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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

2017-02-04 哲学动态


历史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


黄夏/文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说有一种独特的历史观。这里需要说明,巴恩斯写的不是历史小说,其独特性也不在单纯描红涂白地为人物或史事翻案。


巴恩斯的颠覆毋宁说是抽象的,比如他的《福楼拜的鹦鹉》,叙述人为传主倾注的那么多曲笔,时刻提醒我们其掺入的个人情感有多深,不客气地讲,欲加之罪无患无辞,歌功颂德同样如此。《10 1/2章世界史》开头更是令人拍案,巴恩斯以挪亚方舟上一只木蠹的视角,颠覆了传统关于方舟故事的讲法:原来上帝以及人类与上帝的契约,完全是“老暴君”挪亚一手捏造,为的是可以借上帝之名拯救或者消灭那些他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部落民族。


巴恩斯未必要与圣经过不去,但他挑战“权威”历史的意愿却是历久弥坚。这个“权威”有时表现为意识形态编订的“大历史”(“胜利者的谎言”),或是亲历者通过个体经验表达的“小历史”(“幸存者的谎言”)。前者我们已经见惯不怪,后者则常因微渺而为我们疏忽不察。巴恩斯获得2011年布克奖的《终结的感觉》,便是个体经验如何“编订”历史以至酿成人生悲剧的最佳注脚。


小说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像极60年代伦敦青春物语。年届六旬的叙述人托尼追忆往事:想当年,他将女友维罗妮卡炫耀给哥们,维罗妮卡向哥们中的艾德里安暗通款曲。托尼郁闷又无奈,写了一封绝交信,同时又很绅士地祝他俩好运。第一部除去这类套路,又戏剧性地包括两场自杀,一个是同校不同班的同学上吊,一个是艾德里安在浴缸里割腕。


在这部分故事中,托尼想要我们接受的印象是,他深受伤害又颇具隐忍风度,维罗妮卡看似“玉女”其实是个“欲女”,艾德里安智商一流品行很坏,而维罗妮卡一家,都在竭尽所能地嘲笑托尼的工薪品味……这些都是一个自尊心受伤的男孩可能产生的反应,不足为奇,但托尼的青春物语却埋藏了一阙不和谐音:他搬来一套弗洛伊德关于“伤害”的理论,强加于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一家,推导出种种不堪的臆想,但他应该做却没有做的,恰恰就是去实打实地了解这些人。


小说在此出现叙事上的重大罅隙:一个无关紧要的陈年恋情,在以“温和”自诩的老年托尼说来为何如此夸张和矫情?他为何对自己的出身和背景不置一词?如果从“伤害”理论出发,他的这种扭曲心态,是否就是他从前受到过的“伤害”及其导致的后果?……于此,叙述人及其记忆的可靠性悄然成疑,不过,第一人称叙述的特征决定了我们固然可以心生疑窦,却全然不能摸清事实真相。作为读者,我们只能牢牢抓住叙述人这一根稻草。


直到第二部,四十年后的诸多外部冲击:艾德里安的日记,维罗妮卡对母亲遗赠的“血腥钱”评骘,特别是那封重见天日的绝交信(它可不是什么君子之约,而是恶毒的诅咒:诽谤好友的恋爱,挑唆母女关系,并将毒誓寄于他们的孩子)……成为我们脱开托尼视角的另一根稻草,它们以一种托尼意料不到的额外方式重构了第一部的故事。


原来当年许多事,在见证者各自淡出彼此的人生道路之后,“幸存者”托尼便成为唯一的阐释者。这些事或被当成八卦一笑置之,或因时过境迁而遗忘,或无心疏忽而讹误散佚,而更多时,则是有心错漏不事追究。如今,它们渐露真颜,比如那两场看似不相干的自杀,实则都有着当事人难言的隐衷与痛苦,而将两人逼上绝路的是同一个缘由。


巴恩斯在此提醒我们,历史无所谓“客观”之说,历史既然由人来书写,则必然受限于人的视阈、心理与动机。因之,我们想要了解此刻放在我们面前的历史版本,必须首先了解历史学家的历史。在本书第一部中,托尼无意展示自身,在第二部中,他被迫展示自身——以一种建立在廓清史事基础上的对自我的再认识,而这种再认识是通过非常符合其本人性格的自我暗示投射的:“假使托尼看得更透彻,做得更决绝,秉承更加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不那么轻易屈从于他起初称之为幸福,而后谓之为满足的被动温和。假使托尼不胆小怕事,不指望通过别人的认同来获取自我满足感……”


这一串“假使”作为虚拟陈述提出,表明托尼对记忆仍然采取小心翼翼的姿态,但我们未必能指责他说谎。因为他对那封绝交信的恶毒是深感震惊和羞耻的,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封信出自本人之手,而自己竟然是个魔鬼。


这正是本书最瘆人的一个地方,我们屏蔽和修改记忆,除了有意识地求得良心安谧,也可能是以今时之心境揣度过去,或抹黑或描金而本人全不自知。比如,初出茅庐的小说家以珍爱心态描写童年就是典型例子。而在本书中,托尼对过去事件的解读是立足于四十年后的道德至高点上的——作为一个受害人,他坚信自己有权提出控诉。因此直到小说最后一页,他(还有我们)才真正理解维罗妮卡对其道德的死刑判决:“你还是不明白,你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明白。”


这最后一页,所有的人生悲剧都得到了暗示,包括托尼讳莫如深的最近四十年生活。巴恩斯再不需要为我们回溯托尼的人生全景,因为这人生的来龙去脉早就写在托尼改编的记忆中了。托尼“真实的自我”其实是一个失败者的人生,他真心叙述的历史正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


至此,我们可以总结一下巴恩斯对历史的定义:不可靠的记忆(主观)与不充分的材料(客观)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且不说这个定义是否成立,但巴恩斯确实看到历史在很多人只意味着一种逃避:“我们责备某个个人,目的就是为其余人开脱;我们归咎于历史进程,则是为一个个个体免责;抑或将一切归咎于一片混沌,结果也一样”。《终结的感觉》终结了故事但未终结巴恩斯通过托尼的自省表达的一种道德拷问,那便是个体在历史进程中的自我定位和审视。万千个体对自我的审视形成一条历史“责任链”,从而决定了群体担当的价值与意义,由此,湮灭于废墟中的生活庶几可开出一朵希望之花。


然而,这个责任总是被轻易放弃。因为我们就像托尼,太容易屈服于平庸的人生,无论上学还是工作,“中等就好”,无论友谊、爱情抑或忠诚,“中等就好”,我们绝大多数人用“绝大多数人注定平凡”来慰籍自己,也就注定了绝大多数人的自我麻痹,从而放弃了审视自我的机会。巴恩斯的悲观,便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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