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到了极致,便是扼杀
文|西坡
记一件小事。
跟孩子春游。一到场地,乌央乌央全是孩子,头都大了。拓展活动开始前,远远看见几个孩子在爬一个什么架子,孩子不是很小,架子不是很高,旁边有几个举着手机的大人。活动开始,教练讲话了:
“出来活动最重要的是什么?安全。刚才几个孩子在那儿爬,他们的家长不制止,还拍照。太没有安全意识了。按照我们的标准,一米以上就是高空。因为你不知道他掉下来是什么部位着地……”
然后教练带一群大人孩子做了一些非常简单的动作,关键去年秋游已经做过了,便告结束。但是“一米以上就是高空”这句话留在了我脑子里。我回忆自己的童年,按照这个标准,我们当时可以算作高空种族了,爬树,爬墙头,爬拖拉机。
从什么时候,对孩子的保护变得如此无微不至?每当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开始会觉得是某个教练、某个家长、某个老师保护意识太强了,想开一点就好了。但稍微往深处一琢磨,会发现事情复杂得很。笼罩在孩子身上的保护网,是家庭、社会、学校几个系统合作织就的,环环相扣,山不转水转,你不转我转。
比如说,教练的安全意识如此强,有没有自保的因素呢?万一哪个孩子真的受点伤,会不会有家长追究责任?“我是在边上,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这样的社会新闻,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有些家长已经意识到过度保护的危害,想要试着放放手,可是学校发现之后,立马补位,并督促家长跟上。没人知道最短的那块木板在哪里,所以保护措施总是越多越密越好,越保护,越正确。
如何打破这样一个铁桶阵,我开不出药方,开了也没人听我的。但我们还是要了解过度保护的危害。
近日,清华大学教授甘阳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大学越来越像工厂,院系像生产车间。”他用8个字概括现在的学生,疲惫、焦虑、未老先衰。
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失去了本该有的光彩,这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此前的一篇文章,读者朋友泠风的留言可供参考:
“最讓我難過的是,現在的大學生嚴重缺乏活力與生氣,他們多數都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無論我提什麼問题,讓他們做什麼,他們要麼人云亦云,要麼沈默是金。哪怕我吹拉彈唱齊上陣,他們也只是興奮幾分鐘,然後又重歸死寂。不交頭接耳,不竊竊私語,更不可能質疑批評,就是一堆木頭人。”
条件改善了,激情却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简单归结为“现在的社会太卷”,约等于没说。现在的劳动强度真比以前大吗,不见得。但是大家感觉到的疲惫无力是真实的。
我想,当今的社会跟我们80后小时候有一个本质区别,或许是一个关键。当今社会的可视化太强了,几乎没有阴影和死角。监控、手机、智能手表,孩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成年人的视野内。我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孩子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家长没兴趣也没功夫介入,因为他们也是这么野着长大的。默认的规则是,到饭点回家,但家长满村里喊孩子回家吃饭也是常有的景象。
可视化当然是有好处的,最大的好处是安全。我没查统计数字,但现在孩子发生安全事故的几率,肯定是大大降低了。但可视化的坏处没人讨论,因为很难被理解。生命中一种不可测量的维度,遭到了极大的摧残。现在的孩子身上那些最严重的问题,几乎都可以归结为干预过度,生命失去了自发的力量。这是致命的。
韩愈写过一篇《种树郭橐驼传》,是一个寓言。说长安城西有个人很善于种树,因为患有伛偻病,总是驼着背走路,就得了“驼”的外号。郭橐驼讲他种树为什么比一般人好,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顺应树木的天性,让它们尽兴生长,如此而已。他不是完全不管,而是掌握种树的规律,“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但是种好之后便“勿动无虑,去不返顾”。
一般人种不好树,则是因为管得太多。“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返”,甚至要抓破树皮来检查树是死是活,摇动树干来观察土是松是紧。殊不知,手段走向了理想的反面,“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如果被规划地太细密,一举一动都要汇报,稍有出格便遭规训,那么长此以往,他的心灵就会从自发生长型变成“刺激-响应”型。他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他人、为外部世界而活,等到他终于可以反抗、可以逃脱,他的心田也可能再也涌不出活水,他只能依赖外部指标来评判生命的成败。
每念及此,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