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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问拍了野蛮人的陈翠梅

陈思航 NOWNESS现在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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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浪潮

2023年8月10日,由马来西亚华语电影人陈翠梅创作的《野蛮人入侵》在国内上映,讲述一个女人抢救自己人生的故事。



21世纪初,当陈翠梅、刘城达等马来西亚华语导演走向世界时,电影节系统并没有太多东南亚电影。在2006年的釜山电影节上,陈翠梅的《爱情征服一切》获得了新浪潮奖,她用清爽的风格,讲述了一个南洋之地的故事。次年,刘城达的《口袋里的花》也在釜山收获此奖。


陈翠梅、刘城达和他们的公司“大荒影业”,被称作所谓“马华新浪潮”的一部分。在这些低矮的村舍、随意的闲谈与辛辣的食物里,潜藏着更多的可能性吗?无论是这种想法,还是将他们与其他东南亚地区的创作者视为一体的理想,可能都只是一种高姿态的想象,仿佛你所在的世界是大地,而他们只是大地之外的惊奇。但他们都有各自的大地,或是在寻找自己的大地。

当我们说出“东南亚华语电影”这个词组时,就已经在体验某种冲突。在南洋这拆解成不同族群与岛屿的领域,寻找与迁徙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他们不断乘着飞机、轮船与车辆,抵达又一处当作故乡的异乡。 


赵德胤用《再见瓦城》拿下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提名,柯震东和吴可熙饰演的那对男女,都是从缅甸跋涉至曼谷的偷渡客。新加坡导演杨修华凭借《幻土》在洛迦诺国际电影节赢得了金豹奖,这部影片同样聚焦于一群异乡人:新加坡的无证劳工。马来西亚导演廖克发的《妮雅的门》将镜头对准了一位远离家乡去往台湾工作的菲律宾女佣。陈哲艺的《热带雨》里,烦闷的阿玲是个从马来西亚移居新加坡的中文教师,去教授一种不属于两地的语言。而在去年张吉安的那部《南巫》中,在马泰边境,不同地域的文化碰撞再度成为叙事的重心之一。 

再见瓦城(2016)

这些创作者的影像,构成了一种泛亚洲的世界。迁徙的历史是角色们生存的基础,这可能与东南亚漫长的殖民史与偷渡史相关。华裔导演们有意无意接触的华语文化,在他们那些南洋影像里,微妙而错位地存在着,成为除了起点与终点之外的第三重参数。正如《热带雨》里爷爷爱看的武侠片,是一种不属于新加坡也不属于马来的、分外遥远的东西。 


在陈翠梅的影片里,这种东西有时是底色,在《野蛮人入侵》中,陈翠梅自己饰演的演员,为了扮演想要的角色,经历了一场功夫片式的修行。但有时更为直观,在《爱情征服一切》里,它显然体现为马来人混杂的语言:粤语、闽南语与普通话,当然还有马来语。女孩阿萍背井离乡——又是一场迁徙——去吉隆坡投靠阿姨。她有一个故乡的男友,但在新的城市,她又拥有了另一个爱人。但你不必听懂其中所有的语言,也可以理解离别、爱情与电影。

爱情征服一切(2006)

缅甸导演有缅甸的故事,新加坡导演有新加坡的故事。就算是马来西亚导演,也有人要讲巫族的故事,有人要说华人的故事。但他们的角色很可能经历着相似的迁徙,就像他们自己也在迁徙。就像陈翠梅说的那样,当年他们在釜山获得认可的那些影片,可能在马来西亚本土找不到太多的观众,所以他们需要到电影节去。 

野蛮人入侵(2023)

影像比话本更亲密。21世纪初开始流行的数码相机和非线性剪辑,赋予了他们闲散的风格,这也非常契合他们的主题——热带住民们松弛的生活,错位而混杂的认同感,还有那些表面不起波澜、其实暗潮汹涌的情感状态。对于陈翠梅和她那一代的马来导演来说,他们的制作方式也很松弛。她的《爱情征服一切》只用了一万欧元,拿了三万美元的奖金。于是她把奖金分给了大荒公司的两个朋友,又拍了两部电影。或许这种最大限度利用资金、拿起摄影机就拍摄的创作方式,也是他们被定义为“新浪潮”的原因之一。 

爱情征服一切(2006)

如今“马华新浪潮”的状态可能很难复现。无论是东南亚电影数量的增长、国际电影市场的缩水还是电影节的日趋保守,都让浪潮变得日趋和缓。但陈翠梅并不为此感到苦恼,对她来说,电影只是其中一种表达自己的语言而已。她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正如她为自己设计的个人简介: 


“5岁钉过一个小板凳,8岁开车撞过一根柱子,9岁办过一本儿童杂志,12岁读完一整本科学百科全书,17岁开过一个文学专栏,21岁电脑动画学位毕业,27岁拍过一部《爱情征服一切》,38岁生了一个小孩,41岁决定习武。” 

无夏之年(2010)

我们采访陈翠梅的时候,她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她谈了谈自己最近的心得,包括东南亚华语电影的发展状况,和自己对当下电影节系统的思考。她学了编程,也对AI绘画感兴趣,甚至用AI制作了自己展览的海报。时代更迭迅速,但她并不担心未来,觉得自己总能找到最新的、表达自我的语言。

NOWNESS:《野蛮人入侵》其实和您此前的两部长片《无夏之年》《爱情征服一切》都很不一样,有更复杂的类型和更强烈的表达欲,您觉得这是一种心态的变化吗? 


陈翠梅:我创作的时候,每次都会希望不重复,所以这三部影片很不一样,都是当时年龄阶段面对的事情,或思考的问题。2016年我因为怀孕无法工作,也觉得自己的身体遭到了破坏,体会到了一种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拉扯。所以2019年我写了《野蛮人入侵》,可能怀孕也是一种“野蛮人入侵”。但这个故事当然主要是虚构,我觉得电影创作的好处之一,就是它像人生的实验,其中有真实的元素,但你也不需要真正去经历。 

野蛮人入侵(2023)

NOWNESS:您同时创作不同篇幅的艺术形式,包括小说、短片、长片,您是如何看待不同体量和媒介的作品的? 


陈翠梅:我个人比较喜欢短片,首先它不那么商业,也因此比较自由,容易执行。其次它的投资和回报虽然不大,但人家给你钱拍,你就可以去尝试一种新的方法、工具或是理论,它也可以因此成为你的机会。但很多人还是以长片看作定义自己的标准,毕竟短片的推广度还是不如长片。我之前在微博上写过微小说,也是一种艺术实验。当时是2010年我刚搬到北京的时候,我觉得微博的140字限制很有趣,就给自己安排了个任务,每天必须写一篇140字内的小说。说是“每天”,其实每次都是到了23点50几分才写。 

南方来信(2013)

NOWNESS:您最近还在进行什么样的艺术实验吗? 


陈翠梅:我之前学了编程,还写了一个程序,可以自动写小说。我只要输入一个题目“悲伤的故事”、人物、场景什么的,它就可以自动生成一篇小说,挺有趣的。但我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编程学了一段时间也没学了。最近我在玩AI绘画,比如我最近做了一个编剧讲座,它的海报就是我用AI画的。 

野蛮人入侵(2023)幕后

NOWNESS:您对于体验AI艺术创作的领域真的非常热情。 


陈翠梅:《野蛮人入侵》也有类似的思考。片中有人跟“妈妈”说:“小孩就是你最好的作品”,现实中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一开始听到是很生气的,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创作,这个小孩完全是DNA自己创造出来的,我顶多算台“3D打印机”嘛!但很多时候,我也只是以为自己创造了作品,所谓的小说、电影是完全不受我控制的,只是我收集、组合了一些本不属于我的元素,进行了重组,就说这是自己的作品,未免有些太自大了。到了AI时代,这个问题就更明显了,凭什么你画的画、拍的照、组织的语言编码就是自己的作品?这其实与DNA重组没有太大的分别,你只是提供了一个载体或者视角而已。就像我们质疑AI不懂爱、哲学和情感,好像我们只能通过这些来分辨AI,但真正懂得这些的人类又有多少? 

野蛮人入侵(2023)

NOWNESS:这是非常有趣的视角。您也提及了语言的编码,您的影片里语言的构成很多样,包含了普通话、粤语、闽南语、马来语等等。您可以聊聊这种语言文化的混杂吗? 


陈翠梅:马来西亚人的语言环境本身就很复杂。比如我自己小时候只和家人说闽南语,我妈是潮州人,所以也会教我粤语。到了上小学,老师才教我们普通话。等到上中学,我当时上的是马来西亚的公立中学,而马来的官方国语是马来语,所以就也要开始学习。而到了私立大学和工作的时候,又需要用英文来沟通交流。其实我的电影已经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在生活里,有时你讲一句话就要混杂很多不同的语言。我在创作的时候,一般一开始是先用中文思考,然后再翻译成英文,这样和国际团队沟通会比较方便。当然,不同语言的逻辑是不一样的,有时在翻译过程中,我反而会发现一些新的灵感。 

野蛮人入侵(2023)

NOWNESS:这种混杂在东南亚可能比较独特,您可以谈谈东南亚华语创作者的状况吗? 


陈翠梅:东南亚不同国家的状态都不太一样。马来西亚有比较完整的中文教育系统,所以除了我们这些马华(马来西亚华语)导演之外,你还可以听说很多马华作家,比如黄锦树、张贵兴,或是许多马华歌手,像是梁静茹、张栋梁、戴佩妮等等。受历史影响,马来的中文教育成了很特殊的现象,这里有完整的中文报章、杂志,但它又是不受国家承认的、民间自发组织的教育系统。 


这也说明马来西亚华人并没有完全融入社会。他们不像印尼华人或是泰国华人那么融入当地文化。我有很多泰国导演朋友,很少说自己是华人,创作中也不会有太多华语元素。这一方面跟印尼、泰国等地的排华因素有关,另一方面,这两个国家的华人尤其有钱,他们倾向于把孩子送到欧美去留学,可能也因此跟华人文化越来越远。 


但我觉得马来西亚的华语文化里有一种比较讨厌的东西,有一种悲情感。包括我自己有时也会不自觉地有一种优越感,觉得我们的根基属于文明古国。这很容易让我们歧视、或是不愿了解其他族群的文化,这种优越感也会在马来西亚制造一些社会问题。 

无夏之年(2010)

NOWNESS:那么马来西亚的主流电影是什么样的? 


陈翠梅:马来西亚的爱国电影主要聚焦于各大族群的团结。马来的三大族群是华人、马来人和印度人,所以主流电影就是要让这三大族群和谐共处,比如马来人和华人恋爱什么的。我自己对社会议题不是那么关心,所以像《野蛮人入侵》这样的电影,虽然也有一些现实因素,但在马来人看来可能不太真实。 

野蛮人入侵(2023)

NOWNESS:您自己也推动了马华电影的发展,包括2005年创办的大荒公司,这些年来主导制作了17部长片和8部短片,扶持了许多青年创作者。可以聊聊这十几年来的经验吗? 


陈翠梅:其实一开始也非常自然,在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是在马来电影学会放映自己短片的朋友,就想到自己组建一个公司。当时刚好数码相机和非线性剪辑兴起,很容易就能自己拍电影,也刚好遇到电影节要放映。我们拍的东西在马来西亚是没有人会看的,但对欧洲人来说,忽然看到这种东南亚电影可能觉得很新奇。 


可能所有的文明在发展到某个阶段都会遇到瓶颈,更多的新意和刺激。所以我们也是恰逢其时。我当时在釜山电影节上拿了三万美金奖金之后,就把奖金分给了两个朋友拍片,慢慢就越拍越多。但如今这种情况很难再复现了,现在东南亚的电影可能比之前多了五倍,电影节可以选择的影片太多了。而且现在国际市场的情况比较差,电影节的选片策略也倾向保守,大多会放映更适合本土观众观看的作品,不太会像以前那样冒险了。 

野蛮人入侵(2023)

NOWNESS:您这十几年来也接触了许多亚洲不同地区的电影创作者,您觉得当下的年轻创作者有什么特质? 


陈翠梅:现在许多经过电影节挑选的片子有一种特质,就是很多评委、课程、讲座一系列改下来,每个青年导演的片子都像是大师之作,各方面都很优秀,我可能称之为“大师班”电影。但我有时候觉得太标准了,或者是在模仿一些东西,反而失去了灵气。而且现在很多导演好像没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只是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导演”,这样可能会让电影显得比较空洞。其实有时候不必太在意电影节或是其他的评判标准,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才最重要。 

陈翠梅

NOWNESS:您最近的阅读与创作状态如何? 


陈翠梅:我很久没有阅读和创作的状态,看电影就更少了。最近我都在练习巴西柔术。其实电影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只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就像《野蛮人入侵》里提到,宫本武藏说“一切都是剑”,对我来说也一切都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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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陈思航     编辑_Effy、郭亨宇     排版_胖狗

部分图片由《野蛮人入侵》片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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