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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大基因“圈地”真相

丁山 棱镜 2019-04-02

   作者 | 丁山

   编辑 | 杨颢

距离一期工程竣工不到两个月了,紧挨着苏州城西白马涧风景区的苏州生命健康小镇建筑工地正如火如荼。夏日火辣的阳光并未阻碍工程进度。


2018年7月,紧挨着苏州城西白马涧风景区的苏州生命健康小镇。摄影 / 丁山


 “一期(工程)九月竣工,那边还有二期工程”, 一位建筑工人告诉《棱镜》。这个生命健康小镇总规划接近4平方公里,总建筑面积100万平方米,“覆盖总部办公、研发中心、生命科学公共服务平台等业态”。


 2018年7月,苏州生命健康小镇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一期工程拟于当年9月竣工。摄影 / 丁山


只是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小镇及其建设方、冠名方华大基因正因为2018年夏天的两条新闻而备受瞩目,一度成为舆论中心。


6月底,一封出自华大基因前合作商的措辞激烈的举报信称,华大基因在苏州、扬州等地计划或已经打造的生态城或基地,“系套骗土地资源”。但华大方面否认了这一说法,称相关实体在江苏“未曾获得土地资源”。


苏州生命健康小镇也正是被举报信所提及的一个项目。其合作方苏州高新(600736.SH)在公告中提及的“研发中心”及“生命科学公共服务平台”正是为华大基因度身打造。


这家公司的表态,进一步明确了生命健康小镇的定位。苏州高新说,它将“通过生命健康小镇项目积累产业地产开发、运营经验”,并推动公司从“传统地产向产业地产转型升级”。


包括苏州项目在内,华大基因及关联方在全国范围内的园区建设正四处开花。市场的关注点还在于,这家基因测序公司是否要进军地产市场?


华大最新的人事变动加剧了人们的“浮想联翩”。地产大佬王石8月4日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他将担任这家基因测序公司的联席董事长。华大集团次日发布公告确认了这一人事安排。


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是,2007年与中科院分道扬镳后,设在北京的华大原本计划迁册苏州,“什么都安排好了”,但最终在王石的力劝下改迁深圳。


2018年8月4日,地产大佬王石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他将担任这家基因测序公司的联席董事长。来源 / 王石微博


王石被视为地产公司万科的精神领袖,他带领万科从一家小型进出口贸易商,发展为颇为领先的地产开发商。


事实上,万科(000002.SZ)同样介入了苏州生命健康小镇的建设。天眼查显示,万科旗下一家公司系苏州项目开发商的股东之一。其他股东还包括华大一家关联公司、苏州高新及项目所在地的旅游发展公司。


不过,华大否认在江苏涉足房地产项目:“华大控股及华大研究院并未在江苏参与任何房地产项目,也未曾获得土地资源”。 8月27日晚,华大集团执行副总裁朱岩梅对《棱镜》表示,当年华大选择落户在颇为偏僻的深圳盐田,“真要做地产,为什么不去更繁华的南山、福田?”


她用一个例子说明“华大对地产没有兴趣”的初衷:之所以当年华大迁册深圳,而非苏州,原因在于深圳政府能够为这家致力于测绘基因图谱的公司“提供科研经费”,而后者能够提供的主要是“土地和房屋”。


同日晚间,华大基因财报新鲜出炉:2018年上半年营收增长接近3成,其中占比超过一半的生育健康业务同比增幅2成,但扣除非经常性损益的净利润仅稍有增长,不足3%。

 

据《棱镜》实地调查,绑定地方政府为自己的产品推广“保驾护航”,正是华大基因全国“圈地”的真实逻辑。


地方政府招商“引擎”

 

尽管华大承诺不做商业房地产,但挂有“华大基因”名头的产业园、健康小镇却在全国遍地开花。


在西南,华大与贵阳合作的一个科技园正在建设中,包括一个基因库、一个研究院及三个工作中心;此前,华大在贵州黔西南与当地开发商合作了包括医院、基因库在内的五个建设项目。

2014年8月17日,华大基因西南库开工仪式在贵州省黔西南州举行;贵州省副省长陈鸣明,贵州省发改委常务副主任张平出席了这一仪式。来源 / 华大基因官网


在华东,华大与青岛合作建设的华大青岛医院5月签约,这家“按三级综合医院标准建设”的医院计划占地81亩。


更早前,华大在青岛合作建设了总投资30亿元人民币的国家海洋基因库,又称“青岛华大基因研究院”或“华大基因北方中心”;该项目一期投资7亿元,占地约60亩。


当然,还有处在风口浪尖的苏州生命健康小镇。这个仍在建设中的小镇在苏州高新的公告中,被暂命名为“华大生命健康小镇”。


这只是华大遍及全国建设项目中的一部分。此外,华大还与地方政府或相关机构签约,计划在湖北武汉、云南保山、广东惠州、安徽阜阳、湖南长沙等多地建设超过10个产业园或健康小镇。


如此大规模建设的动机何在?了解产业园区运营的行业人士告诉《棱镜》,知名大公司与地方政府及地产商合作开发建设产业园或小镇,已经形成“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成熟模式。


就地方政府而言,土地供给,配合税收优惠政策,是招商引资中为数不多的谈判筹码。地方政府对于产业集群的偏爱,使得其愿与相关行业龙头企业合作,“借用他们的名望和能力,‘外包’招商引资工作”。


原因在于,“政府自己招商可能连30%都招不满”:从便利和获取更多生意机会的角度,上下游公司愿意与这些龙头企业相伴而生。华大高管朱岩梅向《棱镜》确认了这一逻辑,“华大就是一个引擎,能帮助地方政府‘招商引智’,将数据留在当地,推动地方创业”。


因此,即使是在可开发土地紧缺的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龙头公司依然能够较竞争对手获得更多“照顾”:园区运营人士称,“政府优先向领袖企业供给土地,即便指标紧张,也愿意想办法挪腾”。


据这位园区运营人士介绍,政府更深远的考虑是,一方面产业集群导入人口,创造购房需求;另一方面,分多期供应产业用地的模式,使得地方政府能在低价供应首期土地之后,提升后续土地的价格,“政府也是要算账的”。


对地产商来说,现时单独拿地困难巨大,它们“需要一个由头”——“无论是云计算还是生物健康”,行业龙头企业正是这些“由头”的创造者。


2018年7月,苏州生命健康小镇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一期工程拟于当年9月竣工。摄影 / 丁山


地产商配合龙头企业拿地,“把楼建起来,顺便再把住宅建了”。行业人士告诉《棱镜》,跟产业结合,“规划面积比较大,总会配套一些住宅”。相比常规的“招拍挂”价格,这些住宅用地的成本“相对实惠一些”。


苏州生命健康小镇的合作模式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地方政府与华大、地产商所各自扮演的角色。


苏州高新区管委会表示,四个合作方中,高新区将“提供政策和资源支持”;华大“作为产业内容合作方,负责引入基因公司、医药公司等健康产业类企业”;万科“作为产业配套发展商,主要保障精准医疗产业和配套设施的落地”,而苏州高新“作为投资运营商,承担其规划、投资建设以及产业运营的角色”。


因此,对于华大这样的行业龙头企业来说,无论是“只出名头,主要由地产商操盘”,还是“既出名又出力,园区建成后放入一部分职能,帮助引资”,龙头企业总归是获益方。


“在现在的经济形势下,很多企业主营收入上不去,忙活几年挣的钱还不如一块地,没几家企业能拒绝这样的诱惑。”行业人士告诉《棱镜》,即便企业用地需求有限,也不会拒绝拿地,“如果主业遇到问题了,土地也是很大一笔资产”。


“华大没有钱买地”,朱岩梅否认了华大计划或者已在储备土地的说法,“不是说一块地没有,做企业总归需要些物业”,但华大购买的是企业发展需要的土地 。


此前,华大拒绝了杭州政府所提供西湖边上的一块土地,朱岩梅引用华大掌门人汪建的话说,“如果真要了西湖边的地,华大就会在温柔乡里迷失了自我”。


至于举报信中所提及的南京和常州等地,根据《棱镜》走访,两地虽然共同入围国家试点的健康医疗大数据应用及产业园建设名单,地方政府部门也展现出合作姿态,但事实上华大并未主导当地园区建设,而是以“招商对象”的身份参与其中。按朱岩梅对相关运作的总结:地方政府建好楼,华大用就可以了。


借力政府“保驾”主营业务

 

事实上,基础设施建设只是华大与各地政府合作的一部分,深谙政府合作之道的华大还希望将园区建设、招商引资等工作与华大现有业务的推广加以捆绑,以“全方位合作”来打开市场。


在《界面》的一次采访中,华大基因首席执行官尹烨提到政府部门对华大的帮助,“我们需要的是政策的保驾护航,而不是给多少资金支持,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对新兴产业最好的催化剂。”


在这些“全方位”的合作中,与竞争对手类似,华大希望借助地方政府之手来推广自家产品。


华大集团执行副总裁朱岩梅告诉《棱镜》,借政府之手是为了“解决‘市场失灵’”。以无创唐筛等业务为例,“华大希望提供‘公共物品’,如果地方政府敢于创新,愿意和华大合作,那能去掉繁琐的中间环节,医院的终端价格会降低很多。”


朱岩梅举了一个例子:在市场化竞争的北京,孕妇的无创唐筛价格约在2400元,而在与华大合作的深圳,包含医保及用户自付的价格总共在850元左右。此外,朱还认为,如果政府能将针对唐氏综合征患者的支出“前移到产检”环节,将能够大大节省社会公共卫生支出。


至于借助行政力量是否排挤了其他竞争对手,朱岩梅告诉《棱镜》,“华大能够提供价格更低的产品,为什么要逼着政府用纳税人的钱买更高价的产品?”她强调,地方政府选用华大产品经过了招标流程,“经得起检查”。


2016年3月,中共黔西南州委办公室及黔西南政府办公室向下级政府部门、院校及人民团体发文,要求推进华大基因在该地落地。来源 / 晴隆县民生项目查询系统


借助一份政府通知,可以窥见这一“借力政府”模式的具体运作。


此前,与华大基因密切合作的贵州省黔西南州在2016年发布的一份通知,要求该州下属县市,在通知下发后的三个季度内,协助华大基因“完成2万例基因检测及相关工作内容”,并分解任务到各个县市。


检测内容包括无创产前基因检测、针对新生儿的耳聋基因和地中海贫血基因检测等。此外,通知还要求实施宫颈癌基因筛查及肿瘤基因精准治疗——很明显,这些检测均需使用华大基因相关产品。


在最为重要的资金方面,黔西南政府要求当地社会保障部门争取贵州人社厅的支持,将相关项目“纳入职工医保、城乡居民医保予以报销”;并督促下属县市财政局“落实好医疗保险报销外的差额资金匹配,确保匹配到位”。


不仅如此,为确保要求真正落地,黔西南还专门组建了以州长为组长的基因检测领导小组,包括州一级宣传部、人社局、财政局、民政局、卫计委的正职或副职,以及下属县市市长县长,均是该小组的成员。


除贵州黔西南外,华大基因还在2017年与安徽阜阳、寿县、贵州毕节、山东青岛、泰安、河北张家口、青海海西等地签署了合作协议,让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及新生儿基因检测等项目“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落地。


如前所述,园区合作同样在上述部分地区展开。例如,华大与张家口下属的张北县政府在2017年底签订协议,约定“将联合其他知名企业”,在张北县“投资、建设和运营‘华大张北桦皮岭小镇’项目…形成康旅主题的田园综合体”。


2017年11月,华大农业集团与张北县政府签订框架协议,推动建设康旅主题田园综合体“华大张北桦皮岭小镇”。来源 / 华大基因官网


而根据苏州政府与华大签订的协议,除生命健康小镇外,双方还将联合医疗机构开展遗传性出生缺陷基因筛查等工作。


无论是产业园建设,还是产品推广,华大与地方政府的合作都显示出这家基因测序公司在政府关系上的长袖善舞。事实上,不止一位投资界人士向《棱镜》提及,华大掌门人汪建“很会搞政府关系”。


汪建说,南下深圳后,华大以“5000万元出50篇高质量科研论文”的基础科研成绩,换来了时任深圳市长、前国家发改委高新司司长许勤的犒赏:“(许勤)自己做的红烧肉、买的酒,没有花一分钱公款请我们(华大)吃饭”。


尽管华大本身源自汪建“从体制内科研机构离开…走了一条新路”,但另一个细节或许从侧面反映了汪建的“根正苗红”。2017年底,汪建在与腾讯新闻《财约你》的对话中,否认了华大是中国基因行业“黄埔军校”的说法,他更愿意用创立于延安的“抗大”(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来指称华大 。


“后劲不足”下的两难

 

与地方政府合作的基因筛查属于占华大基因营收比重超过一半的生育健康类业务,后者在2017年为华大带来了约11.36亿元人民币的收入。同样,生育健康产品也是华大所有产品中毛利率最高的,约为68%。


华大基因2015-2017年生育健康业务的营收、增速及毛利率


尽管有地方政府帮助,但数据反映的发展趋势似乎并不乐观。华大基因生育健康业务2017年及2018年上半年的收入同比增长均为约22%,较此前增速严重放缓;这一增速指标在2016年约为63%,在2015年约为59%。


生育健康业务的毛利率虽然最高,但它却在众多业务中呈现了下降趋势。2017年约68%的毛利率同比下降了约9%。与此同时,该业务的营业成本同比上涨67%,与复杂疾病业务(-0.23%)和基础科研(18.47%)的表现相去甚远。


“华大基因起步早,冲在最前面,有领先优势”,一位基因测序行业的投资人告诉《棱镜》,“然而随着‘华小’和其他竞争者兴起,华大的‘独门功夫’还没发挥功力,领先优势在弱化,收入增长面临困境。”


他所称“独门功夫”指的是华大试图进军基因产业链上游的努力:2013年,华大收购了美国测序仪生产商CG的股份,以减少对测序仪巨头Illumina的依赖。目前,华大已经生产有基因测序仪,但在业务中取代竞品的动作仍在进展中。


另一位与华大关系密切的投资人同样提及该公司“先发优势正逐渐丧失”。他告诉《棱镜》,一方面,华大的测序业务未能在“后续商业实现上走出新的道路”;另一方面,基因应用方面,主营收入局限在生育健康业务上的现状,反映了华大“在建设更大生态圈上面临挑战”;事实上,基因应用“远不止在生育一个领域”。由于事涉敏感,该投资人要求匿名。


这一风险华大基因在上市时就已经意识到。华大称,“市场上已经涌现出一大批…面向终端用户的临床、医疗类的基因检测服务提供商…竞争变得越发激烈”。面对竞争,华大的应对办法是,持续提升“服务质量、技术水平、销售模式、营销网络、人才培养”。


事实上,此前爆出华大基因生育健康业务中拳头产品“无创基因检测”对唐氏综合征患儿的漏检,更可能对华大已经放缓的业绩增长造成影响。


有投资人将华大发展的“后劲不足”指向了这家基因公司的深层文化。汪建一言九鼎,此前引导华大“占据先发优势脱颖而出”,但却未能在公司层面“形成有利于商业创新的制度”。这意味着,少数人的大脑“代替了多数人的主观能动性”。事实上,不断有人离开华大,创立“华小”,从侧面也反映了这一点。


后劲不足,华大自然将目光转向了政府。 一位基因测序行业的资深投资人告诉《棱镜》,将产业园区建设开发与相关业务推广相捆绑的模式“对华大来说是独有的”,因为其他厂家的地位尚不足以获得政府青睐。


另一位投资人则委婉批评华大的这一做法“分散了时间和精力,不是真正培养国际巨头的好办法”。他告诉《棱镜》,“长远来看,这种朝着非市场化运作倾斜的模式,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当然,与地方政府的合作还有一个现实的好处:补助。华大基因2017年有约3200万元政府补助计入当期非经常性损益,约占当期净利润的8%。这一数据较2016年的约3440万有所减少,但仍较2015年的2045万为多。


此前,2016年的政府补助约占当期净利润的10%;更早前,这一比例在2015年约为7.8%。


再看2018年上半年的数据,尽管营业总收入同比增加了约28%,净利润也增长了约9%,但净利润在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同比仅增长了3%不到。 政府补助是非经常性损益的一部分,当期1802万元政府补助排在3060万元的委托他人投资收益之后,名列第二。


华大基因2015-2017年获得了千万级别的政府补助


《21世纪经济报道》一篇有关券商对华大研报数量的报道从侧面反应了市场情绪。这篇发表于2018年4月的报道说,自上年10月一家券商发布有关华大的研报后,“五个多月时间里,尚无一家机构再发布有关华大基因的研报”。


更新后的数据显示,从4月到8月,共有两家券商再行发布了有关华大基因的研报。天风证券的评级是“持有”;国元证券说,尽管华大基因“估值偏高,但考虑到基因测序行业的前景”,评级“增持”。


同样,另一位基因测序行业的投资人也告诉《棱镜》,“行业走势仍然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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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腾讯新闻出品 | 第324期

运营编辑:范晟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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