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比利斯建筑中的苏联、欧洲与高加索 | 艺术汇 异域游记(二)
6月初,我离京赴外高加索地区旅行考察,第一站是格鲁吉亚。这一系列的写作是编辑委任的艺术行纪,广泛的现实、历史、地理与人文也将出现在这系列中的各个角落。尽管视域广泛,但是仍不离艺术的出发点。这里关注的不仅是艺术的机构、模式与生态等硬件设施,更是艺术家的思考和情绪,是各种创作者共享与可感的心态。他们在时代中的所思所想何为?为何要创作?如何谋求生路?以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初至之时,行驶在城郊道路途中,我不禁暗自比较着第比利斯和北京的区别。相较而言,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要差一大截,从郊区到城市,周遭的一切都多少暴露着城市的缺乏管理和散漫慵懒。
路过写着英文标牌“CHINA TOWN”的中国城,我眼前一亮,但我们未作停留,反倒去了不远处的集市。有一家店门口树立着中格两国的国旗,从标牌的“cargo”字样看,应该是中国进口的货物。我们到达五金区,他们进店选购,我看到门口的纸盒,依旧,“made in China”,我拿出手机拍照。不过,比起这十余年来“中国制造”进入格鲁吉亚,比起仍在婴儿期的“一带一路”对格鲁吉亚的初期影响,前苏联的烙印无疑是更加深刻的——几乎所有的店家,除了母语格鲁吉亚语之外,也都会讲俄语。
同行的艺术家Felix出生于圣彼得堡,他成为了我们跟当地人交流的主要依靠。上世纪90年代,格鲁吉亚独立后,已经不再首选俄语;尤其2003年以来,因强调脱离苏俄、融入欧洲,并于2011年将英语确立为学校必修课之后,俄语在年青一代中人的普及度大大降低。不过,作为历史遗产,俄语仍然普及,在中老年中尤其如此。
五金与杂物市场中的中国踪迹
待我们进了城,苏联的遗产通过马路两边的建筑更显性地展现出来。想来,城市中的建筑就像是空间中的化石,能跨越历史的屏障,用形式的语言直白对今人诉说着他们的过往。如果说一个地方的本土音乐是在时间的维度上予人以在地性的听觉感知,打开想象的空间;那么地方性的建筑,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便意欲把故事说尽。
你若再好奇一些,读读其建造前后的历史,便更能又所得;但即便不去了解背后的故事,眼前的结构形式已经帮你把历史打开。进入城市,立刻能辨析出苏联塑造的这座城市的肌理。当然,这样的反应无疑和个人的视觉经验相关。回想20世纪中国历史,尤其是1949年以后的新中国史,苏联的影响弥漫在各处。
开车在格鲁吉亚的城市中穿行,我感到舒适而熟悉,这里四处窜起的老旧民房,让我轻易联想到中国尤其是北方工业城市的样貌。新中国以来的苏联背景,无论是建国前后的亲苏还是五十年代末关系扭转、与之交恶,都成为了我观察格鲁吉亚晚近历史和当下现状的参考系。
苏式现代主义的建筑以及大片类同的住房
引起我注目的首先是民房,这些建于苏联时期的住宅,密密麻麻,成团排开;单体的建筑,同样紧实压抑。这些民居,其样式和规模,让人想到北京的集体住房或是上海的工人新村,以及出现在诸多中国北方城市中众多人口居住的、几无形式感、而只有实际功用的旧式公寓。
但毕竟在第比利斯,也许是首都的缘故,这些民房不全都低矮,有些高层的住宅楼,攀着钢筋混凝土的气势,冲天而去。很快,我发现这里多数的建筑外立面都缺乏修缮,无论是20世纪苏联时期的民房,还是更早俄罗斯帝国时期的欧式建筑遗产,这些老旧房屋的表面层层褪皮,时间甚是无情,刻划着这些建筑的脸面;而后世的管理也拖沓滞后,几乎不加干预,只待时间侵蚀她们,任其苍老衰落。
苏联时期建造的高层住房,外墙立面多有住户加建、改造的痕迹
有拜占庭风格风格的俄罗斯帝国时期的建筑,外墙涂层剥落,大理石上满是涂鸦
国立丝绸博博物馆,建于1887年,俄罗斯帝国时期风格,上承古典主义和哥特式风格,又佐以一些伊斯兰风格的样式。墙体涂层剥落,不过据悉从2015年便提出来的“复原计划”终于将在今年年末实施
不可回避的现状是,作为发展中国家,格鲁吉亚的经济捉襟见肘,资金匮乏。而经济之外,政治的纷乱和政客的不作为也导致了决策的朝令夕改和不一致性,这一切外因都使得城市的基建滞后、更新计划缓慢,导致城市规划混乱,也直接导致了建筑领域的“无政府主义”。比如,住户在老旧公寓上恣意妄为的补建加盖,尤为第比利斯带来了一种奇异的“阳台风景线”。
这些阳台本不存在,由私家住户自己加建,但其建造看起来并不复杂:打掉外墙立面,在两侧底部伸出两根长杆,便可担起一个平台作为阳台。有时,阳台被整体包括起来,便成了一间小房;再有时,私家住户的行为似乎成了集体行为,便干脆在原本的建筑侧边的立面上完整搭起从底层到高层的一个外壳,每家住户便多处一个小阳台房。
其岌岌可危可想而知,但住户仍乐此不疲。在一些建筑史家看来,这种“私搭乱建”反而有源可溯,亦即,尽管整体风格有着欧洲建筑和苏俄建筑的影响,但营建小院、阳台和外部楼梯却是典型的高加索特色,毕竟,大高加索山脉以北的俄国,其气候凛冽,鲜有户外的建筑。而第比利斯的阳台风景线便是高加索人民即兴和创意的表现之一。
起初以想,这种附会多少让人联想到北京胡同的大杂院:既可以说是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的创造性营建,又实在是出于功用角度,是因空间不足而导致的被迫之举。不过,深入第比利斯周边的郊区和乡村,也的确能发现,这种外接式阳台又的确有源可溯。
在原有建筑上生造出的一排阳台,部分有水泥涂层,部分砖石结构裸露,这样的建筑(危房)在城市中比比皆是
第比利斯周边Garikula村中19世纪的独栋的建筑,显出高加索地区建筑设计的特色与匠心:建筑立面之上再嵌套廊道与阳台
格鲁吉亚北部、大高加索山脉群山中人迹罕至的村庄里的石质房屋,也额外用木材在建筑墙体外搭建出一个阳台
城市中砖石建筑(左)上搭出的阳台;刚开的酒吧(右)也在墙体外新近外加了楼梯
第比利斯市中心一座建筑上精致加建的连廊
对于格鲁吉亚当地建筑的关注近些年尤其升温,就在2018年年末,为期8天的首届第比利斯建筑双年展(Tbilisi Architecture Biennial)在首都的一个区域开幕,这个小区域成为了苏联时期的建筑和当下现实的缩影:典型的拥挤单调的集体住房,肆意妄为的阳台加建,很多格鲁吉亚人仍蜷缩在小旧公寓房间的现状等等。
双年展的主题是“建筑不够用”(Buildings Are Not Enough),可作多重理解。以此为契机,正面与负面的话题被提出:缺乏管理到底带来哪些弊病、又带来什么利好?历史建筑如何改造已迎接当下现实?如何回到人的角度进行营造?关切具在,只是难以知晓行动的付出是否有更多阻力。
在经常往返的道路上,一座可以形容为“社会主义现代主义”风格的苏联建筑隔着库拉河总是跳入我的眼帘:曾是格鲁吉亚公路管理局的工程大楼,1974年竣工,现为格鲁吉亚银行总部。官方与资本的背景使其葆有年轻的容貌,苏联的部分建筑遗产看来也并未被完全抹除。
方形整洁的肃穆感搭配怪诞穿插的结构性,让我咀嚼起“社会主义现代主义”的含义来,听着像是自我矛盾,但在历史中的片刻或至少在艺术的个别作品中,着实却也成立。而除它之外,类似苏联时期的有官方性质的建筑,也星星点点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常给人以惊喜。
1974年竣工的格鲁吉亚公路管理局的工程大楼
1974年竣工的格鲁吉亚公路管理局的工程大楼(近景),图片源自网络
第比利斯市内1984年建成的苏联建筑
钢筋混凝土的苏联建筑,却营造出薄如蝉翼的轻盈质感,现为赌场
我们行驶在第比利斯城,听她的音乐,看她哺育的建筑和人们,讨论着她几十年来的历史。两位艺术家,一个有着伊朗的背景,一个是俄罗斯出生的犹太人,穿梭世界,却撇不开各自的历史负担。我们各自不同形式的创作,都连带着自身的历史包袱,却都是针对现实的诉说。尽管,我们不知道这种借景抒情能传递多少有效的声音?因为我们知道,就连我们彼此之间,若不是反复诉说,也难以了解各自创作的内情和作品内部的历史细节。
在初至的夜晚,我们没再停留于历史中,也不着急休息,急切扎进当下生活的旋涡,驱车去附近郊区的山中越野,听爆裂的音乐,疾风打在脸上。撇去包袱,像是嬉皮士,像是流亡者,像是梦想者,像是生活在历史中,像在现实中燃烧生命。像无可依靠,像顽强探索。依赖希望,依赖爱情。借由历史诉说,又只对自己诉说,待共情者发现。
后来,我才会知道,第一夜在市郊湖边的野地里的越野之行,原只是野游的序章……
第一夜,在山郊越野,满心欢喜,在无路之处开辟道路
文/图:杨天歌
刘辛夷:应有掌声
王国锋: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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