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帆 | 两周年，我们该如何纪念邹碧华【斑斓 · 追忆】

作 者 | 何 帆（最高人民法院法官）

在无数个忙碌的间隙，又到了碧华去世两周年的日子。

碧华离世次日，我曾写文章追念【何帆 | 别了，碧华兄】。之后，就再未撰文。因为太忙，与他相关的官方座谈会、宣讲会、演讲赛，都没能参加。唯一一次例外，是民间组织的一次小型追思会，因为邹连德先生（碧华父亲）也在，与老人匆匆见了一面。

前段时间，朋友圈见过电影《邹碧华》几张剧照，演员不错，应是一部佳作，但我不会去看，因为记忆中真实的碧华，已无法用其他影像叠加。是的，大银幕会呈现更多意气风发、更多感人肺腑，但记忆深处那些与纠结、失落、感伤、温暖有关的细节，却是任何艺术作品也无法还原的。

人生短暂，有过浓墨重彩交集的人，都难免有渐行渐远那天，更何况是一位逝去两年的朋友。

两年。英国脱欧，巴黎恐袭，习马相会，川普当选，反贪转隶，司改进入攻坚期……世界，我们，都已发生太多始料不及的变化。于我而言，这两年经历的变故与波折，也大多在预料之外。

但是，无论外界发生什么变化，对我来说，碧华一直都在，也从未远去，因为让他牵肠挂肚、为之献身的事业，仍是我们工作的日常；他所孜孜努力、竭力克服的问题，有的已经解决，有的仍横亘在前，需要不断推进求索。

老友忌日，不想写太多感伤话语，也不想用书信方式，姑且记录几个脑海里时常浮现的交往细节，并补记一些感受吧：

【细节1】某天深夜，碧华打来电话，说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考虑助理审判员的“就地卧倒”问题。他说，如果将助理审判员全部转化成法官助理，存在极大隐患。为什么呢？自己统计了上海人员数据，如果搞“一刀切”，即使算上5年内退休的空额，现有助理审判员中还有近200人不能入额。

这会造成什么结果？他说：第一，未来五年的晋升通道几乎被堵死，将有大量助理审判员、法官助理积压，而每年只有几十个可用员额，根本不够用。第二，法官等级晋升全面延后。由于人员积压，入额的最低年龄将不断上升，即使改革政策未来释放很多红利，法官等级可以按期晋升，法官由于入额年龄太大，也没办法充分享受红利。满打满算，到退休也可能只达到四高。第三，严重影响办案力量。助审员是办案主力，倘若有大批长期入不了额，案多人少矛盾可能加剧爆发，工作任务没法完成。还有其他影响，譬如年龄结构上升，而学历结构反而下降。因此，必须走“优化结构”的路子。碧华最后说，这些隐忧现在可能不明显，但以后你们设计总体方案时，可要记住考虑啊。

【追 记】如今，法官员额制已在全国推开，在上海率先示范下，助理审判员大面积“就地卧倒”的现象并未出现。上海法院采用“新老划断”办法，规划一部分员额用于改革前已具有法官身份的“老人”，另一部分用于改革前没有法官身份的“新人”——法官助理。首批使用员额25.6%，第二批遴选完成后不到30%，为队伍可持续发展留下了空间，法官助理们也有望在未来的遴选中入额。

时至今日，在一些地方法院座谈，常会有未入额的年轻法官追问：“员额快用满了，我们到底得等待多久才能进入员额？”刚入法院的年轻助理也会问：“未入额法官消化完估计得五六年时间，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们？”这时，我都会感慨碧华的先见之明，并把他当年的顾虑告诉相关法院负责同志。

【细节2】2014年7月18日，我们在上海召开“法官工作量测算与法官员额制改革座谈会”。碧华展示了将案件权重系数引入法官员额测算的“司法改革与数据分析”PPT，令在座同志惊叹不已。

这也是我与碧华唯一一张合影

 我坐在他旁边，偷偷说：“这个PPT，可以拷给我学习么？”碧华略犹豫：“这个……还不成熟，我还要进一步修改。”我没有勉强他，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默默浏览自己托朋友从美国联邦司法中心弄来的最新案件权重系数测算报告。

碧华果然注意到这份报告，用胳膊肘碰碰我：“这是好东西哇，可以拷给我学习吗？”我笑了：“这是美帝法院的东西，还不成熟，怕误导你啊。”碧华急了，在自己电脑上鼓捣了半天，递给我一个U盘，说：“里面是我刚才的PPT，我们换吧！”

我笑着将自己的报告拷给他。这就是碧华，纯问题导向，嗜新知如命，有时就像个大男孩。他可能不知，即使他不跟我交换，我也只能把报告交给他，因为只有了解一个新生事物价值的人，才能让它焕发出该有的价值。而在那个独特的时期，只有碧华懂，也只有碧华有魄力推动将设想变为现实。

【追 记】案件权重系数测算标准已在上海法院广泛运用，用于员额测算、人员配备、绩效考评等工作。各地法院也意识到这种方法的科学性，北京、江苏法院均结合本地实际，探索总结出案件权重测算办法。是的，即使到现在，即使在上海，这一测算办法也是有争议的，运行中也存在质疑，但在同等情景下，没有人能够跳出这一思路，找到更好的替代标准和办法。有标准总比没标准好，可以在运行中不断完善。总说这不科学那不科学，难道非得按案件数量算工分，才叫科学？

【细节3】一次，碧华问我为什么进法院？我说：“因为想做一个专家型法官呀。”他赞叹：“法律人就该这么想。”我开玩笑回应：“不过，曾有一个领导提醒我，在国家机关，任何一个职业梦想如果和‘专家型’挂上钩，那在仕途上就走不远了。”

碧华笑道：“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首先，人活着应该追求卓越，而不是追求仕途。另外，你光在一个方向‘专’，确实哪儿都走不远。写《要件审判九步法》时，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审判专家，希望在审判业务上精益求精。到长宁做院长后，我开始琢磨如何用可视化的方法做好法院管理，实现法院工作质效的持续改善，这时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争取成为一个管理专家。所以，追求卓越，就是在每一个岗位上历练时，都要成为专家。”

【追 记】今天，碧华总结提炼的要件审判九步法，仍是许多法官钟爱的“审判秘籍”。上海法院的教育培训部门已将它开发成视频课程，由资深法官演示讲解，未来还可能将之打造为关于审判实践的训练体系。司法责任制实行后，案件审理将逐步走上标准化、规范化、流程化道路，从这个角度看，九步法既是一种思维方式、一套审判方法，也蕴含着法律适用统一、庭审效率提升的管理思维。

读《邹碧华传》，看碧华如何运用管理学思维，去解决干部梯队结构不合理、中层干部管理能力弱这样的宏观问题，以及法庭灯管老化、文书差错率高、执行效率低下、当事人联系不到法官这样的具体问题，我都会感慨，这些都是法院运行中的老问题，可许多领导却选择视若无睹，是的，大小会议上，很多领导都会呼吁、会叫苦，但喊来喊去，都是案多人少、待遇低下问题，却很少有人对自己力所能及可以解决的问题开动脑筋，通过改革手段和管理科学挖掘潜力、提升质效。

前几天，我在四川调研改革工作，发现成都法院相当重视管理学方法的运用。对于法官随意点结案件的情况，中院实行归档结案新标准，以档案检查为管控节点，将接收归档作为结案时间。对于上诉调卷效率低下的情况，中院严格上诉移送历程，实行上诉流转“统进统出”原则，一下子解决了调卷迟延问题。发现问题，规范流程，建立标准，解决问题，这不正是碧华精神的最好体现吗？

【细节4】某次在上海开会，碧华请北大校友郑戈、冷静夫妇吃饭，我作陪。席间，碧华谈到，他在担任长宁院长期间，留下几十万字的工作日志。这些素材，全部用来写一本名叫《法院的可视化管理》的著作。我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说出版后一定认真拜读，再奉献一篇深度书评。他听后哈哈大笑，说你不能光写书评，一定要深度参与到这本书里来，包括封面设计。我呵呵一笑，心想我哪儿有时间深入参与，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能写篇书评就不错啦。

【追 记】碧华一语成谶，我果然“深度参与”了这本书。就在十分钟前，我还和该书责编，法律出版社的韦钦平女士在微信群里讨论《法院的可视化管理》的封面问题。只是，这已是碧华的遗著了。

碧华去世后，我们用了很大力气，都没有找到他的工作日志，幸好在他的私人电脑中，找到了《法院的可视化管理》残稿。一年前，在韦钦平女士的大力推动和上海高院崔亚东院长、郭伟清副院长的大力支持下，我和最高法院政治部的刘峥同志，会同上海法院几位同志，一直在做一项艰难而有意义的工作：增补完善这部书稿；案例缺失处，增补案例；论述脱节处，理顺逻辑；重复交叉处，清理冗文。

为尽可能贴近碧华原意，我请长宁法院的张枫法官寄来碧华所有的讲课视频和课件，认真学习后，结合自己与碧华私下交流的情况，悉心校订了相关内容。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除极个别地方还需要讨论完善外，书稿已接近出版标准了。

我想，对一位逝去朋友最好的缅怀，就是延续他的事业、发扬他的思想。整理、出版他遗著的意义，大于成千上万篇追忆文章或溢美之词。

邹碧华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了不起，不仅仅在于对群众真诚、对下属关爱、对律师友善、对事业热爱、对业务精通、对改革担当，更在于他的思想超前于这个时代。当我们努力在琢磨第二步、第三步怎么迈出去的时候，他已经预计到了第四步、第五步该怎么走，并开始操心第六步、第七步的问题。

碧华去世后，每次与上海法院同志聊天，都会讨论：这个问题，碧华会怎么看？他又会去怎么解决？当司法云计算和智慧法院不再遥远，我们也会想，他若在世，该会多么激动兴奋，多么想有所作为。在潜意识里，我们总会觉得，碧华会想得更深刻些，更稳妥些，目光也会更长远些。

是的，我们都在努力追寻碧华的脚步，试图接近他的高度，却发现始终慢他一个节拍。过去没有在意，后来认真思考的问题，他很早就思考过、纠结过、实践过，而且形成一套方法论。过去让我们纠结、伤神、矛盾的人生选择和职场难题，他却很早就已看开，并轻装上阵，大步向前。

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的高度、境界和格局。

邹碧华之所以了不起，之所以伟大，之所以难以超越，答案就在上述细节里，也在不息的风里。

2016年12月8日初稿于成都飞北京航班

2016年12月10日定稿于北京

图文作者 | 黄琳娜（前东莞法院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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