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呼吸全世界最纯净的空气，侧耳聆听小鸟们热闹的啾啾声和蜜蜂的振翅声，以及某头望不见踪影的母牛呼唤小牛的哞哞声，还有小牛响应召唤跑向母牛身边时空灵的铃铛声。除此之外，就是耳边呼呼的风声。这不是梦境，这是阿瑟穆·小七位于阿勒泰市解忧牧场的日常。可爱又勤劳的哈萨克牧民用生活的滋味和色泽点缀了自然，浸润了时光，他们在春夏一起放牧聊人生，下雪的冬天围坐在火炉前享受慢食晚餐，见面不厌其烦地相互问候，或是在叼羊比赛结束后，开着热闹的玩笑，捶打着对方的肩膀。总之，在牧场的慢生活中，有大把的时间做离幸福最近的事儿。天高地远的大自然，雕刻了时光，滋养着万物，在奶茶飘香、岁月从容里，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些美好的小事儿开始吧。
春天是生命诞生的季节。每个清晨，我都会被小羊羔绵延不断的咩咩声叫醒。透过窗口眺望远处，随处可见的羊群井然有序、从容不迫地在山坡上移动。初生的小羊羔蹒跚着脚步跟在母羊身边。稍大点的，已经能跳跃着去吮羊妈妈的乳头了。母羊弯下脖子用温热的舌头回应小羊，喉咙里发出满意的低鸣声。我禁不住愣站着欣赏这一幕动人的画面——柔和的风掠过小羊的毛发，新发的牧草也随之摇曳。我闭上眼睛，倾听大自然的天籁。那是羊群的声音，也是春天的声音。牧场生活最大的乐趣便是踏出家门，外面就是通往草原深处的小径。而在草丛里搜寻野草莓是春天散步的最大乐趣。对牧场而言，野草莓成熟是在六月的后半月。漫步中，不经意俯身，扑面而来的是阳光如潮水泻入的绿草地，嗅到的是从茂密草丛底下，因受热释放出来的暖烘烘的泥土气息。野草莓团团簇簇，红果在绿叶间闪耀。信手采摘一把，春天的第一口甘甜在口腔爆破，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你的舌头会越来越灵敏，而不是被甜腻住了嘴。我一边吃着野草莓一边对它们致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大家都不会贪心到采摘掉所有的野草莓，够吃了就行，剩下的，留给鸟儿和草丛里的昆虫。拥有这种思想并实施，是一件美好的事儿，是值得传承给下一代的生活哲学。因此，外人在与牧民的接触中，逐渐转换心境，学会如何读懂对方的身体语言，不知不觉地调整了观念，更宽心地看待牧场的慢文化习俗——安心享受美妙的牧场生活。当牧场的牧羊人为你指明方向时，需细心观察他的下巴抬起的高度和声音拖延的长度。这些，极为重要。如果下巴只是微微抬起，语音拖了一个半节拍，那么翻上两三个山坡就有指望。如果下巴抬起，和地面平行，手臂抬起，眼睛望着指尖的方向，语音拖了三四个节拍，那么你就得做好翻五六个山坡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下巴抬起超过九十度，语音拖到声音颤抖，气息显示有点缺氧，指着方向的手指稍微晃动，那么你就得把心态调整到不翻上十几个山坡，绝不可能到达目的地，或者天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状态了。餐桌上这些食物，都是我残存的小小意志抵挡不住的。我坐下来，铁了心要克制，不断提醒自己要吃喝适度、注意减肥。可是，我却克制不住手和手中的勺子在盘子和碗之间飞舞。时不时的，还有人催我多吃点，一样塞给我一点，使得我胃口大开，反而感到越来越饿了。一小时之后，我还在那里细细品尝每一种美食。把果酱认真涂抹到面包上，用勺子挖起一小块酥油融化进热奶茶里——我对面前的美食毫无招架之力。我觉得这不是贪吃的问题，而是满屋子的人全心全意吃喝的氛围影响了我，让我无法抗拒。曾经，我也仔细观察过母鸡孵蛋的过程。刚开始时，母鸡端坐在蛋上，对周围的声响不管不顾。哪怕把水和食物端放到它旁边，它也不肯吃喝，只是不时用喙去推正在孵的蛋，将蛋转个方向，好让体温温暖整颗蛋。随着孵蛋时间越来越长，母鸡虚弱得逐渐瘫软下去，身体就像融化了一般越来越平。实在扛不住时，它会站起来匆匆啄食饲料，然后跑着回去孵蛋。最后几天，母鸡体力即将耗尽。这时，它的脑袋彻底落入脖子上的鸡毛里，嘴紧紧闭着，使劲憋着喉咙里最后那口气，大概怕一时疏忽，跑了最后一口维持生命的“仙气”，翻个白眼，死过去，无法照料初生的鸡仔。等到小鸡破壳时，母鸡已羽翼稀疏，憔悴消瘦。好不容易孵出小鸡,母鸡带着它们啄食饲料时，还要时刻戒备，一有猫狗靠近，便赶紧将小鸡藏到翅膀底下。这些经验没有谁传授给它们，但母鸡天生就知道，就像初为人母的女性。虽然假装是鸭妈妈，我心中却充满不安。这样真的能把它们孵出来吗?它们还活着吗？万一孵出来小鸭子或者小鸡，那我不真的就是它们的妈妈了吗?是不是明天就该给它们准备小笼子呢?到哪里能买到编笼子的铁丝呢?黑暗中，我怀抱着这些圆滚滚的小生命，忽而悲观，忽而兴奋，总之脑门上挂满了问号，可它们却沉默不语。不知谁走漏了风声，邻居们把我在家孵蛋这事儿当笑话传开了。于是，有人没事找事过来瞅瞅，有人嘟囔，有人笑而不语，有人说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那些扶着胳膊肘，用手背顶着下巴的大妈们说:如果你能孵出小鸭子，准会把整个阿勒泰的人惊得眼珠子掉到地上。我受尽了嘲笑，大人的、小孩的都有。晚上闲下来时，稍远一点的孩子还会骑马过来，把马拴在我家大门边的木桩上，专程来看我孵小鸭这场好戏，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怪物。一贯喜欢热闹的孩子们还把我叫作“鸭妈妈”。“有件事，可以说明我的自信能够换来饭，咳咳——咳咳——是这么回事——”酒壶轮到老努尔旦手中，他又仰头吱了一口，“是这样，你听我说，有几次转场，遇到暴风雪，我凭着自己的自信，果断决定前行的方向，每次都没出任何差错。你知道，在风雪中确定前行的方向是多么艰难的事啊!可我却做到了。说实话，是我的经验决定了我的自信。看吧，最后的最后，还是我勤勤恳恳得来的经验，让我的牛羊没有任何损失。如此下来，我的牛，我的羊，会发展得非常壮观，这让我们一家吃喝不愁。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也就是这样，我的自信能当饭吃。”他停下来，看着扎特里拜，等待赞许。本书记录了阿勒泰草原上日常生活的点滴，包括人与事的记忆。作者在解忧牧场这个方寸之地，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呈现出草原游牧民族精神世界的一角。她对这里的生活既熟悉又充满了爱意，她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用亲历者的柔软，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写出了温情。作品风格清新、明快，质地纯粹，原生态地再现了边境风物人情。
阿瑟穆·小七，新疆布尔津县人。作家，国家中级美术师。环保主义者，旧物寻找者，动物爱好者。自2010年至今，一直居住在阿勒泰乡间牧场，致力于抢救、传承游牧生产生活非物质文化遗产。已出版散文集《遇见阿勒泰》《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我的小羊驼蜜糖》等。曾获丰子恺中外散文奖、2020年度中国散文年会精锐奖等多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