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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与污秽,色情和死亡——论巴塔耶《眼睛的故事》中的越界思想

2017-02-26 哲学动态


狂欢与污秽,色情和死亡——论巴塔耶《眼睛的故事》中的越界思想


张生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2015 


一、眼睛与越界越界


本意是对某种规范、标准或职责的违犯。而在巴塔耶看来,“越界”则主要是对社会禁忌的违犯。他认为,人类社会的禁忌主要是针对人的“动物性”(animalité),也就是和其它的动物并无区别的兽性而设置。正是对兽性的否定和超越,人才由纯粹的动物转化为社会意义上的人。所以,围绕着兽性建立起来的禁忌,其目的就在于回避我们的肉身的短暂性与可死性,使我们得以“远离污秽,性功能和死亡的形象看待人”。在《眼睛的故事》中,人物的行为也正是围绕着对这些禁忌的违犯展开的。但这种越界和眼睛又有什么关系呢?


福柯曾比较深入地考察了这个问题。他指出,巴塔耶一生中对眼睛非常痴迷,这是由于巴塔耶把眼睛看作是“内在经验”的“外在表征”,而且,眼睛连接黑暗和光明,也是二者之间的界限,它的不断的开合本身,就是一次次越界。“这是因为眼睛,一个小小的白色球体,闭上即黑暗,追踪只有视线所及的极限边缘。闭上眼睛后的黑暗,眼睛昏暗的中心,像一股喷泉,投射一个能够照亮世界的地方;但是,眼睛同样在瞳孔内聚集了世界之光,那个小小的黑色的点,夜里转变为照亮物体的一束强光。眼睛是镜子和路灯;夜晚为目光所及的世界释放光,然而,在另外一种并不矛盾的运动中,将同样的光束射向深处令其通体透明。眼睛的球体具有令人惊奇的性质——就像鸡蛋,聚焦于夜和强光的中心,到达继而又停下。这正是越界行为存在的表征。”因此,在巴塔耶看来,眼睛和越界之间的联系不仅是天然的,也是必然的。对于人来说,眼睛的自我存在就是越界得以成立的最重要的原因和最直接的表现。


2003年,美国独立电影导演安得鲁·瑞帕斯克·迈克亨尼(Andrew Repasky McElhinney)把《眼睛的故事》以《乔治.巴塔耶的眼睛的故事》(Georges Batailles Story of the Eye)为名搬上银幕,在电影中,除了简略的画外音吟诵不多的巴塔耶著作中的句子外,主要角色并没有什么对话。电影批评家戴维·克尔(Dave Kehr)在《探查观看(或调头不看)的诱惑》一文中认为,导演采用这种表现形式,是符合原著的,“这部电影忠实于著作的标题,眼睛是作品的主角”。但这个“眼睛”一方面是巴塔耶作品中一再强调的眼睛,以及类似眼睛的鸡蛋、牛的睾丸等意象,还有正在观赏这部作品的更多的眼睛,“我们观看,但同样,我们也把脸转过去,迈克亨尼先生想要我们意识到我们相互矛盾的冲动。每个观众都会有他或者她自己的界限,当我们本能的瞥一眼就掉头他顾的时候,我们就会了解那些界限之所在”。


戴维·克尔谈的虽然是电影,但这一描述或者看法对那些阅读《眼睛的故事》这部小说的读者无疑也是适应的。实际上,我们的眼睛——观众或读者的眼睛,是《眼睛的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只有眼睛才能看到和理解越界的含义。眼睛虽然是我们沟通内外的媒体,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代表着我们的理性,直接与我们的内心相连,与我们那颗由社会规范所规训出来的良心相连,其实,我们的眼睛本身就是一个裁判的法官。而在银幕上或者书中所展开的那些故事,其实正是为了银幕或书本之外的眼睛而存在的。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理解巴塔耶的《眼睛的故事》的关键。在这一“观看”(Look)的过程中,我们受到文本的“询唤”,从而得知我们的“界限”,并决定是否越界,以及越界到何种程度。


当然,此处提到的越界之所以具有双重性,除了这种外在的因观看而产生的越界行为外,更为根本的还是文本中的人物的越界行为。


二、狂欢


在小说中,有三处比较重要的情节和场景:即第二章《诺曼底衣橱》,第十章《格拉内罗的眼睛》,还有就是第十一章的《在塞维利亚的阳光下》,第十二章的《西蒙尼的忏悔和埃德蒙爵士的弥撒》和第十三章的《苍蝇的腿》,这五章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西蒙尼、我和埃德蒙爵士在塞维亚的教堂以性虐的方式残杀牧师的故事,其实是同一个场景,这也是作品的最后一个场景。这部小说是以时间为线索呈线性展开的,在其余相较而言比较平淡的叙述中,这三个部分具有小说高潮的性质,可以讲是小说的三个最核心的情节。而在这三个核心情节中,无一例外,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狂欢气息,具有一种爆发性的和毁灭性的美。


首先,是小说所营造的场景的狂乱和怪异。在第二章《诺曼底衣橱》中,当“我”和西蒙尼在大街上碰到曾被我们共同捉弄的女孩马塞尔时,立即把她拉到自己的家,与三个女孩和两个男孩(他们都只有十六七岁)喝茶。而在一个多星期前的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我”曾经一边疯狂地吻她的阴部一边向西蒙尼手淫。而这一次的聚会不仅人更多,而且更为疯狂,这不仅是他们把茶换成了冰镇香槟,还因为西蒙尼率先跳了一曲狂乱的查尔斯顿舞,把她的大腿直到自己的阴部都袒露了出来,然后,她与一个男孩打赌,在众人面前当场把小便撒到了桌布上,并躺在了上面。那个赌输的男孩只好接受惩罚,让西蒙尼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可是,这仅仅是开始,衣衫不整的西蒙尼滚到这个男孩脚下,用一种渴求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嘟哝了起来,“在我上面尿尿……尿到我的屁股上……”,一场下午茶就此演变成一场可怕的淫乱的狂欢。而在《格拉内罗的眼睛》中,其场景在形式上就极为壮观,所有的情节都在马德里的斗牛场伴随着斗牛士格拉内罗与斗牛的搏斗展开,燃烧的太阳炙烤着斗牛场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观众的狂暴的喝彩声,插进牛身的剑,肮脏的看台,四溢的强烈的尿的味道,构成了一幅狂乱的图景。虐杀牧师的情节所发生的第三个场景虽然没有斗牛场这么宏大壮观,也不像第一个场景那样有众多的人物和混乱不堪的场面,只有西蒙尼、我、埃德蒙爵士和那个可怜的牧师,但巴塔耶对地点的选择却不无深意。这个传说由堂·璜所建的塞维利亚的教堂不仅像那些常见的教堂一样,有着鲜红的透明的布窗帘,木雕装饰的天花板,镀金的宗教小玩艺装饰的墙面,圣坛和巨大的巴罗克风格的后部装饰,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门的进口,还悬挂了画家瓦尔德斯·雷亚尔(Valdes Leal)的两幅著名的油画“腐尸图”。仅从瓦尔德斯·雷亚尔的这两幅画的标题就可想象出画面的阴森可怖:《死亡的凯旋》(Triunfo de muerte)和《世间荣耀的终结》(Finis gloria mundis),前者是死神,一具骷髅怀抱棺材,手拿一把镰刀站在画面中,后者是一个手握权杖的人龇牙咧嘴躺卧在棺木中,在尚未完全腐烂的身体上,爬满了让人恶心的臭虫,而且,“一个眼窝正在被一只巨大的老鼠啃噬”。这样的场景自然有一种疯狂诡异的色彩。


其次,就是人物行为的极度乖张和随心所欲。在第一个场景中,伴随着西蒙尼等人的疯狂,即使是羞涩的马赛尔也在那种迷乱的气氛中躲在诺曼底衣橱中,开始手淫,并且尿在了衣橱里。在第二个场景中,当西蒙尼目睹斗牛士格拉内罗杀死一头黑毛的公牛后,兴奋难抑,在观众的无尽的欢呼声中,她拉着“我”的手,在酷热中来到外面的院子里,在一个苍蝇乱飞、臭烘烘的厕所里,两人开始手淫,然后性交。而在格拉内罗再次向另一头公牛挥动他手里的红布时,异常兴奋的西蒙尼不仅一口咬住了一只睾丸,这是格拉内罗所杀死的第一头公牛的睾丸,还把另一只睾丸塞进了自己的阴道里(西班牙习俗,业余的斗牛士可以让斗牛场的看守者把第一批被杀死的斗牛的睾丸烤熟后拿到斗牛场的头排座位上,在观看下一批斗牛时吃掉它们)。而西蒙尼要求吃的是生的。至于在塞维利亚的教堂里,所发生的一幕就更为骇人,他们不仅尽情戏弄了牧师,还残酷地折磨死了他。在这个牧师死后,西蒙尼先是和我在尸体旁性交,然后又让埃德蒙爵士用一把小剪刀挖出了牧师的眼睛,把它放在自己的大腿间、屁股里和阴部玩弄。


在这三个场景中,人物始终是在追求一种极致的肉体快乐,他们的行为也具有一种很强的狂欢色彩。其中,在第一个场景里,西蒙尼和“我”对马赛尔以及其他几个男女的引诱和随之而来的狂欢是对正常的规范的越界,在斗牛场的狂欢是对死亡——一方面是动物即牛的死亡,另一方面是对斗牛士格拉内罗的死亡——的不以为然,这是对生命本身的越界,还有就是对牧师的虐杀,可以看成是对宗教或者救赎的越界。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巴塔耶所描述的这三个越界的场景中,都带有一种强烈的狂欢性,也就是说,巴塔耶认为,狂欢是和越界联系在一起的。“狂欢也不乏某种意义,这种意义赋予它违反禁忌的特征。这样看来,它甚至达到违反的顶点,仿佛全面地——坚决而无保留地——解除限制。”狂欢的价值就在于给人提供了一种越界的可能,并且,它自身就是一种越界。在这一过程中,即在一种随意地宣泄自己的“动物性”,或曰兽性,随意的毁坏和杀害中,得到一种超越常情的愉悦,这种愉悦没有悲痛之情,没有同情与惋惜可言,它只有快乐。这一点,甚至巴塔耶自己也为之自得,“我一直为《眼睛的故事》的那种爆发性的喜悦感到快乐: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其擦去。这种快乐,类似于天真的愚行,它将永远超越恐怖,为揭露其意义的恐怖而保留。”


三、污秽


显然,这部小说中充满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习惯和观念中所认为的污秽或肮脏的东西,如小便、精液、汗液,除了这些排泄物和排泄物的臭气外,还有就是我们觉得污秽的性器官,如阴茎、阴部、肛门、睾丸,以及污秽的行为,如上文提到的西蒙尼躺在自己尿湿的桌布上打滚等,以及我们认为污秽的性行为,还有反常的性行为,如手淫、口交等。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污秽”构成了这本小说的主体,同时,它也成为这部作品的主题的有机的组成部分。


但是,在对这些“污秽”进行描写的过程中,巴塔耶所使用的是一种“自然”的笔法,即他并不刻意渲染这些污秽的事物和行为,而只是对其作出客观自然的陈述,以还原人的感官,而不是感情。如在《诺曼底衣橱》中,当躲在衣橱中手淫的马赛尔在手淫时小便失禁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小便从橱柜的门流到了外面而已,并不对其进行更多的评价和引申。又如看斗牛那一节,在描述西蒙尼和我在斗牛间隙,到斗牛场外面的院子的厕所里去手淫和性交时,也只是说,因为天气非常炎热,尿的臭味让人窒息,对此也并未作更多的刻画。而且,巴塔耶在处理这些污秽的题材的时候,基本上都采取这种类似的态度,即使对那些污秽行为的描写,也带有这种还原的意味。


在这种还原中,巴塔耶把我们所认为的污秽的东西的“污秽”,重新置于其原初的位置,把它视作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别的行为无异的行为,试图让人对这些行为“习以为常”。这或许也是全书充斥“污秽”的原因。这种对“污秽”的“去污秽化”,对“污秽”的“习以为常”,正是巴塔耶所追求的。他认为,我们对这些“污秽”的厌恶,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行为,尽管,“我们无法确定导致我们对这些和那些‘污物’产生厌恶的基本因素是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排泄物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感到厌恶才气味难闻,还是因为它们的气味令我们厌恶”。巴塔耶由此进一步指出,这种对“污物”的厌恶实际上来自于一种禁忌,即对人的兽性的禁律,“因为,没有这种厌恶我们与动物没有两样”。所以,我们才有意培养出了对这些排泄物,或者说,对与动物性有关的东西的厌恶。正是在对这些禁忌的建立和维护,我们才脱离动物成为人。


在《眼睛的故事》中,巴塔耶所着力否定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们对“污秽”的厌恶习惯和有意无意的遮掩。这就是他之所以在小说中会如此不吝笔墨反复描写污物的原因。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人注意到我们和这些污物的无法弃绝的联系,从而在对其的越界中,获得解脱的快感。当然,巴塔耶在小说中对我们的兽性的产物进行还原时,除了把我们认为污秽的东西“去污秽化”,以与我们所认为的不污秽的事物等同外,他还有一种做法,就是把我们认为可以代表人,或者似乎只属于人的东西“污秽化”,以还原其本来的动物面目。在小说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巴塔耶对眼睛这一器官的还原。前文曾提到,和人的其他器官相比,眼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观念中常被认为是一种更为“高级”的东西,它仿佛与我们的心灵直接相连,而脱离了我们的肉体的卑俗性而单独存在。我们如此频繁地使用它以至于习焉不察,也许正因为如此,以至于若非病痛,我们很少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而为了把眼睛拉下“神坛”,巴塔耶所做的首先就是把眼睛还原为普通的东西,它与某些形状相似的事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如鸡蛋、太阳,甚至牛的睾丸等。在小说开始时,西蒙尼非常喜欢鸡蛋,她的乐趣之一就是看煮熟了的鸡蛋在马桶盆的水里沉浮,还喜欢把生鸡蛋在坐浴盆磕出来,玩弄它,或者看人吃掉它。当“我”问西蒙尼,“撒尿”这个词让她想起了什么的时候,她就回答,“雕凿,眼睛和一把剃刀,某些红色的东西,太阳。(我又问,)那么,鸡蛋呢?(西蒙尼答,)小牛的眼睛,因为脑袋的颜色,同样因为蛋白和眼白一样,蛋黄和眼球一样。她说,眼睛的形状就是鸡蛋的形状”。这也是为什么西蒙尼在斗牛场上会要把玩牛的睾丸的原因,当西蒙尼回到座位上时,看到盘子里放着两只牛的赤裸的睾丸,“这两个球和鸡蛋的大小形状差不多,珍珠似的苍白,血是玫瑰色的,就像眼球的形状”。通过这种相似性,巴塔耶把高高在上的眼睛下降为与动物性直接相连的睾丸,并且是牛的睾丸,来恢复或者还原其作为动物器官的性质。还有就是把眼睛作为普通的玩物来对待,彻底将其“矮化”为普通的“物”,在西蒙尼看来,眼睛与鸡蛋、牛的睾丸无异,这才会有她叫埃德蒙爵士把牧师的眼睛挖出来亵玩的情节。


这里自然也有巴塔耶“内在经验”的转化,他之所以会把小便、眼睛和鸡蛋等联系在一起,是与他幼年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经历有关的。因他的父亲患性病而导致双目失明,每次小便时,他便会不自觉地睁开自己又白又大的眼睛,这给了巴塔耶以很深的印象,而作品中经常描写小便的味道,也与他父亲病后瘫痪在床,浑身经常散发出尿的味道有关。这也是为什么在小说中,人物小便时常会出现鸡蛋和眼睛的原因。而巴塔耶对他病中的父亲的描述,也是更突出其动物性的而不是人性的一面,如对父亲因病痛发出的呻吟,大而无神的眼睛,因瘫痪而大小便不便发出的难闻的味道等的描述,都是由于这个原因。


但不管是“去污秽化”还是“污秽化”,这些都是针对我们人的兽性的禁忌的一种越界。这也是越界的一个最浅显和外在的行为。


四、色情和死亡


巴塔耶在小说中对污秽的还原和拥抱并非其主要的用意,其真正的目的还是要对与之相连的更大的禁忌,即性和死亡进行越界书写。这是因为,在巴塔耶看来,“禁忌的自然领域不仅是性欲和污秽的领域,也是死亡的领域。”前文已经说过,在对污秽的禁忌中,其实已包含有对性的禁忌,如性器官、性行为等,但巴塔耶在这里所说的污秽,特指动物的排泄物。不过,对性和死亡的禁忌,其本质与对污秽的否定并无不同,其目的都是为了否定人的自然状况,否定人的兽性,使人成其为人。在《眼睛的故事》中,巴塔耶有意对此种禁忌进行了否定性的表述,通过人物在性和死亡方面的越界行为,向我们展现了人的动物性的一面。苏珊·桑塔格也清楚地指出了这一点,“如果不横加干预,人类的性欲是一种自然的愉悦功能;而‘淫秽’是一种成见,是由确信性功能,包括性愉悦具有可耻一面的社会虚构出来强加于自然的。以萨德、洛特雷阿蒙、巴塔耶和《O的故事》以及《色像》的作者为代表的法国传统,所挑战的正是这些假设”。


对于巴塔耶《眼睛的故事》来说,这一点首先体现在小说人物的色情的自发性。从小说开始,西蒙尼坐在为猫准备的一茶碟牛奶上,让牛奶浸湿自己的阴部,与“我”各自手淫达到高潮起,各种各样的性行为就成了推动故事向前展开的动力和目标。在这些自发性的性行为中,人物丝毫不考虑环境和条件,只要一有冲动,就随心所欲地施行,如当西蒙尼偎依在自己母亲怀抱里的时候,“我”还利用这一刻,撩起她的围裙,把“我”的手放进她的两腿间抚弄她的阴部。他们随时随地地手淫、性交,与其冲动的自发性保持高度的一致。而这正是动物的特点,兽性之所以为兽性,就是从不考虑冲动的后果,只寻求冲动实现的即刻性。还有就是人物的不断死亡。这些死亡颇为随意,形式也各种各样,既有西蒙尼和“我”高速驾车把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撞死,也有马塞尔的上吊自杀,还有拉格内罗在斗牛场被斗牛挑死,以及他们在教堂里虐杀的那个牧师,这些突然性的、随意的死亡,使人对生命的可计划性和永恒性产生了怀疑,对人的生命在本质上的短暂和没有理由作出了说明。再就是小说中色情与死亡的关联性。几乎伴随着每一次死亡,人物都会进行手淫或性交,西蒙尼和“我”的第一次真正的性交,就是在上吊身亡的马塞尔的尸体旁完成的。其余,像他们在斗牛场旁的性交,还有在死去的牧师尸体旁的性交等,而且,每次这样的场面出现时,都带有很强的狂欢色彩。


固然,性与死亡都是人的兽性的最明显,也是最强烈的特征,性的体验和死亡的体验——其实也是人所能体验到的最极致的动物性——都是动物所能经历的最高的快感形式,对它们的毫无顾忌的追求与实现,就是对人们加之于其上的禁忌的否定。而在这种否定中,其实,性本身就是一种非生产性的消耗,人获得了一种自由,即拥有自主处理自己的自主权。这是巴塔耶看待死亡的另外一层含义,即如让·波德里亚所指出的那样,“巴塔耶的作品中有一种作为过度原则和反经济原则的死亡观,由此产生了奢侈和死亡奢侈性的隐喻。只有奢侈而无用的消耗才有意义——经济则没有意义”。


不过,巴塔耶在小说中通过对狂欢、污秽、色情和死亡的描写,其目的不仅是对兽性的还原,他还希望构造一种“圣性”(sacré)的兽性。因为,巴塔耶认为,人类世界不仅由劳作的世界构成,“它同时——或者连续地——由世俗世界和圣性世界所组成,它们相互补足。世俗世界是一个禁忌世界。圣性世界依靠越界的被限制的行为而存在。它是庆典,至尊的统治者和上帝的世界”。通过禁忌与劳动,我们由对自然的否定,即对兽性的否定成为人,我们因此不再依赖兽性的控制,由自然世界进入世俗世界,而稍后我们对世俗生活中的禁忌的否定,仍然是对一种依赖性的否定,它否定的是我们对禁忌以及建基于劳动基础上的规则,而它所恢复的兽性,与第一次否定的兽性不同,是一种圣性的兽性。通过越界,它使我们重获在世俗生活中被压抑和剥夺的“至尊性”(souveraineté)。


在《眼睛的故事》中,这种圣性的兽性的化身自然就是西蒙尼,她“渴望骚动不安的东西,这种来自感官的最虚弱的呼唤,给予她的面容一种特征,令人想起血、突然的恐惧、犯罪,所有的没完没了的毁灭福乐和良知的事物”。她没有心机,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欲望、疯狂、无所畏惧,富有挑战性,她不顾一切,污秽,破坏,给他人带来致命的死亡,所追求的只是自己的欲望的直接实现,但是,尽管她的行为在世人看来如此下流和癫狂,她却具有一种罕见的纯洁,她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下流、不可理喻或者悔恨,相反,她在自己惊世骇俗的行为中得到的只是愉悦。从西蒙尼身上,我们可以感觉到那个圣性的世界的威力,也可以感觉到越界所带来的那种美学上的震惊和情感上的愉悦,这就是越界的魅力,或者存在的价值。


所以,本质上,巴塔耶的写作并不是要完全否定禁忌的存在。因为在他看来,“越界是对世俗世界的补充,超越它的限度,但是并不摧毁它。人类社会不只是由工作的世界所构成”。还原污秽,在色情和死亡的狂欢中重建圣性的兽性,以使人们意识到还存在一个和世俗世界相异的世界,使人们在越界的过程中得以释放自己被压抑的兽性,获得至尊性。


巴塔耶曾经解释自己这部小说的笔名洛德·奥琪(Lord Auch)的由来,Lord 是英文,在《圣经》里是上帝(God)的意思,Auch是他的一个朋友上厕所时用的一个口头禅,他把法语上厕所“aux chiottes”缩略成“aux ch”。而洛德·奥琪的意思就是:“上帝在方便。”巴塔耶进一步指出,“每个动物都会通过这样一个地方而改观:沉入此地的上帝使天堂回复活力。”因此,从巴塔耶对自己的笔名的解释中,也可看出他在这部小说中所描述的越界思想的真谛。


五、总结


在这部小说中,如果仅从越界的思想的展开和表现来说,应该是比较成功的,但这并不等于它就能在读者那里获得理想的越界效果。作为文学作品,《眼睛的故事》中的人物就像是上足发条的玩具,虽然活力十足,但动作单调而机械,不仅缺乏合理性,更没有心理和情感的起伏与变化,若在阅读前缺乏对巴塔耶思想的了解,会给人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有人为此曾经讥讽过他,认为他的小说读起来就像那些偷工减料的B级片的剧本,本来想恐吓观众,但是效果却截然相反,让人看了哈哈大笑。并且,“巴塔耶的努力没能唤醒我们原始的恐惧,没能引起狂热的精神错乱或者激起亵渎感。巴塔耶的文学著作没能把我们逼疯,反而减弱了这些感觉。因为很难在道德上被这样的人物恐吓,他们的行为像一阵阵闪电那样任意或‘自主’”。而罗兰·巴特在《眼睛的隐喻》一文中则认为巴塔耶的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思想深刻的作品,而只是一个关于客体(眼睛)的故事,一部游戏或试验之作。更具体地说,是以眼睛为本体的一场“隐喻”的游戏,因为小说中出现的所有的有形的物体,鸡蛋、睾丸、牛奶碟等,都是眼睛的喻体,所以,这篇小说可以说是“眼睛”的旅行,其唯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它提供了或证明了文学的某种可能性,即罗兰·巴特指出的这部小说所具有的“诗歌”的特质。因为这部小说所展现的不是某种现实的“可能性”,而是诗歌的“不可能”性。罗兰·巴特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显然他对巴塔耶的这部小说的“去思想性”的认识太过了。


不过,巴塔耶的这篇小说本来就不是为了在道德上吓倒我们,他是给我们的“眼睛”而不是我们的“心灵”看的。而且,他本人也并没有那种想法。“我不是精神错乱,而是,毋庸置疑,我制造了足够的剩余的必要性,无论如何,制造了人的经验的界限,我以一种相当混乱的方式调整了自己,以便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同样也是最不可抗拒的,像嘴唇边的泡沫一样的东西)同时对我来说似乎是必须的。”应该说,巴塔耶的这段夫子自道还是比较客观的。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被称为越界之诗的话语也是知识。越界的人不仅打破了规则,他还去了别人没有去的地方,知道了别人所不知道的。”所以,即使巴塔耶在这部小说中没有能探索到我们的经验的界限,可至少探测到了他自己的界限,去了我们所没有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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