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跑不掉
文|西坡
昨天晚上看星舰发射直播,火箭再入大气层的时候,得力于火箭身上的星链设备,依然可以看到非常清晰的画面。星舰下方的地球,看起来就像一个人造物体一样,陆地部分粗糙不平,海洋部分像打磨过一样光滑,反射出太阳的角度。还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地球。美啊,我忍不住截了一张图。
之后没多久,信号消失,火箭失联。这时我想到一件事,马斯克之所以要造这么大一个家伙,只因为地球引力太大了,大气层太稠密。马斯克曾经开玩笑说过,我们地球人生活在一个类似游戏的模拟器里,这个模拟器是由一个具有幽默感的智慧领主创造的,因为他让火星和月球上的重力加速度足够小,所以把火箭送入轨道就很容易,但地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比较大,把火箭送入轨道要颇费一番周折。他还说过,火箭高速飞行时,大气层会厚得像糖浆一样。
站在人类历史和生命历史的角度讲,抱怨地心引力和大气层可谓不知好歹,因为要没有它们,可能生命都不会出现。但是假如我们相信人类将会发展成遍布银河系的文明,就得试着理解马斯克的话“人类不能永远待在摇篮里”。
思绪到了这里,我突然又想到,火箭发射是一个不错的比喻。比如说所谓的原生家庭问题,为人父母的会本能地希望孩子处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好的说法是方便互相照顾,不好说出口但暗中存在的想法是,害怕被抛弃。但这里隐含的风险是,一旦父母的控制力太强,孩子在心智和能力上便无法发育成熟,这样的孩子最终也没法照顾父母,反而可能形成负担。原生家庭是一个星球,孩子只有突破逃逸速度,才能成为自己的星球,否则只能成为可怜的卫星,甚至连卫星都成不了。
可惜许多父母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多少悲剧由此发生,悲剧的极致便是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的那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又去侮辱损害自己的子女。小说主人公七巧年轻时被家人卖到大户人家,嫁给一个瘫痪男人。她生了儿女之后,逐渐掌握家中大权,但在余生里却费尽心机破坏儿女的婚恋,最终一家人在深宅大院里过着畸形变态的日子。
小说最后一段话,总结七巧的一生:“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这便是一颗死星放射出的致命光芒。
张爱玲笔下的家庭,既写实,又像是对更大事物的隐喻。
近代以来,一些思想者在做东西方文化对比的时候,认识到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文化。可早熟是有代价的。我们的文化似乎对人的引力太强了。人们互相盯着,互相拽着,谁也别想离开这甜蜜浓浊的空气。上一代拽着下一代,这一群拽着那一群,死人拽着活人,谁也跑不掉。
张爱玲这样形容中国人的性格:“在家庭里,朋友之间,他们永远是非常的关切,克己。最小的一件事,也须经过道德上的考虑。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权利的高年。”因为永远在自我约束、互相约束,所以“分析中国人的行为,很难辨认什么是训练,什么是本性。”
我们的文化里有一种很强大的基因,把大家搅在一起,黏黏糊糊过低水平的日子。日子过成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搅在一起。
最令人感到身不由己的,是对自身文化的批判也很容易变成引力的一部分。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当外国人做出一种新东西的时候,我们这边便会出现两种反应。第一种,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也能做,还不是抄的永乐大典,你敢开源我就会遥遥领先你。第二种,为什么中国做不出来,然后扯一些大名词。我们很容易把一个问题转化为道德问题,只是不同人对好人坏人的划分不一样。我经常看着这两群人吵得不可开交,心想,你们才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啊。当然我一般都不会说出来。
拿什么摆脱这么强大的地心引力呢?说难也难,层层嵌套,似乎永无止境。可是说简单也简单。这两年我逐渐找到了方法,一言以蔽之,回到事物本身。
好比你要造一把椅子,尽量忘掉你是作为一个中国木匠,要给中国买家做椅子。你就简简单单造一把椅子。椅子自身有它的内在规定性。一旦你过分看重那些外在的附加的属性,你就造不好椅子了,只能强行把它解释成更适合中国人体质的椅子。
其实我们有在北欧做家具设计的朋友,真的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他们说,在中国做设计的时候,很多客户第一个要求就是你要体现出某种文化,某种意义。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总是带着符号、观点、文化。而在北欧学习生活久了,人开始变得简单,眼睛里那些宏大的东西就消失了。你看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你只会去观察树的本身。
严格来讲,拿火箭发射比喻文化,不是十分准确,但我想还是能说明一些道理的。与地心引力不同,文化可以把人向下拉扯人,也可以向上托举。如果一个文化真的强大,应该托举自己的孩子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唯有如此,它才能够自我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