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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会 | 朵渔的诗

2016-12-27 朵渔 中国诗歌学会

中国诗会


朵渔的诗




▎在猎户星座下

            ——给于坚

那天清晨,我们驱车来到雪山脚下,枯草上结着霜

玉龙雪山被一条带状云缠绕,只露出祂雄性的、基础的部分

你指给我看,喏,山,仿佛因过于硕大而变成了“无名”

我说我曾经看到过祂,那是在黎明时分的树杈间,迎面撞见

如一块熊熊燃烧的煤,一颗在天空怦怦跳动的宇宙的心

你也是用这样的口气,喏,是祂。是祂。隐没着,像个大神。

只有北风在祂的脚下呼啸着,吹响死者的骨头,像是那种

越过海岬之后所遇到的最广阔的风。我们站在神山脚下,仿佛

整个陆地都在下沉,周围是一种兽群般沉重的喘息

一个平原上的写作者,终于解除了自身的枷锁,匍匐在

空气稀薄的高原上,神山让高原也谦卑、隐伏下来

必须转向群山,“群山会给我们以帮助”(《马太福音》)。

而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更高的秩序,你指给我看

山的西南方向,那是猎户星座。但群星隐没,就像

洞见者发现的一个空无——而我们知道祂在:一种秩序。

多年来,我们依靠平原上的事件活着,那轰鸣的生活

总是被一些小词填充着,被一些道德律点缀着

我时常以为那就是力量,现在好了,为了摆脱统治,我们

受雇于一个更大的秩序——头顶的星空,和星空下的诸神

作为方向和基础,高寒的智慧,几乎是平静,一种愤怒

被消化了,像素食,我认出伟大如同渺小,秩序如同无常

我喜欢这些匍匐在星空下的雪山,雪山下的人群,人群

脚下的枯草,干净,朴素,弱小,毫无雄心地自爱着

现在,我也学会了像个散淡的大师,在众人喧哗时

选择沉默,时而露出释然的微笑。哦词的晚年。温润如玉的晚年。

但夜晚依然年轻啊。夜晚笼罩着我们,带走我们黎明的情人

审判也正从我们手中滑走,虚无如同大雾在海上生成……

▎父与子

我还没准备好去做一个十七岁男孩的父亲

就像我不知如何做一个七十岁父亲的儿子

十个父亲站在我人生的十个路口,只有一个父亲

曾给过我必要的指引

而一个儿子站在他人生的第一个路口时,我却

变得比他还没有信心

当我叫一个男人父亲时我觉得他就是整个星空

当一个男孩叫我父亲时那是我头上突生的白发

作为儿子的父亲我希望他在我的衰朽中茁壮

作为父亲的儿子我希望他在我的茁壮中不朽

我听到儿子喊我一声父亲我必须尽快答应下来

我听到父亲喊我一声儿子我内心突然一个激灵

一个人该拿他的儿子怎么办呢,当他在一面镜子中成为父亲

一个人该拿他的父亲怎么办呢,当他在一张床上重新变成儿子

我突然觉得他们俩是一伙的,目的就是对我前后夹击

我当然希望我们是三位一体,以对付这垂死的人间伦理。


▎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十六岁,刚从西贡回来,乘坐

自波尔多开出的夜车,一家人

都已入睡,只有她还醒着,以及

那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

光脚,穿着殖民地式样的浅色衣裙

聊在西贡的生活,大雨,炎热游廊

闭口不谈中国情人的话题,身体却

没有回避,假装睡着,将那男人的手

勾引到身上来,“他轻轻地把我的腿

分开,摸到下身那个地方,在发抖,

像是要啮咬,再次变得滚烫……”*

夜车开得更快了,车厢的通道一片沉寂

那被稀疏的毛发所包围的性器,像一座

小坟,微微敞开着一扇天堂与地狱之门

她后来倾向于认为,能够激发情欲的写作

也是好的,就像一盘桃子所激发的食欲

真正的天才呼唤的是强奸,犹如召唤死亡

只是过于虚幻,就像那个晚上,他的柔情

像一滴蜜蜡,在她的身体上弹奏离别曲

火车停站,车到巴黎,她把眼睛睁开

他的位子空在那里,像没发生过一样。

*引自杜拉斯《物质生活·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霾时代

窗外,雾霾倒立如海,火车站

像一艘静静的驳船

一枚干枯的浆果垂挂在树枝上

像不测的骰子在轮盘上旋转

室内偶尔的一阵明亮

那是积雪带来的短暂反光

寂静如林中鹿群竖耳倾听的一刻

一张记忆中的脸庞在窗外浮现

他们在雾霭重重中判了他的罪

用一群老人繁杂、糟烂的内心

他们用帝国合唱队的法律

让一个元音强有力地沉默下来

而现在,我也是沉默的一员了

仿佛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在哪里

我都是那虚无的、不存在的一部分

将脸埋在雾里,让沉默代替我说话。


▎信任

没有什么比冬日的雾霾

为光秃秃的树枝所绘出的背景

更令人沮丧,有时你会想起

那以自我为背景的星空

所发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光

也汇入虚无,成为雾霾的一部分

如今,诗歌是一座巨大的难民营

所附设的疯人院,在彼此所发出的

淡淡的光中,为自我加冕,乏善可陈

但荣誉已无法把我们从虚无中救出

大地踩上去软软的,雾霾自我们的肺部

生成,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问自己

放弃乡愁吧,接下来交给疯子们去处理

就像信任一台街头的自动售货机

哗啦一下倾倒出属于你的硬币。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

当浓雾在平原上生成时,我们还年幼

我们彼此互害、互爱,组成奇异的家族

一段无神论的历史始终朝向眼泪和目的

所有的不测来自我们自身的复杂性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大雾像海水

将我们隔绝成一个个单独的人

我们将孤独地穿过街巷,奔赴前程

树叶不偏不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我的诗作

我枯坐室内,将心灵的天线拉长

像一只老蜘蛛

在等待天使们扑向我的网

第一次感觉自己会飞

第一次感觉拥有了一张独立的网

我听着那些熟悉的作品

如同与自己的肖像

相逢在某个昏暗的房间。


▎先知的下落

他们说雾霾太重了,虚无笼罩了一切

他们说旷野里的道路已被荒草遮掩

这时,一束枯竭的光穿透栅栏

映照在一丛垂头丧气的荆棘之上

微暗的光中浮现出同伴浅灰的脸

——这颓败、疲倦的人间啊

悲哀已经变旧,死亡也不再新鲜

那属人的形象哪里去了?

那提着灯、拄着杖、通过一阵

越界的风送来教诲的先知哪去了?

黑暗使一切都具有了虚无的深度

此刻,一颗伟大的启明星升起在

旷野之上——这就是先知的下落了

他将自己的影子斜插在大地之上

洁白的骨骼就像一头猛犸象。

▎雾中读卡夫卡

整个冬季,浓雾像一只安静的笼子

扣在我头上,太阳脆弱如树上的霜

每一桩悲剧都自动带来它的哀悼装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闪烁在黏稠的空气里,像密伦娜的信

轻快的鸟儿如黑衣的邮递员在电线上骑行

在确认了轻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区逐渐黯淡下来,地下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

矿区在隆隆作响,我合上书,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说服自己,独自营造着一个困境

而现在,一只甲虫要求我对困境作出解释

就像一首诗在向我恳求着一个结尾

现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个确切的困境。


朵渔



诗人,随笔作家。1973年出生于山东,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写作诗歌、随笔,主持共同体出版工作室。曾获柔刚诗歌奖等多项诗歌奖。著有诗集、评论集和文史随笔集多部。

现居天津和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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