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那些没能出现在《影》中的人聊了聊 | 国庆档观察二
作者 /曹乐溪
采访时,封柏正在埋头研究赠送的《影》联名保健品。我特地从侧后方观察了一下——其实怎么看都不太像邓超。
但在这部讲述替身的权谋电影里,他要扮演邓超的“影子”:简单来说,观众们最终在大银幕上看到邓超饰演的子虞与境州的同框画面,实际拍摄中都是邓超与封柏两人的飚戏,邓超是子虞时,封柏就是境州,还需要反过来再演一次,然后配以后期CG合成。
▲实际拍摄
▲最终呈现
“听起来有点复杂,你无法想象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次表演,”封柏挠挠头。“我来之前还反复和演员统筹确认,我并不是站在那里搭台词或者光替、武替,而是实实在在要去演戏的。”
按照张艺谋的话来讲,封柏此次是真正的无名英雄,尽管戏份不少,但95%都被替换掉了,只有一些全景镜头保留。《影》拍到尾声,封柏意外获得了一个为杨苍将军传令的小角色。巧合的是,10年前在《满城尽带黄金甲》里,他也曾客串过传送报告的士兵。
“觉得遗憾么?”
封柏不假思索:“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很早就和超哥认识,能和自己喜欢的偶像这么近距离演戏,都快亲上了。这个过程比结果来得重要得多。”
被“剪掉”的人
在过去一些电影中,一人分饰多角的同框往往都是电脑合成。但张艺谋要求达到眼见为实的效果,即使采用最先进的CG技术渲染生成的效果,也无法完全模拟人脸微表情的精妙。为了保留演员最原汁原味的演技,《影》剧组决定采取混合操作,但这就对搭戏的两位演员提出了更高要求:A和B的互动必须精准卡在同一条时间线上。
长得和邓超相似,同时演技必须在线,封柏是带着这么两样条件被选中的,他更像是一场高级比武中的陪练。《影》中的境州看起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却是被子虞奴役、不可以有自己意志的人;拍戏时的封柏则也需要分毫不差地模仿邓超的表演轨迹,以确保角色反转时,两次表演的时间能够完全重合,才能够后期合成为AB角色的同框。
“每场戏超哥以他自己的节奏先去演一遍,然后我模仿他,表演节奏要卡得严丝合缝,才能后期合成。现场做了一个滴——滴——蹦的声音,提示你什么时候应该动。大家演第一遍时比较随意,可以自我发挥,但第二遍时就会注意跟随声音做动作,上一遍拍完1分25秒,反过来拍时也要一秒不差。”
子虞为境州假造刀伤,是《影》中两人同框亮相的第一场。张艺谋凝望着监视器里的邓超和封柏,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两个都很好,他点评道。
封柏告诉我,由于卡点难度极大,他们两人的戏拍的条数比正常拍戏要多一倍。不仅如此,邓超对于表演的执着也令他崩溃。“有时候拍到我和导演都觉得OK了,结果超哥说还要来一条,因为他总觉得还可以更好。”
有一场他印象尤为深刻:邓超减重30斤后回来拍子虞的戏份,拍到第7遍的时候,邓超说他感觉不好,就一个人出去躲在墙角啃剧本。“5分钟后他回来又拍了一遍,那是当天拍的最好的一遍,”封柏回忆。“拍这部戏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以前和超哥拍戏,没有发现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对拍戏认真到偏执。最后偏执赢了。”
比起封柏早早就知道自己在《影》中的戏份要被隐去,张逸是直到纪录片公映当天才得知,他在大雨里淋了数个小时拍出的惊艳特写镜头,由于电影时长缘故被剪去。
“心里有一点点难受,”这个穿着民族风服饰的大男孩坦言。他特意把裤脚卷起给我看,上面仍是拍戏时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天气并不冷,他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厚衣服,去年拍《影》时天天顶着38度的高烧拍雨戏,原本就不易长胖的张逸一下子瘦了30斤。“当时没法没法请假,拍完就去医院报道了,住了两个月的院”。
张逸本职工作是造型师,曾与巩俐、章子怡两位“谋女郎”都合作过,有空时也拍拍戏,《影》是他的大银幕处女作。“如果你之前在节目上看到过我,可能因为我是国内第一个’美人鱼’,”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剧组找到我,一开始也是想让我演场水下的戏,后来被导演看到,就让我拍完整部电影。”
张逸是这次被选中担任百名沛国死士中的一位。与以往人们想象中的亡命徒完全不同,张逸和同伴们被告知,他们练习一套以柔克刚、以阴克阳的伞功,以对抗敌方劲道阳刚的杨家刀。长达两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男孩们要学会模仿女人阴柔妩媚的姿态,“我都受不了我自己了,”一位自认是纯爷们的演员一边哀叹,一边努力强迫自己僵硬的肢体舒展开来。
“老师给我们安排的训练是,要忘记原有的肢体习惯和肌肉记忆,去贴近角色本身,”张逸解释道。“刚开始都很像’丧尸’,但到后期所有人从身段到说话语气,都与角色融为了一体。我们要练习很多内容,包括形体、武术、眼神,导致拍完好长时间都出不来,看人时杀气满满。”
进入鬼城后田战(王千源饰)与死士们的一场交锋戏,张逸与其他三个男孩被选中拍摄死士首次登台的大特写。张逸是第一个,早上8点半化完妆后只做一件事:把长发泡在面前的水盆里,然后在瓢泼的大雨和旁边的鼓风机吹动下,不眨眼完成抬头秀发撩起的特写亮相。
看似无比简单,但实际上状况频出,雨洒不到位、眼神不够犀利、甩头姿势要优美......回忆起那天连续5小时的拍摄经历,张逸最直观的感受是冷。
“那时候正赶上湖北大降温,我穿的衣服面料最少,袒胸露乳的,又不能穿防水的衣服,还一直跪在泥里。导演过来看到我就说,千万别让演员生病了。后来他们拿取暖的灯烤着,我披了十多条大毛巾,一喊准备就撤走,拍完重新盖上来。”
拍到最后已经麻木,只记得最后一条完成后,所有人都沸腾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看了监视器才知道,太美了!”
“我觉得我还挺会演的,”那一刻张逸心里没有遗憾。
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来北京拍过戏。“当时是冬天拍夏天的戏,让我吃冰棍不能有哈气,那个时候就觉得拍戏不是轻松的事,很辛苦。”
而对于年轻的漆工孙方雷而言,跟剧组是初体验。为了完成导演要求,按时搭好子虞宫殿的陈设,他和置景工黄修智忙到凌晨两点二十才收工。回宿舍对着水龙头搓了好久,手上的油漆依然洗不干净。也顾不上这么多,他倒头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毕竟此刻一场酣睡更重要。
能熬过来的,都会获得更多机会。号令《影》800多人的显然不能只有张艺谋一个人,更多时候负责传达导演要求给到剧组上上下下的,就是执行导演任茂成,大家都叫他阿茂。“采访我干啥,我就一个幕后工作人员,”这个个头不高的小伙子有些腼腆。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阿茂武行出身,2004年入行,拍《大唐荣耀》时导演刘国楠看中了这个机灵的小伙,本来打算带着他一起进入张艺谋剧组拍《影》,“结果因为出了一些情况他没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了”。
一开始阿茂心里也有点怵,但很快也就适应了做执行导演的节奏,“做武行比做执行导演更辛苦、更危险。但到执行导演操的心也不一样,要理解导演意图,同时上百人的群演都要照顾到。”
说得轻松,执行导演其实并不好干,哪有问题都要第一时间去解决。比如喊关晓彤在雨中开伞,往往因为差一秒没有达到导演要求,而无数次地重来。
竹林里场有众人抬轿上山的雨戏,山路狭窄而又湿滑,两旁就是沟壑与不时出没的野蛇。阿茂也记不清自己在竹林里摔了多少跤,“有时候导演忽然镜头里找不着我了,问阿茂呢?在沟里呢。爬起来一身泥还得接着跑,因为要嘱咐队伍里每个人跟紧一点,不能让画面太松。”
“觉不觉得苦?”
阿茂摇头。“导演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认真拍戏,我们年轻人要更努力,未来希望能够自己做导演。”
唯一令他心里过不去的,是每次回到家看到父母头发又白了一些,一双子女眼里的陌生有多了一些。四个多月没见到孩子,阿茂提起来这事儿就声音哽咽:“我媳妇说儿子在手机里看见个男的就叫爸爸......因为我每次都在手机里才出现,他就觉得爸爸在手机里。特别想他们,但也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去年拍完《影》,阿茂回家呆了一段时间,过完年马上又进入了新剧组。“趁现在年轻,不忙点不行。”他听说我是山东老乡,特朴实地送我五个字,“努力,加油干。”
“雨神”张涛是最后一位与我聊天的人。
作为现场特效师,他的工作无疑令我感到神秘。“2010年拍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那是我跟着师傅做的,从那以后就跟导演有交集。以前只做烟火爆炸,但慢慢就开始负责现场所有特殊效果,比如烟火爆炸、风雨雪雾、沙尘等,导演要什么给他做什么。”
在纪录片《张艺谋和他的“影”里》里,张涛恐怕是被导演数落次数最多的人。“B机C机的雨不行,就在这儿抓瞎,你跟我解释说怎么办,不拍了?”每次面对张艺谋的拷问,张涛都汗如雨下。
不过他告诉我,现场被摄影师赵小丁“虐”得更惨。“导演是在单独的帐篷里,我跟赵老师在同一个屋,看的是同一台监视器。他经常会拿对讲机砰砰敲我,张涛你看看,B机的雨呢?还有时候他说千万别动啊,你动就不能拍了。但真不是我动,是雨太薄了,风吹过来自然动。他就说,你狡辩!”
张涛手底下管着20人左右的一支团队,要承担《影》全部的现场特效。进入剧组后他才意识到导演口中的高要求有多高:“他要风很自然,还要配合演员的表演。特别难的一场戏是孙俪熨薄纱,那纱特别薄,导演不想要纱动,而要头发动。还有比如练武场在中间,三个人站在三个角落,衣服都要吹起来,但中间的伞不能动。每天都在研究这样的课题。”
并不是没有打过退堂鼓。拍了三个多月后,最后的一场攻城戏要求多机拍摄,几台机器有的顺光,有的逆光,调整降雨量时很难同时顾及。当晚收工后,张涛一个人蹲在墙角欲哭无泪,更多是心里委屈:“哎呀我就是一个下雨的,你为什么要逼我懂这么多,要懂光,要懂电影镜头,又要懂构图。但导演不管你这事,他只要画面里的东西,你自己去解决。”
抱怨归抱怨,问题永远摆在那儿。现场特效并没有专门的工程研制工具,都是团队自己根据现场环境进行改装,“打农药、喷灌、喷泉的东西都拿去改”。比如这次为了《影》,团队专门制作了特殊装置,可以制造雨雾、小雨、中雨到瓢泼大雨。
“我从事的工作本身就要面临无数的问题,你解决不了,那是你的能力问题。”张涛不希望自己团队只是干行活儿,而是要不断根据剧组需求进行创新。
“竹林戏是我最满意的,因为现场地理环境很复杂,任何机器过不去,就靠你的人工。”张涛笑着说,“我是一个左右不分的人,但《影》拍完后我分了,因为每天都在胳膊上写上左和右,然后死盯着监视器画面,每一镜画左的雨薄了,或者画右没有雨了,都要随时控制。”
拍《影》让张涛瘦了15斤,每天觉得宛如身处地狱,但他也承认这是让自己提升最高的一次。19岁进入八一电影制片厂学习烟火爆破,入行将近20年,张涛和路阳、管虎等许多导演有过合作,片场于他而言天生就充满了魅力。“我就是个坐不住的人,一到现场就特别兴奋。”
而张涛原本的专业同样令我惊讶。“我是学环境保护的,”他笑着说。“但进入了电影行业就特别喜欢,离不开了。拍完一部电影因为自己的努力得到大家的认可,那种成就感是别的行业很难给到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拍完《影》后大家各奔东西,张涛接下了管虎的《八佰》,阿茂进入《帝王业》剧组,封柏继续与邓超合作,拍摄他执导的电影《银河补习班》,张逸也收到不少演戏邀约。
一年前在《影》的开机仪式上,张艺谋说:“现在中国不缺电影,缺好电影。所以我们相信有这些好演员和创作人员,大家一起拍一部好电影,奉献给观众。”
不只说给身侧的邓超和孙俪。在他眼里同样闪烁的,是面前近千名无闻的电影工匠们。这里的影,是光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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