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读书】何 帆 | 黑夜里仰望苍穹的人
编者按:按照去年的承诺,2016年开始,会不定期分享读书心得,内容介于读书笔记和书评之间,有时记叙打动自己之处,有时纯为抒发感想。题材偶尔跨界,不限法政,也不与任何图书公司和出版社合作,尽可能保持中立、客观。文章就不再给任何纸媒发表了,大家的打赏就算稿费,多少随意。祝大家新春如意,多读好书。
作 者 | 何 帆(最高人民法院法官)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生命充满了可鄙的专制,一个真实的例子是,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会某个特定时代出生,然后被束缚其中。它使你在面对过去时,有一种天然的优势,而在面对未来时,又与小丑无异。”
51岁的高斯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对小儿子欧根说道。
这是1828年9月的一天。说这番话前,高斯刚刚把欧根捧读的《德意志体操艺术》一书扔出车外。这本书居然生造出一堆体操机械,还起了“鞍马、平衡木、跳马”等古怪的名字,作者简直是个疯子。
虽然预测不出体操运动的未来发展,但在那个时代,高斯有资格蔑视任何书本的作者。
天才二字,就是为高斯准备的。他18岁发现“最小二乘法”,19岁想出正十七边形的尺规画法,21岁写出名著《算术研究》,计算出谷神星的运行轨迹。他被誉为“数学王子”,是德国,甚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
更何况,他还有一颗骄傲的内心。14岁那年,一位牧师告诉他,人不管有多聪明,都应保持谦逊美德。他却质疑道,上帝授予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却又让人不断地为上帝所授予的一切求得原谅,逻辑上好像说不过去。
不过,再牛逼的人也有偶像。《算术研究》出版那年,年轻的高斯揣着新书,去拜访他心目中的“牛人”:伊曼努尔·康德。
高斯想与偶像分享一个秘密。在他心目中,只有写出《纯粹理性批判》的康德听到这些话,才不会认为他疯了。
他的秘密是:两根平行线,是不是一定永不相交?这一公理从未被证明过,欧几里得没做到,其他人也没做到。万一,哪怕是万一,这个“公理”是错误的呢?如果空间本身是曲折的,曲面的,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正“平行”的线?
然而,康德已经中风了,不仅没有回应高斯,还流着口水让他去买香肠。
他只好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在那个年代,高斯的顾虑,完全可以理解。1826年,俄国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在喀山发表了一篇学术演讲。演讲内容,正是高斯多年前的猜想。罗巴切夫斯基提出,特定情况下,平行线是可以相交的。学术界一篇哗然,你算老几,竟敢质疑几何公理?罗巴切夫斯基为此受尽嘲讽和排挤,到后来,连大学教职都丢了。
1840年,高斯读到罗巴切夫斯基用德文写的《平行线理论的几何研究》一文,如被电击,他迅速建议哥廷根大学聘请后者为通信院士。为了更准确地理解罗氏思想,63岁的高斯自学俄语,并最终掌握这门语言。
很多年后,康德的另一个忠实信徒,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提出了广义相对论。按照广义相对论,平行直线可以相交。
2015年2月11日,引力波的发现,再次证明广义相对论的正确性。
经过一座山而不知其高度,是对理性的侮辱
与许多数学家一样,高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哥廷根。终其一生,都没有出过德国国境。当然,宅男身份并不妨碍高斯与威廉•韦伯绘制出世界上第一场地球磁场图,并确定地球南北磁极的位置。
唯一的例外,是他担任大地测量员的经历。1818年到1826年间,高斯受命主导汉诺威公国的大地测量。德国这个地方,由成百上千处森林和村镇构成,到处是农民,还有一堆脾气古怪的贵族。高斯带着卷尺、六分仪和经纬仪,白天观测,夜晚计算,精确确定了2578个三角点的大地坐标,一个三角一个三角地丈量世界。
话题回到1828年9月那次出行。目的地是柏林,参加德国自然科学研究者会议。对于出行,高斯内心烦躁,甚至非常排斥。
但这次出行不一样,因为邀请者是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冯•洪堡。
测算一个人有多牛逼,看多少事物以他命名就够了。以高斯命名的,除了“高斯定理”,还有计量单位、月球坑洞、小行星1001、南极科考船。而以洪堡命名的,则有企鹅、百合、柞树、臭鼬、灌木、狸藻、天竺葵、寒流,月球上还有“洪堡之海”。
需要指出的是,小洪堡的哥哥威廉•冯•洪堡做过外交官、教育部长,还一手创办了柏林洪堡大学。
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富二代都去探险,穷宅男才搞数学。洪堡就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
探险家洪堡
小洪堡原本被安排学习金融。家人鼓励他多参与社交活动,多追求美丽少女,理由是:年轻时若怠慢了多愁善感的情怀,年长时就会有令人叹息的情感结局。
洪堡生性热爱冒险,与美女相比,他对火山和熔岩更有兴趣。很快,他找到一个名叫埃梅•邦普兰的志同道合者。两人一拍即合,结伴去西班牙探险。
去西班牙途中,他们测量每座山丘,攀爬每处峰顶,探查每座洞窟——一直探到最深处为止。洪堡认为,看到一座山丘,却不知其高度,简直是对理性的侮辱。不管是多小的谜团,都不能置之不理。
随后,目标又转向南美。
一路上,他们绘制地图,命名山峰,测量气温,记录沿途的游鱼、昆虫、蛇蝎和人种。洪堡会给哥哥写信,讲述热带空气、和煦暖风、椰子树丛和火烈鸟群,记叙喉咙深处的暗语、密林发出的毒箭、入夜之后的微光。这些书信会在报纸发表,助他名扬天下。
在洪堡看来,虽然树木还是树木,河水仍是河水,但一切寻常之物,似乎都由陌生之物伪装,而他的任务,就是不断揭开伪装,探求真相。
在南美某地,洪堡拜访一位师匠。
师匠清瘦如牧师,正刮削树枝,揉搓树皮,榨取汁液,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箭毒。
洪堡的第一句话是:可以喝吗?
师匠以为洪堡疯了,这箭毒甚至可以杀死天使!
洪堡又问,可以吃被箭毒杀死的动物吗?
师匠说,那当然可以,否则制造这箭毒干嘛?
洪堡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用指头蘸了下盛放箭毒的碗碟,舔了舔。
在晕乎了一整天后,洪堡终于弄清楚箭毒的制造办法,并且证明,口服一定剂量的箭毒,除了会有些头晕,出现幻象,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有一点点渗进血液,就得去见老祖宗了。
当然,这种“好奇心”,有时显得不太有底线,例如:吃人肉。
当地土著吃人肉烧烤时,在好奇心驱使下,洪堡尝了一串儿。然后,为了贵族的荣誉,他逼迫邦普兰发誓保密。
洪堡到过新西班牙、新格拉纳达、新巴塞罗那、新安达卢西亚群岛和美利坚合众国,发现了横跨奥里诺科河和亚马逊河之间的天然水道,搜集了上千种植物、上百类动物的标本,著有三十卷本的《新大陆热带地区旅行记》、五卷本的《宇宙》,被誉为“哥伦布第二”“科学王子”和“新亚里士多德”。
国王实在无法容忍帝国最有名的子民始终生活在海外,一纸谕令将他召回,出任科学大臣。
幸好我们的好奇心还在
1828年9月,洪堡与高斯终于在柏林见面。
德国作家丹尼尔•凯曼的小说《丈量世界》,就是以碎片形式,记叙两个传奇人物的生平,以及短暂的见面故事。这本书充满德式冷幽默,在德国卖出了230万册。
《丈量世界》德文版书影
《丈量世界》英文版书影
《丈量世界》于2012年被拍成电影,2013年在世界各地上映。
《丈量世界》电影海报
需要说的是,这本书的宣传语,号称是最佳中学生读物。
可我倒觉得,它一点儿也不适合中学生看。除一些少儿不宜的描写外,许多幽默、自嘲和心境,没有经过人生历练者,恐怕无法体会。
既是小说和电影,当然有艺术加工。
电影里,高斯将自己的心血《算术研究》献给公爵,老爷们视若无睹,却对洪堡寄回的鳄鱼牙齿和巨蛇头骨趋之若鹜。
高斯因为备受冷落,又在康德那里没有得到回应,决定服箭毒自尽,但最终未遂。这个梗儿,一直埋到高斯与洪堡见面。高斯感慨,我恨不得再服一次箭毒自杀。洪堡在旁冷冷补刀:“那箭毒是我从南美寄给老爷们的,口服没有用,必须注射,见血就死。”
高斯愕然。
高手见面,难免过招,主题是:何谓科学。
高斯说,一个人、一张书桌、一架望远镜,星天在外,群星可辨。如果这个人在理解繁星之前,仍能够坚持而不放弃,大概就是科学了。
洪堡问,那么,如果这个人去探险呢?
高斯耸耸肩,寻找深藏在远方的东西,深入洞穴、火山和矿坑,不过是巧合,算不上重要的事儿。世界不会因为偶然的发现,而变得更加明晰。
在高斯看来,“巧合”是一切知识的敌人,而他一直想要战胜这个敌人。靠近去观察,可以窥知藏在每处表象之下的无穷因果。退远了看,又可获知整体全貌。所谓自由和巧合,不过是观察距离上的问题。
多年后,洪堡自己也承认,当年的探险,确实没有太大意义。运河找到了,新大陆一样荒芜,成群的蚊子笼在河面上,和千百年前没有差别。
他说,我一直很孤独,但更害怕无聊的人生。这世间没有注定的事,人们不过在假装未来是注定的,但时间久了,就信以为真。其实,许多事情与命中注定无缘,为了让它们看起来像“命中注定”,一些人不惜动用暴力去实现。
当俄国沙皇把圣安娜勋章挂到他脖子上时。洪堡干脆说,千万别高估一个科学家的贡献,他们不是造物主,甚至连发明家都算不上,他们既没有开疆拓土,也没有种植果实,既不播种也不收获。
当晚,洪堡想到,高斯此刻或许正用望远镜眺望那些可以用简单公式概括其运行轨迹的天体,他竟一下弄不清楚:他俩之中,究竟谁走得更远,谁才是一直留在家里那个。
其实,高斯是天才,洪堡不是。但与高斯一样,洪堡对万事万物,拥有强烈的好奇心。高斯用理性分析世界,洪堡用热情观察世界。一个是足不出户,凭天分计算出世界有多大的人;一个是前往未知世界,用脚步去丈量大地的人。我们熟悉的世界,就是被这样的人合力摸透的。
高斯对未婚妻求婚时说:“真正了解彼此的办法有两种:真正的爱情和纯粹的理性。”现实生活中,高斯几乎不能一天没有女人。他发明电报系统后,一直希望借助科学,与亡妻建立联系。而洪堡则终身未婚,他更愿征服自然,而非女性,甚至在探险过程中,要求同伴和他一起禁欲。他认为,人们结婚,不过是因为生命里已经没有什么本质的追求了。
其实,高斯和洪堡的性格,如同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可是,在某个无法想象的时空,因为对知识、对学问的执着,以及探知一切的热情,他们一定会产生某种交集。他们都是黑夜里仰望苍穹的人,也是甘于孤独寂寞的人。当你发现,身边还有这样热爱真理和新知者,仍残存“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的行事态度,或许,就不会轻易选择放弃、妥协、虚度和无聊。
关于故事的结尾,电影版的改编,深得原著精髓。
洪堡:“其实我想在死前去看看遥远的亚洲,到那里测量磁场。”
高斯:“那就去吧,去旅行吧,一定要去。”
洪堡:“真的吗?”
高斯:“没有什么比有事要做更幸福了。我可以帮你计算,你测量好后,把测量结果寄给我。”
洪堡:“我们还拥有什么?”
高斯:“好奇心,我的朋友,好奇心常在。”
引力波发现后,麻省理工学院校长L. Rafael Reif致信全校师生,他说,我们今天庆祝的发现,体现了基础科学的悖论:它是辛苦的、严谨的和缓慢的,又是震撼性的、革命性的和催化性的。没有基础科学,最好的设想就无法得到改进,“创新”只能是小打小闹。只有随着基础科学的进步,社会也才能进步。
所以,我们要感谢高斯、洪堡和爱因斯坦们的好奇心,以及他们对基础科学的孜孜推动,没有他们当年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洞察力和笨功夫,人类社会不会进步。
新的一年,愿好奇心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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