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河舞厅》变形记 | 棱镜
作者 | 李小白 编辑 | 杨布丁
出品 | 棱镜·腾讯新闻小满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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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寂寂无名的独立音乐人柳爽一夜爆火。一年前他偶然创作的《漠河舞厅》，几天内在抖音上被点击了2亿多次。
2019年隆冬，柳爽路过黑龙江边陲小城漠河，走进一家遗留着90年代经济与文化烙印的舞厅。老派的迪斯科灯球在空中旋转，舞池中一位老人旁若无人、自在独舞。柳爽边模仿老人的舞步边与之攀谈，得知他喜欢跳舞的妻子在1987年大兴安岭一场烧了28天的大火中遇难，两人没有子女，此后他也未有再娶。柳爽若有所动，回京后的隔年3月，他写下了《漠河舞厅》。
《漠河舞厅》首发于网易云音乐。上线一年里，像多数独立音乐的命运一样，仅在小范围内口耳相传。
10月22日，抖音上专注分享Livehouse演出的博主“@普及现场”发布了一段柳爽演唱《漠河舞厅》的片段。视频中，他唱起“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时，台下几位女观众沉醉跟唱。
接着，评论区里，有人翻出了《漠河舞厅》的前述创作背景。动人的故事让传播指数级加成，视频很快获得了100多万条点赞，被各路博主竞相模仿。
据抖音数据显示：截至目前，《漠河舞厅》的平台播放量已超过30亿，话题先后5次登上抖音热搜Top 1，并在抖音音乐飙升榜、QQ音乐抖音排行榜、网易云音乐热歌榜上位列榜首。
《漠河舞厅》极速蹿红的同时，各路“神仙”也都想搭上这艘火箭， #一百种版本演绎漠河舞厅# 的话题获得了超过10亿次的播放，在抖音、B站、微博上掀起了一波波狂欢。
但它引发的争议和变味速度同样剧烈。在汹涌的巨浪前，柳爽先是兴奋、惶惑，接着是不胜其扰。
《漠河舞厅》因何而红？
“这首歌的创作难度其实一般，没有什么秘密。”音乐人徐坤对《棱镜》作者说。许多人感觉，《漠河舞厅》与朴树的《白桦林》从曲调到意境都有颇多相似。徐坤也认为，《漠河舞厅》为了塑造东北冷峻的空间感，小调作曲上借鉴了俄罗斯音乐，副歌的几句旋律又跟周传雄的《青花》相似。“其实歌手的唱功平平，主要还是他赋予了歌词文学化的意象，美好的故事引发了受众的感动。”
而从《漠河舞厅》逐渐爆红路径上看，与其说是音乐的胜利，不如说是内容营销和流量狂欢作用下的推力。
在《漠河舞厅》上线网易云音乐的同时，柳爽在微信公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再见了晚星》。他以老人“张德全”的口吻给亡妻康氏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信中“张德全”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北平的求学经历，与康氏相约去看“极光出现的村落”；在漠河冬季的傍晚，他与康氏在“弥漫着谷物粉末呛人的味道”的谷仓里起舞；直到康氏被森林大火吞噬，老人仍希冀她或许“逃生去了东边的森林，搭建了溪流和青苔，化身为鹿”。
文末，柳爽附上了他拍摄的老人独舞动图片段，强调歌曲取材于真实的故事，“谨以此歌献给所有因为不幸而逝去的生命”。
不过，柳爽在这篇文章中并未言明这个浪漫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成分。
他在信中将“张德全”的父亲设定为知青，这与独舞老人的实际年龄显然不符。文中的意象也有许多文艺作品的影子，例如弥漫着粉末的谷仓，就几乎复刻了电影《美国往事》中詹妮弗·康纳利在面粉纷飞的谷仓中跳舞的情节。
随着《漠河舞厅》在抖音上逐渐发酵，凄美的爱情、孤独的舞蹈、严寒的与世隔绝的天地、带有死亡意味的火焰等符号又被人们嫁接到更多文艺作品中。这些二次创作，也真正地将《漠河舞厅》带出圈外。
几天之内，B站上出现了在《漠河舞厅》的BGM（背景音乐）之下，电影《白日焰火》的经典段落。影片结尾，廖凡饰演的警察在告发了他的情人后，在黑暗破败的舞厅里叼着香烟独舞，压抑而癫狂。《漠河舞厅》的BGM也被用于王宝强在《Hello！树先生》中的表演剪辑，他在野地上抽烟、挥舞手臂，像在跳不协调的舞蹈，以隐喻他格格不入的人生。
近日，电影《平原上的火焰》发布了预告片，进一步触动了网友们对《漠河舞厅》的联想。
该片改编自东北作家双雪涛创作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故事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东北的悬疑罪案背后，隐秘的爱情和时代的变迁。其中，“高粱地里的火焰”是小说的核心意象之一，预告片里也出现了“敢不敢跟我一起去放把火”的台词。
据此，不少网友又将《漠河舞厅》作为BGM重新剪辑了《平原上的火焰》的预告片，以致被许多人认为歌曲就是电影的主题曲。
《漠河舞厅》的爆红还冲出了国界。11月2日，马斯克在推特上发送了一条引发无数猜想的曹植《七步诗》。下方评论最高点赞即是《漠河舞厅》中最著名的四句歌词——虽然两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相关性。
在这些传播的合力之下，《漠河舞厅》一面以更迅猛的速度蔓延，一面也带动起了更多亟待消费它的流量热潮。
谁在消费《漠河舞厅》？
对《漠河舞厅》，人们首先最关心的自然是找到事件的发生地，以及独舞的“张德全”老人。
在《漠河舞厅》发酵的几日后，10月27日，或许是感到了事态的变化之快，柳爽又在公号中更新了一篇《通缉在逃晚星》。文中，他表示自己与老人只交谈了5分钟，“张德全”也是化名。他只知道粗略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更多写给康氏的书信细节来自于自己的文学想象。
歌曲爆红后，先后有11家媒体、记者、导演、主播联系了柳爽，希望采访“张德全”。但柳爽没有老人的联系方式。《新京报》联系到了文中所发的漠河舞厅老板。老板表示：自己的舞厅位于漠河38区，全市只此一家。一年多前他见过老人来舞厅跳过几次舞，“跳1个多小时就走了，每次都是自己独舞。后来就没再来过”。
虽然老人下落不明，但全国各地还是出现了大量或主观或无意的“陌生老人独舞短视频”，其中一些视频的点击率在百万以上。
比网友们表现更积极的是漠河市文体旅游局。《漠河舞厅》让许多人对位于中国最北端的小城漠河产生了兴趣。抖音数据显示：10月24日至11月6日，“漠河”的搜索量双周环比增长了621%。
10月25日开始，漠河文体旅游局发送了一则日本电影《情书》片段剪辑而成的短视频，并将《漠河舞厅》作为BGM。视频中，女演员中山美穗在茫茫大雪中追忆、呼喊着自己意外离世的爱人，这条视频获得了8.5万个点赞。
此后，漠河文体旅游局又以“漠河舞厅现在的样子，是冬季极北之地夜间少有的娱乐项目”为题，拍摄了漠河舞厅原址，这条视频也得到了6万多个点赞。
最近，漠河文体旅游局又开设了慢直播，从早到晚24小时架起摄像头，不间断地对着飘雪的街道、漠河带有俄罗斯风貌的建筑、北极村等景点进行直播，观看者也经常可达数万到数十万人。当地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希望《漠河舞厅》能像歌曲《成都》一样，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2017年2月，歌手赵雷在湖南卫视的《我是歌手》节目上，演唱了一曲《成都》。歌曲爆红后，激起了无数人去“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的愿望。漠河文体旅游局希望复制这条路径，当地官员表示：“未来会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复原老舞厅，让符号继续扩大。”
不过更多消费《漠河舞厅》的则是抖音上数以百万计的播主。他们将歌曲作为BGM，进行翻唱、舞蹈、影视片段改编，甚至用于恶搞和夜店舞曲。
在#一百种版本演绎漠河舞厅#话题中，除了许多在大雪中独行、跳舞的模仿视频，《漠河舞厅》的BGM还被用作了麻花食品、扭秧歌、大棚青菜收割的“魔性”背景中。
对于这种即时的狂欢式消费，柳爽亦感到无力。他在《通缉在逃晚星》中呼吁大家，再刷就变味了。“草率空洞的东西不会被时间留下，富有感情的内容也不该被‘狂欢’式的消费。”
“被迫”成为抖音神曲？
不仅是《漠河舞厅》，当下音乐作品快速走红后又被快速消费殆尽，或许已成为它们集体的宿命。《漠河舞厅》上线一年多来，在音乐平台上始终默默无闻，而被抖音“幸运”点中后，一星期内便已传唱得路人皆知。
实际上，现在任何在舆论场中爆火的歌曲，不论立意严肃与否，最终都难以逃脱成为“抖音神曲”的宿命。
如今，抖音已被看作音乐属性最重的平台。抖音上的短视频BGM是天然的音乐展示，又挟“时间熔炉”的流量之势，抖音已在深刻地改变音乐工业生产体系。
在抖音公布的官方数据中，截至2020年8月，抖音的日活用户已达6亿。根据《2020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短视频每天人均使用时长达110分钟。
“加上算法推荐、明星联动、二创等方法，一首歌火起来比过去上综艺、搞巡演、刷榜单要快多了。”某互联网音乐平台的工作人员刘倩对作者谈道。
但适合在抖音上传播的作品，精良不再是第一要素，更重要的是歌曲要曲风明确，有适合被复制使用的旋律和歌词。能被最多的抖音播主和场景采用，就是一首歌曲最大的价值。
张伟在一家为抖音播主和公司提供代运营和咨询服务的MCN公司工作。他的公司每天都在整理抖音上最火热的题材和关键词，以获取如何最大化流量的秘笈。
张伟对作者谈到：“根据时令季节，蹭热点流量和模仿，是拉动流量最基本的办法。”每天张伟会在抖音播主群里给大家发送当下的热点和拍摄建议。例如，最近全国大范围地降温和降雪，因此飘雪、落叶，乃至变装的热度都在直线上升。
10月19日，明星博主@林一发布了一条名为“谁说我怕冷”的视频。他拿着一瓶雪花喷雾，穿着黑色长呢大衣，从楼梯转角走上来，瞬间变装为韩剧男主角。这条视频获得了高达800多万的点赞数量。
很快，林一的玩法被播主大量复制。拥有1414万粉丝、主打记录三代人生活方式的 @末那大叔在10月19日发布了一条相似的“飘雪变装”，获得点赞超过80万。播主@仙女妈沫在10月23日发布了一条“东北千颂伊陪你一起看雪”，视频也获得了172.1w的点赞量。
张伟认为，《漠河舞厅》的走红除了凄美的爱情故事，也与最近冬日题材火热有关。“许多播主可以用《漠河舞厅》拍雪景，也可以在雪地里穿得很清凉去跳舞，歌词也适合拍感情路线。许多人还拿它去拍时事、消防、正能量题材，可以说它的可复用性还是很高的。”
陈梦所在的收歌平台每周大约会收到四五百首demo（小样），她对作者谈到：“现在在抖音上流行的神曲，其核心就是两三句歌词，这样更适合被短视频的UGC采用。”而歌曲也有一些固定的写作套路，它们的和弦简单，多是时下热点情绪的体现。而《漠河舞厅》这首歌里，恰好有一些类似“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这样适合传播的关键“题眼”。
虽然这样的传播，对于创作动机比较严肃的作者来说，无异于恶搞和对初心的亵渎。
柳爽对于抖音上将自己的作品用作流量狂欢的做法便不大能适应。他在《通缉在逃晚星》的文中说到：《漠河舞厅》的火爆是无数个机缘巧合的击中和现代社会对保守爱情观的某种共情。“我不希望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被记住，将致哀的作品配上讽刺的、不合时宜的画面。”
但在当下，不论是被批量生产出的神曲快餐，还是文艺精品，只要它们想流经抖音这样众生喧哗的平台，便不可避免地要与各路“土味视频”相逢。某种程度上，解构严肃便是当代的娱乐精神。
2019年2月，李翔伟将皇后乐队的经典曲目《波西米亚狂想曲》作为BGM，混剪了多条土味视频发在了抖音上。此后，“土味混剪”便成了短视频的一大门类。
在接受《打边炉》采访时，李翔伟谈到：“所有事情都在加速，已经到了你看它流行，它就已经过时了的地步。反而商业在这方面非常地敏锐，他们发现了市场，往前迈一步，把抖音、快手做了出来……我就在其中，是一个在场的状态。所有人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旁观者……我只是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文中徐坤、刘倩、张伟、陈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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