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一首写给母亲和草原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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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认识母亲
2017年,乔思雪从法国巴黎3IS电影学院毕业前夕,偶遇一位中年妇人独自徘徊在街头,衣着单薄,精神涣散,年龄与乔思雪的母亲相仿,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她。晚上跟母亲通话,才得知母亲前段时间更年期抑郁,但却没在最困顿的时候向她开口,而是在一切平息之后才轻描淡写地提起。
同样是一通电话,将生活在北京的蒙古族音乐人阿鲁斯(伊德尔饰)召回故乡母亲的身边。母亲娜仁佐格(巴德玛饰)患有阿兹海默症已有五年,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小孩,多次出走,不断提出要回家。
可是“家”是哪里?照料着她的哥哥一家已不堪重负,母亲被一把锁关在房间,她在墙上画着敖包、森林……目睹这一切的阿鲁斯心中不忍,决心带母亲回到她想去的草原。
剧本内外两个故事相互呼应,成就了乔思雪导演的首部长片《脐带》。这是她走向草原更深处的尝试,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从乔思雪居住的地方到她巴黎近郊的学校要乘一小时的火车。在火车上,她常常戴着耳机,它将她与其他乘客隔绝开来。那时候她听得最多的是电子音乐,音符撞击胸腔,在脑海里不断生成画面,她创作上的很多灵感都来源于此。
临近毕业前,乔思雪和其他同学一样开始考虑去留。她离开家乡已有5年,回去的机会并不多。她醉心于巴黎丰富而多元的文化,那些看不完的艺术展和电影,让她忙得很少想起家人。不过她仍然会想念草原,“夏天的草绵延无尽,特别像披了一层绿色的毛毯”。
她也经常聆听乌仁娜的音乐,声音里似乎有她熟悉的泥土和草叶的味道,歌声一响起,就把她带回了草原,回到一种“特别安全和被包裹着”的状态。和母亲重新联系后,正是乌仁娜的音乐让过往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活生动,一些故事相关的碎片逐渐浮现。乔思雪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剧本初稿。
音乐就像老房子前的河流一样贯穿了整部电影。在乔思雪的记忆中,草原上人们的歌声和自然的歌声都好像无处不在,不断有年轻人借助音乐走出内蒙古,将这里的文化带到更远之处,正如电影中的阿鲁斯,以及他的扮演者伊德尔——伊德尔小时候学的是传统乐器,后来去做电子乐。两人的合作达成了一种态度上的共识:“我们不想再做一些老的东西了,想用年轻人的方法拍年轻人的东西。”
电影中有两条情节线,一个是阿鲁斯带着母亲不断重返草原深处,一个是阿鲁斯寻找并重建自己的音乐风格,从被母亲嘲笑听不见草原的声音,到最后主动以草原上丰富的声音为素材,并用合成器寻求更加现代化的表达。
当草原的声音成为主角,他找到了与家乡更深刻的联系。他和母亲加入了篝火晚会,他的音乐与民间乐手的旋律融为一体。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个人的自洽也是这一代出走再回归的草原儿女要面对的命题。“草原上不能只有呼麦和马头琴,我们也不是活在过去”。
与母亲通过电话的那天晚上,乔思雪感到很困惑。母亲为什么没有向她求助?是什么改变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创作的过程是一个重新思考自己与母亲、与亲人关系的过程。“我们给父母戴上一个面具,好像总是在仰望他们,把自己放得特别小,直到有一天和他们一样高,比他们看得更远,你会看到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缺点和毛病”。她察觉到了他们之间难以调和的不一致,也渐渐感受到分离的过程。
现在这种关系又发生了一个全新的变化,她虽然在排斥那些不一致,可同时也学习着重新接纳,把他们当成独立的人物,而不去试着改变,“像小时候他们爱我一样去陪伴他们”。
电影里母亲“可爱”的那一面,是她在观察母亲时发现的那些她生命体验里更早期的部分——在相处过程中,随着她的成长,她越来越看不见那些可爱之处。她将这些曾经存在、但已经失去的美好部分放入作品,承认这是一个很理想的创作方式,既亲近,也刻意保留着一种距离感。因此这是一种期望,也是一种发问: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能做到像男主一样吗?
人们的答案可能是未必会,而乔思雪则希望自己能成为阿鲁斯一样的人,“我写了一个这样的角色,也希望写完他之后,我也能向他靠近”。或许到最后,她也不得不像阿鲁斯一样亲手剪断“脐带”,但正如电影中所喻示的,能剪断的只有物理上的存在,更坚韧、长久的联系在于精神。
电影上映后,很多人问乔思雪,从女性视角出发,电影为什么聚焦在母子关系?她认为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处于一个无意识的状态,没有刻意从性别出发去考量,回头再来总结,更像是一种后知后觉——女性身份确实会带来不太一样的东西,人们在其中感受到相对温柔和有力量的元素,以及没有那么沉重的悲痛,可能都来自女性看待事物的视角。
很长一段时间,乔思雪觉得自己是克制而内敛的人,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起小时候热情开朗的自己,但随着转入城市里要求更严苛的学校,她不得不将内心情感充沛的一面小心地收纳起来。现在借由拍这部电影,这部分又回到了她身上,她渴望回到草原,拍这一代人的新草原电影。
从法国回来之后,乔思雪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搬回了内蒙。她说北京太大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看似密切,但浮在表面,更多时候好像只是交换信息。生于兹长于兹的小镇却不同,街上四处是熟面孔,相互见证彼此的变化。
她生活的小镇这些年变化也很大。平房和院子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跟北京一样20多层的高楼。但不同的是,站在北京望出去,远处还是楼,但在这里,车程15分钟的地方就是草原,她可以随时出发,什么也不做,只是带一把椅子坐在草原里,看看天,看看河。
她觉得他们这一代跟真正从牧区走出来的老一辈人不同。他们出走过,又选择回来;他们身在草原,又不在这,草原于他们变成一种抽离的、乃至诗意的氛围和象征,它象征着一种处于变化中的民族文化中最美好的部分,在电影中展现这种情感便是她赋予新草原电影的愿景。
《脐带》在2021年4月16日开机,一个草原上春转夏的时段。故事从生到死,草原从万物凋零到复苏。乔思雪认为这也像极了人们对生命的理解——不是终点,而是带来了新的开始。
不可控的天气,艰难的路况……草原的随机性诞生了预期之外的镜头。
在拍摄最后一场戏之前,呼伦贝尔草原刮了两天八级大风。电影的主场景在一片森林中央,那也是一处山崖边上,刮风时人几乎没办法离开敖包,随时会有被吹下山去的危险。那时已是拍摄的尾声,剧组内部实际上也经历着一场“风暴”,摄影指导曹郁因家人过世暂时离组。所有人心中都没有底,就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影响,感到一切都不确定。
等到大风平息,曹郁回到剧组,前几天在大风下怒号的湖面也平息下来,没有一丝波澜。他们当夜将这个场景拍完。那天也巧,碰上月全食和超级月亮,开机那一刻天上还是一道弯弯的月牙,等到母亲走向亲人、与阿鲁斯道别时,就已经变成满月。镜头温柔地从母亲身上移开,慢慢向上摇,在抵达夜空的时候又捕捉到一颗明亮的星。乔思雪心想,这是草原送给我、它的孩子的礼物。
拍完最后一镜,天已经完全亮了,柴火烧了整夜也已经燃尽。那个时刻很安静,人们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是电影梦,也是草原的梦。现在天亮了,该告别了。
在剧本的初稿里,电影的结尾是母亲跟着狼群走了,但这个场景实际上没有很明确的情感指涉,而且也很难呈现,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直到开机前,她都没有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直到有一天在朋友拍摄的视频里看到了两株榆树交缠在一起、一边干枯一边枝叶繁茂的“生命树”。他们当即驱车前往。
这棵树所在的位置实际上离城市不远,电影里如果镜头再往右边摇一点,甚至能看到城市。附近的脚印和羊粪在曹郁看来还有点破坏美感,需要特效擦除。它孤零零站在一处,不知从何而来,有种古怪的感觉。
但是当真的站在这棵树下,枯枝败叶与繁茂的绿色叶子同时在她头顶随着风向摇动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种启示性,生命从来不是生与死、肉体与灵魂的两元对立,肉体湮灭了,精神与在他人记忆中留下的情感印迹永存,正像在电影中,母亲的生命走向尽头,四月的草原正万物复苏。在那一刻,她感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心中的郁结再次被草原排解。
正如生与死之间的转化,民族文化的传统与现代也不是对立的,“时间会一直向前走”,“蒙古族人也并不是活在过去”,而一个民族的文化亦要在时间的长河中行进,接受变化、面对变化或许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选择。而至于她,将选择用在这里找到的“语言”讲述草原的故事,将美好的部分保留在电影中,这是她对故乡、草原与亲人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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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李
编辑/大麦茶
排版/胖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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