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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故乡的歌儿唱 丨 《木楼人家》自序


黔东南一带的山区,常常可见一些古朴而美丽的村子。这些村子依山傍水,风景宜人。自古以来,村民搭木楼而居,依托于一方田土,自耕自食,自给自足,过着一种宁静淡泊的生活。

我的故乡老家,便是这些古老村子中的一个。它的名字叫盘村,位于黔东南天柱、剑河两县的交界处。那一带山高谷深,森林密布,山环水绕,溪流纵横,为清水江上游源流之一。

因为水长路远,交通不便(我的故乡盘村至今未通公路),历史上,这一带山区便自然成了一些少数民族逃难避灾、谋求生存的地方。我的故乡盘村便全系侗族,正是一处所谓的“苗村侗寨”。

由于缺乏文字记载,我们已经很难了解到祖先迁居此地的确切年代了,但据碑文考证和口头传说,我们村从第一代祖先于此定居,至今不过繁衍了十八九代人。这就是说,我们村全部的历史不过四百来年。

四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哪里生活?因何迁居至此?如今我们已不得而知。

但是,四百年来,他们的生活确是可以追溯和回想的。记得小时候我跟父亲上山劳动,为了缓解劳动的疲乏,父亲总要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许多故乡过往的人和事,我由此而知悉了一些祖先生活的历史。虽然这历史肯定是残缺而不完整的,但总还是能够了解到一个大概吧。

如今我是愈来愈感觉到历史对人的重要了。据说近年学界有所谓“近距离研究”与“远距离研究”之争。我读书不多,外语又不好(不能直接读原著),故而对这种争论不甚了然。但我想不管是怎样的研究,其实我们都是为着现在和未来而寻找历史。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这事实由我们评说,由我们认知,而成为我们的经验,而丰富着我们的智慧。是不是?

但我发现,人类对历史其实是很健忘的,所以历史才总是惊人的相似。在不久前的一次学术讲座中,我给大学生讲到鲁迅,讲到中国自一八四〇年以来的历史。我发现,当今的大学生们对历史是非常陌生的。他们甚至不太清楚一八四〇年中国和世界发生了什么!一九一一年和一九一九年又发生了什么!

大学生尚且如此,一般百姓可想而知。

大至国家,小到个人,我发觉人类对历史有先天的遗忘症。

“我们从何而来?向何而去?”

我认为高更的这句名言应该成为一切知识与学术的起点和终点。

我决心重新关注人类最基本的历史。

由于精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我不想去做那些虚无缥缈的学问了,而只想做一点具体而又相对有点把握的事情。俗言一滴水映现大千世界,依据这个法则我开始研究我们盘村的历史。我想通过一个村庄而进入世界,这想法不知道是否幼稚了些。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为我的故乡盘村写一部村史,然而总是不能够,原因就是我虽知其大概,却到底缺少对诸多细节的了解,这就使我很难下笔了。或者说,直到要下笔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对于自以为熟悉的东西所知甚少。

然而,更悲惨和无奈的是,历史有时是与人俱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会出现集体性和民族性的空白,就像恐龙在地球上的消失,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同时由于缺乏记载,如今对于其消失的真正原因,我们永远只能是猜测了。

有好几回,我下了决心,要回老家去拜访一些老人,想重新搜集一些写作的素材,但令我伤感的是,许多知悉村史的老人都已过世了,包括我的父亲。当年我听父亲讲村史,还嫌他是一种唠叨,如今想听也无从听到了。

今日盘村年轻的一代,不仅对盘村的历史知之甚少,甚至对上一代人的生活也了解不多了。这一方面使我深感悲哀,同时更坚定了我要为故乡盘村写一点文字的决心。

从一九九〇年开始,我便着手对盘村生活的记录和写作工作。《伤心篱笆》便是第一阶段的记录成果,写作时间在一九九〇年至一九九四年之间。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我因有其他课题研究和写作任务,暂时中断了对盘村的观察和记录。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我又因工作调动,关于盘村的写作计划也被长时间搁浅。直到二〇〇〇年,当我稍稍安定之后,便立即继续投入我的写作,写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故乡信札》,这是感受性的,写我对故乡盘村社会、经济和文化变迁的心理感觉;另一本则是《木楼人家》,这就颇类似于民族志了,写盘村过去的生活和风俗。当然无论是《故乡信札》还是《木楼人家》,我都不想写得太刻板,在这里,我想在写作方法上做一点探索和创新,就是尽力做到人类学与文学的有机结合,我的思想是人类学的,但我的文字表达却是文学的。

在这几本书中,我写了什么?我写了一种文化,一种少数的、边缘的文化,它像一朵野花,在人类的时间长河中,寂寞地生长、开花,而后凋谢。在写作过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回荡着这样一种声音:生活在当今世界的人们,已经越来越意识到生物多样性对人类良好生存环境建设的不可缺少,却很少有人看到文化多样性对人类社会也同等重要。

这样的写作,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假以时日,我还将继续为故乡而写作。我还将写一本《盘江年谱》,再写一本《音乐天堂》。只是不知道这两本书,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

潘年英,侗族,1963年生人,祖籍贵州天柱,现居湖南湘潭,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文学和人类学教学,业余爱好摄影和创作。出版著作30余种,主要代表作品有《民族·民俗·民间》《百年高坡——黔中苗族的真实生活》《保卫传统》《在田野中自觉》《黔东南山寨的原始图像》《文学与人类学演讲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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