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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的脾气

东东枪 东东枪 2022-06-17

最近,因为听一出京戏,想起一则挺老的笑话来。
戏一会儿再聊,先说那笑话——

兔子和熊一起蹲在森林里拉屎。熊说:“兔子兔子,毛上沾到屎,没事吧?”兔子说:“没事!”于是,熊拿起兔子擦屁股。

听的那出京戏叫《打刀》,一出只有三十多分钟的“玩笑戏”。

所谓“玩笑戏”是京剧里比较特别的一类,通常是以丑角的插科打诨或学唱歪唱为主,就以这《打刀》为例,整出戏演下来,总共也没唱几句,全是对话。

剧情也很简单。首先上场一人,做了这么几句自我介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俺,赵匡胤,自从杀了玉叶全家,意欲海走天涯,只是手中缺少兵刃。不免去到吴衍能那里打把钢刀,也好防身……”

这“玉叶”是谁,我一直也没搞明白,但从这几句里,可知赵此时虽然是平民打扮,却已不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平常百姓,这一点在后面的戏文中其实也略有提及。他所说的“吴衍能”是个铁匠,赵匡胤深更半夜叩响了吴衍能的屋门,吴衍能闻声应门,也念叨了两句,说的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不做亏心事”的吴衍能把“无毒不丈夫”的赵匡胤迎进了家门,赵匡胤表明来意,说要托吴衍能打造钢刀。吴衍能一听,想起这赵匡胤三年前就在这里打过一把钢刀,但至今分文没给,便不想接他这单生意,随口编了个托词,说这几年生意不好,一个人无力支持,“搭了伙计”,打不打刀的,自己做不了主。赵匡胤听了,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办,说那就叫你那伙计前来见我。吴衍能没有办法,只好回到后房,跟老婆商量,说哪有什么伙计,不如你先出来凑数,说是我的伙计,糊弄过去就行了。

接下来的戏,就移到了吴衍能和吴妻这两口子身上。吴妻伶牙俐齿,但也是个劳动妇女,她在台上说得明白——

吴妻 :奴家生来命儿穷,嫁了个铁匠吴衍能。白天打刀还好受,到了晚上哼哼哼……吴衍能 :你哪那么爱哼哼啊?吴妻:啊!你怎么不叫我哼哼?白天打刀,抡一天的大锤;到了晚上,躺在冰凉的炕上,可怜喔!吴衍能:可怜什么?吴妻:连炕席都没有!吴衍能:瞧我这穷啊!

吴衍能对妻子说赵匡胤前来打刀,妻子也想起赵三年前来打刀至今还没给钱的事情,也说不该接他这单生意,但真见了赵匡胤,却又想起“和气生财”的道理来,稀里糊涂地答应三更之前把刀打好,并且两人看出赵匡胤困倦,好心把他让到卧房休息,只剩他们夫妻连夜赶工,为赵打刀。

然后,台上演的就是这铁匠夫妻打刀的过程,两人手脚不停,嘴也没闲着,你挤兑我两句,我挤兑你两句,你抱怨我一宗,我抱怨你一宗,你占我点便宜,我再想办法找补回来,纯粹是招猫递狗闲磕牙——所谓“玩笑戏”,指的就是这些了。

夜静更深,刀打好了,赵匡胤也从后房出来了,他试了试打好的钢刀,表示满意,说“不轻不重,刚刚称手”。吴妻还担心他赖账,提醒丈夫“想着要钱!”,吴衍能回答说“我知道”。没想到,剧情至此忽然峰回路转,赵匡胤听见他俩的话,竟冒出来了这么个念头——“哎呀且住,听他二人要钱,不免将他二人祭了我的刀吧!”

吴衍能夫妻是没有一点点防备,赵匡胤是没有一丝丝顾虑,他不假思索,谎称自己靴筒里有银子,让吴衍能夫妻来取,吴衍能夫妇躬身去摸,赵匡胤手起刀落,一人一刀,二人立毙,倒在了台上。赵匡胤“看他二人已死”,说:“我不免逃走了吧!正是:用手拨开生死路,将身跳出是非墙。”语毕,匆匆逃去。

事就是这么个事,但戏却没完——

赵匡胤走了,已经死掉了的吴衍能竟又站立起来,他见赵匡胤已走,朝他逃去的方向高喊:“哎?!赵大爷走啦?别介啊!哎,赵大爷回来!赵匡胤!我叫你呐!拿刀钱!你拿着就跑吗?你不讲理呀!”
一旁的吴妻也起来了,说:“回来吧!他不讲理啊?你不讲理!”
吴衍能不解:“我怎么会不讲理啦?”
吴妻给他解释:“他拿刀,把咱们俩人都给杀啦!咱们俩人死啦,你还跟人要钱吗?”
吴衍能这才明白自己死了,慌了神:“哟,这死了多冤啊?这可怎么办呐?”
吴妻答得轻巧:“怎么办啊?还得出殃呐!”

“出殃”是指人死之后,灵魂最后一次返家告别,是进入阴间前该履行的“离境手续”。这一笔实在有趣:吴妻显然是瞬间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已经欣然领命,甚至还提醒吴衍能不要“不讲理”,如同责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吴衍能确实不懂事,他的回答还是一点正经没有:“别介啦,留神秧打了吧!”
“秧打了”是老话,指的是植物秧苗被霜打过后蔫头耷脑的状态,说人没精神,可以说“像是秧打了”。“秧”“殃”同音,这么个时候,吴衍能脱口而出的还是个无聊的谐音梗,刚刚被人杀死这事,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仿佛早知道自己是不紧要的草芥。

萧长华、筱翠花的静场版《打刀》录音有近40分钟,前边的三十几分钟,戏台上一直是一对苦中作乐的铁匠夫妻在那耍嘴逗趣,赵匡胤忽然起意将二人杀死祭刀,以及吴衍能和吴妻死后的那番对话,都发生在最后一分半钟以内。吴衍能的谐音梗抛出来,这出小戏也就戛然而止。第一次听这出戏时,我完全被最后这一分半钟给震撼了,还记得云也退先生当年有文章谈马三立的《八十一层楼》,说这简直不是相声,而是一篇漂亮的短篇小说。我听《打刀》也是这个感觉,我后来读一些外国作家写的短篇小说,总觉得这《打刀》与它们相比毫不逊色。

打刀不给钱、杀人不眨眼的赵匡胤扬长而去,成了开国皇帝,为了赚几两银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的铁匠夫妻成了戏台上的丑角,做了怨鬼,也只能夫妻俩自嘲几句、逗逗闷子,继续完成用自己的性命出演的这一台“玩笑戏”,正如熊拿兔子擦了屁股,兔子也八成无可奈何,但玩笑过后,难免有些个心酸。

幸好世上的故事、笑话也不都如此,有些笑话听起来还挺有点儿鱼死网破的豪横,让我们知道草芥也有草芥的脾气,比如那则古老的动物笑话——

大象过来了,小动物们怕被踩到,都在逃跑。一只小蚂蚁却把头埋进土里,翘起一条后腿来。“这是干什么?”别的动物问它。蚂蚁头也没抬,恨恨地回答:“等丫过来,我他妈绊丫一跟头!”

还有一则,据说来自二战时的奥地利——

德国吞并奥地利后,一位行政长官视察林茨的一所学校。长官的提问与学生们的回答都是预先准备好的——“谁是你的父亲?”“阿道夫·希特勒!”“谁是你的母亲?”“伟大的德意志!”长官很满意。直到轮到小泽佩尔·埃贝塞德,长官一时兴起,多问了一句——“谁是你的父亲?”“阿道夫·希特勒!”“谁是你的母亲?”“伟大的德意志!”“你以后想成为什么?”“孤儿!”

(题图由东东枪2022年4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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