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明朝入华黑人小记

本文转自：兴国论坛

  据《明太祖实录》，洪武五年（1372）“九月乙巳朔，南海盗黑鬼为乱，诏广东卫兵讨之。败其众于马鞍山，又败之于浪淘觜，生擒黑鬼及伪都督元帅等三百七十余人，斩之。” 广地自古多“黑厮”，这个起义领袖既然被称为“黑鬼”，很可能是个扯旗造反的黑人。

        我国古代所谓的黑人，名目有“昆仑奴”、“僧祗奴”、“黑厮”、“黑小厮”、”乌鬼” 、“乌奴”、“番【藩】奴、玄夷、黑番、黑番鬼、鬼奴等多种称呼，实际上分为两种。一为尼格罗人，即非洲黑人，大多生活在非洲大陆撒哈拉沙漠以南。二是尼格利陀人，即矮黑人种，现零星分布于菲律宾、马来半岛、泰国和印度安达曼-尼科巴群岛，在中古时期，他们曾大量散居于东南亚一带，甚至在今海南岛、台湾岛也有其生活的痕迹。上述两者都是体黑卷发，只是尼格罗人较尼格利陀人身材高大、肤色更黑一点。

《元世祖出猎图》中侍卫在世祖身边的黑人侍从。

       明以前进入中国的黑人，史料对其来源的记载零散含糊，近世推测应以尼格利陀人即矮黑人居多。其人世居东南亚，地浸中国，多因掠卖或进贡而进入我国，亦或有通商而进入者，如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广州都督路元睿因处断胡商贸易纠纷不公，被“昆仑人”所杀。【群胡怒，一人袖中藏剑登府，杀元睿及左右十余人，登舟入海，遁去】唐代所谓之“昆仑奴”，多应是矮黑人种，由两广、西南地区贩入中土。尼格罗黑人即非洲黑人，则多由阿拉伯商人自非洲东南部或西亚诱捕、转卖，自海上或西域丝路运输而来，数量比矮黑人少一些。宋元时期广地多蓄黑奴，据相关记载判断，也应以矮黑人为多。上文提及的南海盗“黑鬼，”很可能就是一个被贩卖为奴的矮黑人，乘明初广地新附统治未稳在沿海起事袭扰。同时期北方地区的黑人，则主要以非洲黑人为多。其中辽金时多因回鹘商人由西域贩卖东来，元代则多自阿拉伯地区流入中原为奴仆，以至于元末京师富豪家，“家童必得黑厮，不如此谓之不成仕宦。”

一幅阿拉伯书籍中的附图，阿拉伯商人在贩卖黑奴。

       明初，东南亚诸国入贡明廷，还时常将辖地内的矮黑人归入贡物，入献明朝。如爪哇国在洪武十四年（1381），“遣使贡黑奴三百人及他方物。明年又贡黑奴男女百人、大珠八颗、胡椒七万五千斤。”洪武二十一年（1388），暹罗斛国“遣使进象三十只及方物番奴六十人。”洪武二十四年（1391），占城国“遣太师陶宝加直奉金表，贡犀牛、番奴及布。” 太宗朱棣时，郑和于西洋各国，也时得黑人为贡，送回明廷服役。【黑奴入贡自太宗后几乎不见，不知是出于人道主义废除奴贡考虑，还是迁都北京后黑人不耐酷寒需求减少。太宗曾称赞贡入的朝鲜宦官聪敏，而安南宦官愚笨不堪大任，也许黑奴也因同样原因被鄙视了】明人地理史料中，记载东南亚文莱、满剌加、浡泥等国的“特产”，即有黑小厮一类。【见于《明史》、《皇明象胥录》、《西洋朝贡典录》】明嘉靖年间成书的《海语》曾记载，黑小厮“圆目黄睛，性绝专悫。木食，如猿猱，近烟火，泪目死。”将尚处于茹毛饮血社会阶段的矮黑人描述的如同大猩猩一般。【忆否《四签名》中的那个吹毒箭的安达曼土人】

菲律宾的尼格利陀人，1899年拍摄。

       及至明中后期，葡萄牙殖民者开始出现在闽浙沿海，随之而来的还有从他们所控制的东方各殖民据点贩来的黑人奴隶。对这些黑人最早的描述，来自于抗倭名臣朱纨的《甓余杂集》。嘉靖二十七年（1548），明军平息温州双屿地区葡萄牙人的入侵，俘获六七十人，其中有“黑番鬼”三人，分别为“哈眉须国黑番一名法哩须。满咖喇国黑番一名沙喱马喇。咖呋哩国极黑番一人咖喱丁牛。” 朱纨的记载里，已将黑人分为“黑番”和“极黑番”两类，可见明人已开始注意到矮黑人和非洲黑人的区别，并将其中肤色较浅来自哈眉须【今伊朗霍尔木兹地区】、满咖喇【今马来西亚马六甲州】地区的矮黑人被称为黑番，而来自咖呋哩【今译卡菲尔，一般认为是欧洲殖民者对东非黑人地区的泛称，也有人认为是对部分南非班图人的称呼】地区的非洲黑人，则因“色黑入骨”被称为极黑番。

       “又据上虞县知县陈大宾申抄黑番鬼三名口词，内开一名沙哩马喇，年三十五岁，地名满咖喇人，善能使船观星象，被佛郎机番每年将银八两雇佣驾船。一名法哩须，年二十六岁，地名哈眉须人，十岁时，被佛郎机买来，在海上长大。一名嘛哩丁牛，年三十岁，咖呋哩人，被佛郎机番自幼买来。......往来日本、漳州、宁波之间，乘机在海打劫。” 这一存世口供说明是时葡萄牙军舰上的黑人并非都是奴隶身份，上述的马六甲黑人就是一名被雇佣的自由人高级技工，而霍尔木兹黑人、东非黑人则是被转卖而来的奴隶劳力。

       之后的数月间，朱纨所部又与侵扰沿海的“佛郎机夷船”屡次交战，其间曾“生擒黑番鬼共帅罗放司、佛德全比利司、鼻昔吊、安朵二、不礼舍识、毕哆啰、哆弥、来奴八名。”《皇明驭倭录》亦载，嘉靖二十八年（1549）明军由走马溪进兵东澳，俘获“黑番四十六，皆狞恶异状可骇。”与同时被俘的葡萄牙白人“俱名黑白异形，身材长大。”这些“人身俱黑”的黑色人种，都拥有葡萄牙语的名字，已经深受殖民者文化的熏染。“所获黑番，其面如漆，见者为之惊怖，”“各贼俱凹目黑肤，不类华人。”因为常在中国沿海劫掠，这些黑人还“往往能为中国人语。”令初次见到他们的明人很是惊奇。他们在葡萄牙军舰上被作为廉价苦力大量役使，或帮助驾船、或充当翻译、或作为铳手，有些人更能从事造炮、导航等高技术工作，因为忠实耐劳十分为葡萄牙殖民者所喜欢。朱纨《甓余杂集》有诗一首，“黑眚本来魑魅种，皮肤如漆髪如卷。蹻跳搏兽能生啖，战斗当熊死亦前。野性感恩谁豢养？贱兵得尔价腰缠。此来尽入三驱网，胆落人间画像传。”诗后附注：“此类善斗，罗者得之，养驯以货贼船，价百两、数十两。”可见非洲黑奴的剽悍和价值的不匪。

嘉靖时期的倭寇，除日本人、沿海走私者外，还有葡萄牙等国参与。

       嘉靖朝及其后历代，大量黑人陆续进入葡萄牙人控制的澳门地区，并开始与明朝中国人发生直接或间接的接触，由此也引发了明朝士大夫对其的兴趣和关注，有关黑人的文献记载逐渐增多起来。如嘉靖四十年（1561）编订的嘉靖《广东通志》记载，“鬼奴者，番国黑小厮也。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生海外诸山中，食生物，采得时与火食饲之，累日洞泄，谓之换肠。此或病死，若不死，即可久畜。能晓人言，而自不能言。有一种近海者，入水眼不眨，谓之昆仑奴，唐时贵家大族多畜之。”《通志》采摘地方风物，将黑人记录入目说明当时广地豢养黑人早已普遍成风，富家大户争相买养彰显身份。根据对其体貌、习惯的记载，猜测此时的黑奴应多为矮黑人种。

       同样的记载还见于叶权《贤博篇》【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成书】，书中记述澳门街头的葡萄牙人身边常“随四五黑奴，张朱盖，持大棒长剑。”以显示身份的尊贵。“役使黑鬼，此国人贫，多为佛郎机奴，貌凶恶，须虬旋类胡羊毛，肌肤如墨，足趾踈洒长大者殊可畏。”其体貌特征显示可能为非洲黑人。“海水苦恶，中国人溺须臾即死，黑鬼能镇日坐水底，取堕物如拾诸陆。”间接的说明他们应该自沿海地区掳掠而来。“亦有妇人携来在岛，色如男子，额上施朱，更丑陋无耻，然颇能与中国交易。”这些被带来的黑人妇女有“施朱”即额头上点红点的习俗，猜测可能来自印度，又多善于做生意，可能是从印度南方贸易港口前来的“黑番”人。【葡萄牙人称来自印度的 “黑人肤色浅黑，具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智慧，他们有一个恶习，他们是优秀的窃贼。黑色非犹太人毫不吝惜自己的体力，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仆人。”】

       万历年间曾长期任职广东布政司的蔡汝贤，其著作《东夷图像》【约成书于万历十四年，1586年】中专有“黑鬼”一目，其中记载“黑番鬼，号曰鬼奴。言语、嗜欲不通，性悫无他肠，能扞主。其色如墨，目圆髪鬈而黄，有牝牡。生海岛中，食生物腥秽，与以人，因生啖之，火食则洞泄，过此则易畜矣。绝有力，一人可负数百觔，临敌不畏死，入水可经一二日。尝见将官买以冲锋，其直颇厚，配以华妇，生子亦黑。久畜能晓人言，而自不能言，为诸夷所役使，如中国之奴仆也。或曰：猛过白番鬼云。”蔡氏所记黑番体貌、习俗，与《广东通志》的记载很相似，可见当时广地矮黑人种仍属多数。因为负力耐劳、“临敌不畏死，猛过白番鬼。”更被明朝将官买去做家丁精兵，赖以冲锋陷阵。

《元世祖出猎图》，既有养豹的金发白种人，也有持矛随侍的黑人。

       万历二十五年（1597）完成的《广志绎》中也记载：“番舶有一等人名昆仑奴者，俗称黑鬼。”“满身如漆，止馀二眼白耳。其人止认其所衣食之主人，即主人之亲友皆不认也。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当刎与不当刎也。其性带刀好杀，主人出，令其守门，即水火至死不去，他人稍动其扃鐍则杀之，毋论盗也。又能善没，以绳系腰入水取物。买之一头，值五六十金。”这段文字展现了黑奴愚忠的一面，故而更为时人所欣赏。

       万历二十九年（1601）明人王临亨曾到广东审案，所作《粤剑篇》有“志外夷”一篇，记述澳门“番人有一种，名曰黑鬼，遍身如墨，或云死而验其骨亦然。能经旬宿水中，取鱼虾，生啖之以为命。番舶渡海，多以一二鬼相从，缓急可用也。”有个黑人因与汉民诉讼，呈状于王临亨，其人“状貌奇丑可骇。侍者为余言：此鬼狴犴有年，多食火食，视番舶中初至者皙白多矣。然余后谳狱香山，复见一黑鬼，禁已数年，其黑光可鉴，似又不系火食云。”从此可知万历年间已有黑人与明人频繁接触，甚至有涉及民事纠纷者。而“黑光可鉴”的非洲黑人也在澳门日益增多了起来。

       万历年间，还有西洋传教士庞迪我、 熊三拔向神宗上书解释澳门养奴之事，“至于海国黑人，其国去中国六万里，向来市买服役。”这些黑奴 “去国六万里”， 应是指东非国家。这些黑奴“仅堪肩负力使，别无他长，亦无知识，性颇忠实，故可相安。即内地将官，间亦有收买一二，充兵作使者。其人物性格，广人所习也。”1637年西方旅游家的《彼特・ 蒙迪游记》也曾记录，当时“澳门男奴隶大多数是鬈头发的卡菲尔人。”可见明末黑奴的主要族源，开始逐渐由东南亚矮黑人向非洲黑人转变。

新疆出土的唐代黑人陶俑。

       上述记载，都注明了这些黑人肤色漆黑、卷发生食以及善于屏息潜水【肺活量好】等与华人禀异的特征，据学者推测其中多数应为东南亚的矮黑人，但年代越近明末，体格健壮堪于役使的非洲黑人开始更为普遍。这些黑人性格纯直，惯于服从，在澳门或夷船上充当奴隶和雇佣军，深得葡萄牙殖民者的喜爱，往往一人要价50两银子以上方能购得。【50两什么概念呐。明末小说《金瓶梅》，托名发生在清河县，实际上写的是繁荣的运河贸易重镇临清生活，此地一套四间房有水井等附属建筑的屋舍，才卖35两白银】这一蓄奴风潮还传入广地的明朝官绅之中，明末屈大均《广东新语》曾载，“予广盛时，诸巨室多买黑人以守户，号曰鬼奴，一曰黑小厮。”另有一些明朝将领也舍得花大价钱收买黑奴，凭借其忠实悍勇以及善使火器的特点，将其投入战阵“买以冲锋”以邀奇功。还有一些黑奴，因为无法忍受西方殖民者的压迫，或自军舰或由澳门逃入明境投靠，明廷一般将其收编军伍继续效力。这些黑人士兵除被部署东南沿海打击海商集团及西人侵扰外，还曾随军朝鲜征伐。
      
       据朝鲜《李朝实录》记载，万历二十六年（1598），朝鲜宣祖前往入朝做战的明将彭信古所部拜望，彭信古手下有“异面神兵”若干，“自湖广极南，波浪国人也。渡三海，方抵湖广也。距朝鲜十五万余里也。其人善鸟铳及诸武艺。一名海鬼，黄瞳漆面，四支手足，一身皆黑，须发卷卷短曲如黑羊毛，而顶则秃脱，一匹黄绢盘结如蟠桃状而着之头上。能潜于海下，可戕贼船，且数日能在水底解食水族。中原人亦罕见也。”“波浪”国即“葡萄牙”的异译，所谓“异面”即“黄瞳漆面”的黑色面孔，他们应该是彭信古自葡萄牙人手中买来或俘虏来的黑奴士兵，【彭曾任琼州游击，后升朝鲜参戍，敕协大将军刘綎平倭】至此用在了朝鲜战场上。

      又据朝鲜史料《再造藩邦志》记载，万历二十一年（1593）赴朝参战的刘綎部队中，也“有海鬼数十名，其种出南番，面色深黑如鬼，能潜行海底。”这些被明确记载为矮黑人的刘部“海鬼”，可能是刘綎在云南与缅甸军队作战时陆续收编、掳掠而来的南番黑人。

嘉靖年间讨伐倭寇的明军队伍，文官督阵监功纪验。

       明末时节，黑人随着西方殖民者在东南沿海的活跃，开始频繁出现在中国史书的记载中。如据《明史·荷兰传》记载，当时侵扰我国东南的荷兰军队中，“有习于泅海者谓之黑鬼   其所役使名乌鬼，入水不沉，走海面若平地。”侵占台湾后，荷兰人将大量黑人士兵驻扎各地，同时用黑人奴隶垦荒劳作，使得至今台湾地名多有以“乌鬼”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