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走得太远,变异了
文|西坡
照例来到星巴克悟道,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刷短视频了,真吓人。一抬头,眼前一位老人正捧着书专心致志地学习,桌上还有一个保温杯、一个茶杯、一盒药。他从保温杯里倒出水来,捧着茶杯吸两口,眼睛还在书上。这劲头当得起孔子那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我乖乖放下手机,开始写稿。自由职业者还是要出来工作,一个人要全靠自己托举住自己、管控住自己,是很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所以需要环境、氛围、同伴、文化,你得跟别人交换眼神、交换信息、交换心情,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人与人之间没完没了地流动着。我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讲,疫情期间,许多公司都开始搞线上办公,但是后来这些公司发现,员工在公司茶水间的闲聊其实是有价值的,所以又都恢复了线下办公。
我们的身体要大于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动作、神态、呼吸、语调、新陈代谢中,包含许多未被编码的信息,这才是我们的元神所在地,我们在社交网络上精心塑造的形象和字斟句酌编订的话语,只是一个虚幻的分身。然而越来越多的人把重心放在了分身上面,就像张艺谋那部电影《影》中讲的,影子想要取代本体。这种构想当然不是张艺谋的原创。
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虚构了一个叫做“特隆”的星球,那个星球上的人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那里没有空间只有时间。“在特隆人看来,世界并不是物体在空间的汇集,而是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互不相关的行为。它是连续的、暂时的、不占空间的。”“那个星球上的人认为宇宙是一系列思维过程,不在空间展开,而在时间中延续。”
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就觉得这简直是在预言网络社会的演进。要知道,网络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不占空间,虽然我们习惯了讲“网络空间”,虽然我们貌似可以在网上抵达无穷浩淼的宇宙。我们能看见的,只是眼前发光的屏幕而已。我们在虚拟世界里产生的空间感都是借助视觉、听觉想象出来的,这与我们真的置身于微风吹拂、光影流动的原野上用移动着的身体感受到的,其实是两个东西。
问题在于,我们很容易忘记自己是身体的动物,是需要大地和天空的。我们太依赖自己的思想了,这是许多痛苦的源头。而人在网络上其实是很难有思想的,我们只有各种飞来跳去的念头。我们渴望这些自身只有几秒钟寿命的念头给我们带来救赎,真是太奇怪了。“特隆的玄学家们寻求的不是真实性,甚至不是逼真性,他们寻求的是惊异。”网络许诺我们的也是惊异。
当我在原野上或在街巷里游荡的时候,我很容易感到平静而满足,身体里的碎片慢慢拼接成可以理解和把捉的形状。而当我在网络上游荡的时候,我每一分钟都很快乐,但这些分钟加在一起之后,我却感到空虚、焦躁、手足无措。
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的后记里说:“同特隆的接触,对特隆习俗的了解,使得这个世界分崩离析。人类为它的精确性倾倒,一再忘记那是象棋大师而不是天使的精确性。特隆的(假设的)’原始语言’已经进入学校;它的(充满动人事迹的)和谐历史的教导一笔勾销了我小时学的历史;虚幻的过去在记忆中占据了我们从未确知的——甚至不知是假的过去。古钱币学、药物学和考古学已经重新修订。据我所知,生物学和数学也将改变……”我不确定我是否准确理解了博尔赫斯的写作意图,但我感到了一种恐怖。
人造世界会入侵真实世界,并使真实世界湮灭。就好像我们在网红打卡地看到的景象,摆好姿势,拍照,修图,上传,给谁看呢?我有时候觉得,很多人已经把人设看得比自己本人更重要了,如果跟他交流,你只需要让他的人设满意就好了。
最近有好几次,路上看到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你看见她们,又觉得看不见她们。她们的目光和举止都在暗示你,这里是个黑洞。为了礼貌,你也只能假装那里是黑洞。后来我想到,她们的元神应该在朋友圈、小红书上,只是偶然与你共处同一个物理空间。这才觉得对上了。
我不知道是我走得太远,变野了,还是世界走得太远,变异了。但我和世界显然都没有办法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