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我们为什么要读石挥?
他是中国影剧史上的传奇人物。他是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的天才,视艺术为生命的、纯粹的现实主义大师。
他是享誉上海的“话剧皇帝”,他的话剧代表作有《日出》《原野》《秋海棠》《大马戏团》,曹禺先生称他演的鲁贵,比自己写的都好。
他是上四五十年代的影坛巨擘,伟大的演员。他在短暂坎坷的生命历程中,为后世留下了18部参演作品,贡献了教科书般的演技!他的代表作都在中国电影史上举重若轻:《太太万岁》《哀乐中年》《假凤虚凰》《腐蚀》《夜店》《艳阳天》。作为导演,他执导的电影《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雾海夜航》《我这一辈子》等堪称影坛珍宝!
同时,他笔耕不缀,勤于写作,还为我们留下了140多篇文字。他的笔,写下了作为艺术家的他对戏的痴迷与研究,写下了他对于时代世事的观察与灼见,写下了他对生活的敏感与洞察,写下了他对自我的剖析与认识。
写作、演戏、编曲、执导、戏曲……他是如此的全才!然而,天妒英才,令他的人生如此短暂!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他再次登上《雾海夜航》中的那艘巨大沉船“民主三号”,告别生,也未知死,从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但他璀璨耀眼的人生,以及他为后世留下的宝贵遗产,都会永不磨灭!
本文为豆瓣用户 荒也 为《石挥谈艺录》所做书评
话剧与石挥的幸与不幸
话剧表演的幸与不幸,恰好成为了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幸福的是,话剧演员与观众,同时共有一个空间,感受他们欢笑与泪水。不幸的是,他们那让人感动的表演,无法在现如今的我们眼前重现。石挥,这个被誉为中国的话剧皇帝,让梅兰芳为其演技动容流泪:“我忘了我这是在看戏”;也让曹禺不得自谦:“石挥演的鲁贵,比我写的都好”的石挥,其话剧表演,我们是无缘也无能目睹了,但不幸中的万幸,尚且还有留存中的文字。
石挥在话剧《雷雨》中,演活了鲁贵
电影史学者李镇先生,搜遍全国多家馆藏图书数千词条,按文章类型与发表时间,重新整理总结出的147篇,关于石挥的演出手记、论文、札记、小说、剧本、译作、甚至乐谱和图片等等,集结成一套“石挥全集”,各分为《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石挥谈艺录:演员如何抓住观众》,和《石挥谈艺录:雾海夜航》。其中以真实翔实而丰富的史料为基础,还原了我们已经看不到,也不曾看见过的石挥的多重侧面和形象。
张爱玲曾感慨:“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第10页)如果富有浪漫气息的漂泊感比肩高尔基的话,那么在各个领域都有所建树的多面手形象,则不得不让人想起法国的让・谷克多。
通过这些宝贵的文字记录,让我们得以重新发现和惊讶的是,原来,石挥不仅是话剧演员、剧作家、也是电影导演——比如,电影《我这一辈子》(1950)由老舍的原著自编、自导、自演,以扮演的老警察精湛演技,和作为导演的出色场面调度,荣获当年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奖,至今奉为经典。另外,还包括其主导的《关连长》(1951)和主演的《太太万岁》(1947)。从话剧到电影导演,演而优则导的生命轨迹,还有大洋的彼岸的另一天才,奥逊・威尔斯。十分偶然的是,他们两人竟然出生在同一年。
《我这一辈子》
除此之外,在作为话剧创作者的同时,他对话剧理论也有不乏深度的研究。在实践创作中摸索理论,用理论结合去完善创作,这种主观与客观视角的同时共有,也许是石挥话剧作品之所以让人获得共鸣的秘诀所在吧。但这只是,现如今作为后人的我们对结果做出的揣测。对于石挥而言,也许只是出于“到图书馆去看书,中国的话剧书籍可怜到三百元就可以买尽,三个月就可以看完”(第152页)的当时中国话剧研究落后局面的痛心疾首吧。所以,不会英文的他也要自学,去耐心阅读和翻译那些外国的演剧理论书籍。(第6页)仅此一细节,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只为获得一世声名的明星或戏子,而是一位怀着真挚与热忱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
《曹禺印象记》里的石挥印象
李镇先生在三本书当中的《导读:勿忘石挥》,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阐释,再说只怕都是赘言,接下仅仅是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交待下对《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中的《曹禺印象记》的读后感想。为什么单选这一篇?是因为在整本书中最是偏爱,通过这一篇随笔,我仿佛在朦胧中接近了石挥的“真相”。《曹禺印象记》是在石挥和曹禺,因为战乱逃离到江安(四川县名)时,为怀念相处过去的美好时光而写就的,江安也就是文中的“古城”。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由古城来到这繁华的上海,一切都难以习惯,心头整天的像被一只黑大魔手压住,沉重的可怕。在这儿常见的是些阴暗的日子,那疯魔似的欢乐与我是无缘的。我为那弥漫与周遭浓厚的血腥窒息。
我怀念着古城,我爱那新鲜而自由的空气,幽静而愉快的生活,朴实而诚恳的乡民…”(第107页)
很难想像的是,石挥作为一个表演者,却能写出这种像诗一样感性的句子。对于他和曹禺在古城的集体记忆的怀念,对于在那个战乱亡国的年代的绝望心情,充满在这寥寥数段的字里行间。文章也是“镜子”,照见作者的内心。让人相信写出这样文字的他,必然是有着罗素所说的“对周围苦难的人有着无法抑制的同情”的善良和纯真之人。
中国现代杰出的戏剧家 曹禺
而在谈及曹禺给他带来的深刻印象时,石挥列举里曹禺在创作《蜕变》时一个小细节。主人公母亲,作为唯一的医生,在面对不得不给儿子做决定其性命的手术时的场景。曹禺在 “这是最后一次了”,和“这是最末一次了”之间反复推敲,最后选定后者。“最末的“末”字音调下沉,较“后”深沉,有力,内在并兼有忧郁苦痛压抑等多种复杂的情感”(第111页)。石挥是这样说道。
石挥被曹禺对创作的细致态度折服感染,他是这样“观看”曹禺的,但是反过来,石挥也成为了我们的“观看”对象。对这种无关紧要细节的留意的眼力,和能做出有条理分析的能力,不得不让人佩服。他和曹禺能多次合作,两人英雄惜英雄的情怀,也就不难理解了。
“曹禺对戏剧理论也有不少宝贵的意见,在剧作方法,他推崇“静的戏剧”,他憎恶那些没有“死亡”便不能写悲剧的作家。他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戏剧不一定要有“死亡”“决斗”“离散”,因为在真实的生活中,“死亡”“决斗”“离散”不是常有的,常有的是难以言说的隐藏的忧伤,淡漠而难消的灵魂的苦痛与深切而丛杂的内心矛盾。…. ”(第119页)
两人之间的默契,还体现在创作的态度上。也就是说,话剧不一定需要夸张的戏剧性冲突,艺术不一定是让我们惊悚的虚构,在我们日常现实生活当中,同样充满了各种话剧题材,从生活中也去发现的艺术。对此,李镇先生如是评价道:“石挥在艺术上的技巧和方法也都来自现实,即他所说的“由根起”。他不粉饰现实,也不与现实妥协;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摒弃所有的做作”(第20页)。
这种真诚的创作态度,让我想起写在《曹禺印象记》之后的第二年的《把生命交给舞台》。
“我从来不诅咒不痛恨,只想在残酷凶恶矛盾斗争剩余中的立锥小地上寻觅一丝可贵的人爱与友情,寻觅一片可把生命、思想、时间、身体寄予托付的所在,只此而已,别无奢求”(189页)
舞台,这块立锥小地,是他从现实中获取灵感,挥洒汗水和泪水,也是安放灵魂的场所。在这篇短小的随笔里的短短开头里,却让人读出一种绝望,好像预兆着他多年后所遭遇的不幸。关于石挥的死,自杀与否尚且未能定论。因为所主演的电影《雾海夜航》,而被划为“右派”,登上“民主三号”邮轮悄然离沪,从此再无音讯,成了最公允的说法。而这艘“民主三号”邮轮,恰恰是《雾海夜航》的舞台的偶然细节,瞬间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让人不得不诧异的是,他最后的作品的舞台,成为了“可把生命、思想、时间、身体寄予托付的所在”。而“只此而已,别无奢求”仿若是早就写好的遗书。
石挥电影绝唱《 雾海夜航 》
每一次再版都是重生
本雅明说过,每一次每一种翻译都是原著死后的重生。关于石挥的著作,早在之前已有过《石挥谈艺录》,《石挥的艺术世界》等等,但为什么要还要再版,是得益于编者李镇先生的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的整理收集,得以成为迄今为止最完整的石挥著述辑录,也是让石挥和他的作品的重新进入我们视野的续命与重生。
对于中国话剧电影研究感兴趣的朋友,当然很有必要必备一套。但是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们,故人石挥,也有什么阅读的意义呢?这样一个像高尔基一样生命经历传奇(张爱玲语),像让・谷克多一般,在话剧、电影、音乐、写作都有所建树,在创作与理论之间结合完美的多面手的魅力人物,其实早在五十年前的现在,他曾存在过。
在张爱玲编剧喜剧《太太万岁》中,石挥出演的是一个自私、好色又有些滑稽的岳丈。
石挥的存在意义,不是出于一种对故人的怀旧膜拜,去神话他,而是他本身就像一块晶莹透彻的琥珀,集约了牵连着那整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中国艺术。我们通过石挥的这一时代象征,能够看到了过往时代的痕迹。所以说,了解石挥,却又不至于了解他的个人。而作为现在的读者的我们,在对比过往的观照中与此同时,其实不也促进了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了解吗?
《石挥谈艺录:雾海夜航》,《石挥谈艺录:演员如何抓住观众》,《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由后浪出版公司锁线精装出版,纸张触感极佳。封面颜色主色调分别为沉寂的蓝、鲜艳的红、肃静的黑。封面图片相对应的,极速行进中的、漂浮海面上、沉落海中的“民主三号”邮轮。伴随着的时间是那高升、悬空、落入地平线下的太阳。显然,这是对石挥不同阶段的作品,不同时代的他的生的呼应。这三本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好像缺一本便不能了解其全貌。如此悉心设计,可见装桢设计者,陈威伸先生的用心之深。当我合上《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时,将黑色丝绸的书签线绳夹在书中,感觉竟像是陷入了追悼的冥思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