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白之死,不要进入他们的逻辑圈套
文|西坡
他们宁愿所有人都稀里糊涂活着,也不愿意有极个别人明明白白去死。
这几天,网络上关于沙白的讨论让我有点愤怒。说是讨论,有点抬举某些人了,他们只是在嚼舌而已。总结起来,他们给沙白主要安了三宗罪:不遵医嘱,第一宗罪;不孝顺,第二宗罪;精致利己,第三宗罪。看似证据确凿,密不透风,其实是价值混乱,胡搅蛮缠。
假如我们进入这些人的逻辑,去论证沙白到底孝不孝顺,到底有没有遵医嘱,到底是不是精致利己,我们就上当了。真正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
不妨假设这些指控全部为真。当然,实际并非如此,但你摆事实讲道理的话,他们只会反复找出新的“证据”继续胡搅蛮缠。那么我们就假设这些指控全部为真,切断他们的后路。
假设沙白是一个不遵医嘱、不孝顺、精致利己的43岁女人,这对她的行为以及她的行为对我们的触动,会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吗?不会的。
为什么?因为沙白的行为的意义,仅仅在于她作为一个可以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在心智正常的情况下,在生命质量和生命长度之间,主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她看来,生命中有不可退让的东西。她成为公众人物在于此,我们受到触动也在于此。
记住,我们不是在为沙白辩护,我们是在为我们有权利受到这样的触动而辩护。这关乎我们自己的生命质量。
沙白生前是作为模范患者成为公众人物的吗?不是吧。是作为孝女标兵成为公众人物的吗?不是吧。是作为有“大我”没“小我”的道德榜样成为公众人物的吗?不是吧。
她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受到我们的关注,成为对她自身不可能有什么利益的公众人物的。她所认为的生命中不可退让的东西,我们可以不认可,因为这归根结底是她自己的事。但要不要承认生命中应该有不可退让的东西,是与我们有关的事。
只要我们不自命为天上的神明或阴间的阎罗,就得承认生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昆德拉说的:“生活是一个陷阱,这一点,人们早就知道了:人生下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他被关进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而且注定要死亡。”
又如帕斯卡所说:“我们在汪洋里漂荡,载沉载浮,缥缈无定,听凭风吹浪打。每当我们觉得要有一些可以依靠的点,来固稳我们自身,它便放肆摇荡,将我们抛诸身后;而如果我们追逐它,它便避开我们的抓取,溜走,永远逃离。从不为我们停留。
“与我们想要的背道而驰,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常态;我们一心想要寻到一个安稳的根基、一个最后的永恒根基,建造一座通往无限的高塔;然而,我们整个的根基崩塌,大地开裂,化为深渊。”
这不是什么文人的抒情,这是每个人,不管多么智慧多么富有,在对生命进行严肃彻底的思考之后,都会发现的状况。我们就是在这么一个奇怪的矛盾的永无完美解释的前提底下,跌跌撞撞地活着。我们尽力想要活得明白一点,活得值得一点,所以我们说话,我们讨论。沙白生前为什么要录那么多视频,不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而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然而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留下的话语,却被那么多人用作对她本人进行道德审判的素材。这些骄傲的审判者,难道你们已经从哪里获得了长生不死的特许状吗?
即便你们的判决都是成立的,你们又有能力剥夺一个已经剥夺了自己的生命的人的生命权利吗?尤其是一批从前一直自诩开明理智的人,这次也争相加入审判席,当你们洋洋自得的时候,难道没有听到历史深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绝于人民”吗?
我想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只要承认沙白是在心智健全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那么所有关于她的指控都是毫无意义的。说实话,看到那些指控,我只想离那些人远远的。我相信对于任何心智同样健全的人来说,沙白的选择都不可能激起非理性的效仿,“死生亦大矣”,而只会促使我们更认真地过好自己的一生。而那些大义凛然的无人格体,在指责沙白的时候,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在捍卫什么,他们就像一群昆虫,突然发现自己中间飞出一只鸟来,所以讶异,所以疯狂。大家本来共享同一个生命,怎么你自己就有一个生命了?这天还不塌了。每一个不愿意跟他人共享生命的人,都是他们天然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