的日常。

来读《两法师》。作者与弘一法师并不熟悉,因为丰子恺的介绍,而有了半日之缘。就在这短短的接触和观察中,我们却得以触摸到弘一法师身上的静之力。

在去见面的路上,作者就已经向往起来,“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也可以说带着渴望,不过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望并不一样。”弘一法师在当时已经有一种明星般的地位,但在光环之中,他是怎么说话怎么行事的,作者和我们一样并不知情:“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该是怎样,他的言论该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

接下来就是在功德林饭店见面了,作者对弘一法师的第一印象是“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眸子放出晶莹的光。”同时在场的还有近十人,或是弘一法师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作者坐在他的侧边。众人坐下之后便是默然相对。

弘一法师“悠然数着手里的念珠”,作者见状,于是“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旧友和学生也不多开口。“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随后又来了几位客人,因为弘一法师过午不食,所以十一点钟开始吃饭。作者观察着弘一法师的一举一动,就像观察顶级的艺术品一样虔敬,“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钢琴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豇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乱吞胡咽。”

作者特意写了一个细节,可作为这篇文章的文眼。弘一法师问:“这碟子是酱油吧?”某君把碟子移到他面前,弘一法师却说:“不,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着在坐的每一个人。

席间有人请弘一法师谈些关于人生的意见,这里我们本可以期待他讲一些格言警句了,结果他的回答是:“惭愧,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作者只能从法师的空白答案中琢磨自己的答案:“研究云者,自己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察这东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师,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没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这顿饭就这样结束了。作者没请教什么,法师也没说什么。饭后,七八个人跟弘一法师一起去见印光法师。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步履轻健,赤脚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作者更年轻,却常常落在他背后,只好惭愧。

这里插一句,弘一法师曾讲过“青年佛徒应注意的四项”:一是惜福,二是习劳,三是持戒,四是自尊。关于“习劳”他这样说:“劳动原是人类本分上的事,不唯我们寻常出家人要练习劳动,即使到了佛的地位,也要常常劳动才行。”

弘一法师最引人敬佩的一点,他绝不摆弄高明话语,而是持律极严,于有人处和无人处都毫不懈怠。而在外人面前,又是平和亲切的,“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

印光法师出场后,两人形成一个对比。首先从面相上,与清秀的弘一法师不同,“印光法师的皮肤呈褐色,肌理颇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两法师并肩而坐,“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一个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从态度上,弘一是平和的,印光却是严厉的。“他说学佛须要得实益,徒然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有道理;他说人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他说某先生只说自己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应该。他说来声色有点儿严厉,间以呵喝。”

一个是山一个是水,好像是有差异而无高下,但在作者写来,褒贬之义却很明显。作者觉得,印光法师是一个宣传家,“宣传家必有所执持又有所排抵,他自也不免”,弘一法师却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印光法师讲了许多佛家的道理,作者却怀疑他近于“我执”、“法执”。弘一法师只讲了些平常的话,作者于分别之后却感到“位带着通常所谓仙气的和尚,将使我永远怀念了。”在等电车的时候,作者还和另外两人讨论着对弘一法师的“读后感”,并有自知地表示:“就是这一点,已足证我们不能为宗教家了。”

通篇文章读下来,我们可以发觉,作者虽然对于弘一法师抱有欣赏、钦佩、赞许的态度,他对宗教却有不小的成见。这也是我想要介绍这篇文章的一个原因,因为今天的大多数国人,仍然是无信仰者。我过去对佛学发生过一些兴趣,但终究还是觉得自己一个“槛外人”。

问题就在这里,不论我们信与不信,我们都能从弘一法师的身上感受到静的力量。我们不必因他的信而信,却可以因他的静而静。

如果要对弘一法师有更多的了解,还可以读这些文章:弘一法师自己写的《我的人生兴趣》《我出家的原因》《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南闽十年之梦影》;弘一法师密友夏丏尊写的《我的畏友弘一和尚》《弘一法师之出家》《〈子恺漫画〉序》;丰子恺写的《我与弘一法师》。

最后要提醒的是,不论弘一法师这样的宗教家还是陶渊明、柳宗元这样的诗人,他们的冲淡都不是生而有之、一成不变的,安静的水面下,都蓄积着巨大的生命能量。人们往往只能看到他们的静,却看不到他们的深,事实上,他们都有勇猛远大的一面。也唯有发了大志愿的人,能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持守得住自己的静。正如弘一法师所说:“如果说人类的情欲像一座煤矿,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方式将自己的欲望转变为巨大的能量,而这种转变会因人而异,有大有小、有快有慢、有迟有早。我可能就属于后者,来得比较缓慢了。”

换句话说,总是随波而动的人,其实是静止不变的,或者说他们只能不断衰变,身上越来越少生机,越来越多死朽。而静得下来的人,才是不仅可以受力而且可以施力的,活泼泼的生命体。也正是这些人身上沁出的泉水,滋养着无名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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