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可能在附近降落,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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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重复
当战争成为这个时代的旋律,逃亡是唯一的选项吗?来自乌克兰的艺术团体Open Group有话要说:在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现场,他们作为波兰馆的艺术团体代表,带来了装置作品“跟着我重复”(Repeat After Me)。
这个作品让人想起“A Farewell to Arms”,它出自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的英文标题,Arms指“武器”,也指“怀抱”。Open Group的作品除了“告别武器”,还讲述着人的离散——离散的家庭,离散的创作者,以及离散背景下,艺术为变化莫测、无法预计的现实与未来可以做什么。
今年年初,NOWNESS便与团队建立了联系。本文作者徐卓菁,目前在写作关于离散人群的非虚构作品,她在团队的备展间隙,与三位成员及此次展览的策展人Marta Czyż发起了一场线上对话。
左起:策展人Marta Czyż,Open Group成员 (Pavlo Kovach, Yuriy Biley, Anton Varga),摄影Piotr Czyż。
我在浏览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网站:2022年11月2号,乌克兰基辅——一家著名剧院,彩排在小舞台上进行。对两名演员来说,记住对白容易,保持专注很难。
“一瞬间”,演员Mykhailo Kryshtal说,“炸弹可能在附近降落,一切结束。”
但排练这部由剧作家Sławomir Mrożek创作的1970年代的波兰戏剧《移民者》(The Emigrants),对于所有参与者来说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地上演一部戏剧。Kryshtal说:“我们仍在为观众表演,这本身就是抵抗。因为我们不害怕。我们没有逃跑。”
波兰戏剧《移民者》(The Emigrants)剧照,图片来自Diogenes Verlag AG Zurich
在一个到处都提醒着“战斗进行中”的城市,从艺术中寻求安慰不容易。让导演和演员惊讶的是,“留在基辅的观众开始买门票,而且,是以与战前相同的价格来买票看演出。”导演Volodymyr Kudlinsky讲,“他们这么做是支持我们和剧院,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
“我们试图保护剧院免受炸弹和爆炸碎片的侵害。这些沙袋是同事们一块儿堆起来。”Kudlinsky提到的沙袋堆在剧院入口处——城市里历史最悠久的街区之一,一栋现代主义建筑的典范。然后他提起空袭警报器。当警报器响起时——这在乌克兰各地经常发生——每个人都必须跑去大厅,冷静地等待一切过去。
我可以想象这种演出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它分散了人们对危险和焦虑的注意力。我可以想象警报结束后,每个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可以想象几分钟后,又一个警报响起。
乌克兰基辅的剧院门口用沙袋垒起防护墙。图片来自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
差不多同时,乌克兰艺术团体Open Group在instagram上庆祝成员Pavlo Kovach的生日(11月4号)。
区别于其他庆生方式,图片里的Pavlo穿着军装。成员在配文里提醒:“我们愿你拥有很多爱,健康,以及乌克兰的胜利。如果你想给Pavlo一份生日礼物,可以支持他所在的rarog24(第24机械化旅)。”
自从2022年3月份俄乌冲突开始,Open Group的成员离散在不同的地方。也许Pavlo最特殊,他加入了军队。
Open Group在社交平台上分享Pavlo Kovach入伍时的照片
“这种情况下,你们怎么工作?”我问——2024年3月15号,上海时间晚上8点,我们在视频电话中见面。成员难得聚到一起;此刻,他们在柏林。
Anton Varga有点苦笑地回答:“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昨天,他刚从布鲁克林飞到柏林。俄乌冲突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Anton待在纽约。
采访时,“跟着我重复”(Repeat Aafter Me)正在柏林进入紧张的第二阶段制作,并在4月亮相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特别的是,这件作品会出现在波兰馆——在我们的视频会面里,还有这次的策展人,来自波兰的Marta Czyż。
视频项目是由留在利沃夫(Lviv,乌克兰西北部)的难民参与创作的,“我们感谢他们对项目的信任和参与。”Open Group在作品注解里写。
4月17日,NOWNESS编辑在展览现场拍摄,观众正在不自觉地跟读视频中的声音。
“它最初是怎么开始的?”我问。
“在俄乌冲突爆发前几周,乌克兰政府开始分发一本手册,说的是‘如何在发生军事行动的地区采取对策’。这取决于遭遇的攻击是来自突击步枪、炮、火箭发射器还是空中轰炸。而通常,区分这些武器的唯一方法是——通过声音判断。”屏幕上的Anton说。
“这个类似pdf的文件,一本小册子,告诉人们在战争情况或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办。”
Anton回忆,“整个册子里最重要的东西是这个:学会区分武器的不同声音。这决定了你的行动算法。真正威胁你的是什么?如果是空中轰炸,你可能有十分钟时间躲进地下室。如果是从俄罗斯领土发射过来的弹道火箭——它们更快,大约四、五分钟,你根本没有时间跑去地下室。这就是区别。还有多管火箭炮,基本上你只有几秒钟——你会听见它,清晰地听到它是如何发射的。判断武器的声音必须由平民自己训练和学习。这是一项何其尴尬的任务。”
Open Group与Marta Czyż为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做准备
这是为什么我在文章一开始讲述了那段剧院的故事——在“跟着我重复”中,我看到镜头里,利沃夫临时营的难民模仿各种武器的声音,通过这种“再现”来分享他们的战争经历。
他们在演示一种战时“教学”,而你,可能不自觉地跟着他们“重复”。
“从听到第一声空袭警报的那刻起,我们就处于戒备状态。我们倾听每一个声音,每一个沙沙声。有时,即使在沉默中,惶恐和猜疑也在悄悄蔓延”。这是Open Group对该视频装置的描述。
“跟着我重复I”(Repeat After Me I)静帧图
我们采访的这天正好是第八届横滨三年展(Yokohama Triennale)的首日,“跟着我重复”也出现在展览上;今年的主题是“野草:我们的生活”(Wild Grass: Our Lives)。
回忆起来,作品第一次面向公众是在纽约米格尔·阿布雷乌画廊(Miguel Abreu gallery)的展览“被盗的太阳”(Stolen Sun, 2022),接下去是德国杜塞尔多夫、波兰卢布林、美国洛杉矶、中国广州、奥地利维也纳,等等地方。
像我前面提到的,成员们正忙着进行作品的第二部分。这一阶段,镜头将不止对准俄乌冲突的难民。
“跟着我重复”制作现场
“在不同的地方展览,结合主题、空间,它会有不同的呈现形式?”我问,“这次在威尼斯会如何?”
“大部分时候,视频放在有麦克风和红灯的黑盒子空间里展示。这回我们与建筑师团队合作,展览将是视频的延伸。在现场播放的所有视频面前,我们依然有麦克风,有红灯——这次黑盒子空间安排在一个军用酒吧。”
Marta说,“嗯,一个未来感的卡拉OK吧。你走进这个空间,看见两面主墙彼此相对;我们将有两部视频。中间一块黑色的地方布置着金属家具;你可以坐在那里,远远地看两部视频。你也会有一份特别的小册子——那份传单,这个项目的直接灵感来源。”
“跟着我重复I”(Repeat After Me I)展览现场
“想象我作为观众”,我说,“如果我想留下我的感受,我可以怎么做?”
“这是个好问题。”Anton说,“其实,整个作品都笼罩着你;你会参与到这场与他们(视频中的人)全方位的交流中。这次规模比较大,我们放置了很多麦克风,很多声音在同时重复,形成旋律。我们希望人们在那里停留,见面,交谈,慢慢来——是的,因为这是一个酒吧。”
“这很讽刺。”我说,“用一种卡拉OK酒吧一样的娱乐的方式。”
“不过,在这个酒吧里只有水。”Anton补充,“这也是一种隐喻,来自乌克兰的一句俗语。当你口中充满了水即意味着’麻木’。”
“跟着我重复”制作现场
我想起之前的一个项目,“‘等待’的同义词”(Synonym for ‘Wait’)。
“应该也是在威尼斯,有表演的成分:你们中会有一个人坐在作品面前——很多个屏幕;每天盯着它,只喝水,没有任何食物。”
“是的,我们轮流在展馆里呆了至少三个星期,每天八小时。盯着屏幕,三周,没有食物。”Anton说,“它的感觉是封闭的,一种身体上的专注……‘我必须等待某人’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Anton说。
“‘等待’的同义词”(Synonym for wait),2015,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展出乌克兰观“希望!” (Hope!)展览现场,摄影Sergey Illin
“无助,空洞。”我说。
“我想没有人喜欢感到无助。这些照片背后的主人公似乎充满希望。他们喜欢的食物;一切原封不动,好好地放着,在等亲人回来。”Anton说,“九年后的现在还是一样。”
2015年,Open Group在九位被征召的乌克兰士兵的家门前安装了监控摄像,将实时画面传至位于威尼斯双年展的展厅内。看上去呈现的对象极致单一——那些家庭的桌面。通常上面摆放着食物,也有少数的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遥控器。
很明显,这些家庭里年轻力壮的那个人消失了。我们可以想象这些桌子是谁布置的,是谁在等他们回来。母亲?妻子?姐妹?
“‘等待’的同义词”(Synonym for Wait), 2015
“这三四年人类经历了许多,好像一切瞬间发生。在这种状况下,你们作为艺术家和策展人,做艺术的想法、欲望、目的,和更年轻时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说,“我记得你们在instagram上发布的第一张照片,好像是2014年,四个做艺术的小伙儿在森林里。”
“我想我们都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太多空间来讨论轻松的话题和美丽的艺术。我不是在质疑艺术只是一种东西,一个美丽的物体,但我相信你知道艺术有这种影响。”Marta说,“嗯,我希望这个展馆能做到一些什么,当然,你不必把对作品的反应留在那里,不过当你离开时,那种反应、影响,会如影随形。你走出去,看到美丽的花园,威尼斯的太阳,以及其他艺术作品——我想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它会一直停留在更深层次的反思中。”
2014年时的四个Open Group成员
“我们的大部分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进行,也许是两年、三年;如果某些事发生了变化,这也总是会改变你的工作。”Pavlo说:“但建造一条道路,你工作的概念之路,然后,就要走这条路。只不过这个过程里你会遇到很多变化,有很多反思。”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两部视频。”Marta接话,“我们的战争进行到第二年的情况下,环境变了,人也变了,有不同的感受。我们在第二部视频中会讨论的,是一个全世界的难民地形。”
“我记得2015年”,Anon说,“在那之前,我们的创作也许基于彼此相似的生活体验、冥想体验。随着政治活跃,我们拥有了一些清晰的立场,甚至,有时候这种立场变成了一个生活目标。我们试着变得足够冷静,试着谈论战争,并在这方面提供自己可以提供的帮助。”
Open Group,《1972—2022 / 1981—2022 / 1995—2022》,2023。过去十年,Open Group 一直通过绘制线条、平面图或草图来创建临时画廊,那些消失的建筑和日常是对战争无情最直接的描绘。
他继续:“战争像过往任何时候一样,再次成为常见的话题。你知道,2015年,我们可能认为战争会在一两年后停止,然后,全面入侵发生了。现在是2024年,战争变成了一个星系一样,庞大而普遍,变成了一种日常。我们在一起成为一个集体,也觉得有责任继续谈论这件事。对欧洲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人来说,战争因为变成平常的一个存在,而从生活的‘相关性’中消失了。你知道吗?这就像战争对很多人来说都不存在一样。所以,我们需要再谈一次!”
Anton停了会儿,说:“在这一点上,非常感谢波兰人。我们的邻居和盟友。他们说,’让我们把你们的作品放在我们的展馆里,让我们继续谈论这个,因为这很重要。’因为这不仅仅重要,而是至关重要。譬如重复这些声音,学习这些声音;也许几年后,你也会需要知道这些声音,需要有这些知识来区分不同种类的武器。这有点悲伤。这很像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分享。”
Open Group,《后院》,2015。项目参与者通过记忆重建在战争中失去的家园。
“我想问你,有考虑过艺术的治愈作用吗?”
“我认为对难民中的许多人来说,某种治愈是在于,他们很想和你谈谈,谈谈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只是想说出来。”Anton回答我,“那些像他们一样有这种感觉的人,他们所拥有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分享会有所帮助,或非常重要。”
《处处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是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
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Adriano Pedrosa)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这个短语(至少)有双重含义。首先,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会遇到外国人——他们/我们无处不在。其次,无论你身处何地,你内心深处始终是一个真正的异乡人。”
“你们怎么解读今年的主题?”我说,“我们的确都是。”
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波兰馆“跟着我重复II”(Repeat After Me II)展览现场
“策展人是威尼斯双年展历史上第一位来自拉丁美洲的策展人,这是他的背景。这句话现在有很多层次。我们的项目一开始关于乌克兰难民,但在第二部中,这些难民来自不同的地方,可能生活在柏林,可能来自叙利亚;而且,Open Group并不是他们唯一的支持者。”
Marta说,“我们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对吗?这个展览主题可以是这个背景。它应该是跨越国界的。这不是波兰第一次邀请其他国家的艺术家代表波兰参展,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做法。”
“显而易见。”Anton说,“我觉得我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Open Group现在并不以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为基地。这个距离不是我们有意计划的,但这在今天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们可以流动。科技如此发达,尽管在过去的四年里也不那么容易。”
Open Group与Marta
“你要保持联系,持续的联系。这非常重要。”Marta说。
“你们觉得乌克兰的艺术版图会变吗?”我问,“当越来越多离散的乌克兰创作群体出现。”
“很难谈论会发生什么。是的,很难说。”Pavlo想了会儿,“但我们可以想象,很多人离开乌克兰,去欧洲或者美国纽约,他们开始建立新的生活,接受新的教育,等等。如果他们以后回来,带来新的经验,新的哲学、知识、立场,那就太酷了,然后我们再谈重建乌克兰境内的艺术场景。它当然会改变,不过我们都喜欢新的想法,新的信息,然后我们一起,把它做成‘浓汤’,这会很有趣。”
“跟着我重复”制作现场
“你还在服役对吗?”我问Pavlo。
“是的。如果你开始接近前线,就会发现自己更接近世界,更接近你所处的这个时代。你会发现,24小时不再是24小时,它变成分,变成秒。你会听到那些隆隆声,一次小小的散步可能在一秒钟内改变——你不能让它有一个‘计划’。是真的。”
Pavlo说,“一年里我可以有30天是自由的。现在我有这短短的15天,来到柏林,和伙伴们合作,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创造了一个‘怪物’。我们拭目以待。”
结束视频电话,我的手机上,突然一个信息跳出来。请相信,我并不是为了写作杜撰这个细节——
我说:“你知道吗,十分钟前,我刚结束了一个采访。”他是一个在里斯本的乌克兰人,已经搬去了六年。
“世界那么小。”他说。
尽管我们都是异乡人,但世界一直很小,我们逃离也好,迁徙也好,流动也好,达到其他地方的时候,总能遇到庇护和有相似的爱的人。我们重新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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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_徐卓菁 编辑_孙佳慧
图片提供_Open Group 排版_boyuan
NOWNESS Paper 2024春季刊关注人们身处异乡的状态:在前往陌生之地时,你在期待什么?当人们出走之后,还会想家吗?漂泊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是的,现在的我们都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