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话题」深圳速度之下,大湾区当代艺术气候宜人吗?
深圳速度之下,
大湾区当代艺术气候宜人吗?
文、采访 | 晓晨、罗颖摄影丨晓晨图 | 本刊资料室、《打边炉》、邓彬彬、蜂巢当代艺术中心、hiart space、Kenna Xu、坪山美术馆、薛峰、周力工作室
“深圳发展得太快了!”这是在我此行的走访中,所有的艺术从业者都不约而同提到的观点。这座人均GDP、人才落户政策,以及交通安全法规甚至垃圾分类法的实施都领跑北京、上海的城市,这些年又多了一个新亮点——“深圳速度”在带来了资本之后,如今又对当代艺术产生了兴趣。那么对于当代艺术来说,这座靠海的南方城市气候足够宜人吗?从“淘金城市”到“落脚城市”的规律,在此刻也是否适用?正文共计8226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点击原文链接查看往期「Hi聚落」
“深圳速度”
在去往深圳机场返程回北京的路上,和我同车的艺术家钟飙感慨道:“近两年深圳的活动好多,时不时就要来一趟。这座城市太创新了,当代艺术最重要的也正是创新。”
从深圳12月的展览活动排期看,确实如此:坪山美术馆开展、湾汇国际公共艺术季、OCAT深圳馆刘建华个展、木星美术馆开馆、Hi21新锐艺术市集、第八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UABB)开幕、设计互联旗下V&A展馆新展、Kenna Xu画廊首展、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新展、关山月美术馆“在路上”青年艺术家展……几年前,这样热闹的场面多半只发生在北京或上海的艺术圈。
OCAT深圳馆“1342℃——刘建华作品”现场(图:OCAT深圳馆)
坪山美术馆“共时”现场(图:坪山美术馆)
木星美术馆开馆展“历史的凝视——再访中国当代艺术”现场(图:木星美术馆)
在此之前,深圳更多是因为在经济上收获亮眼成绩而被多数人看好。改革开放后,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涌入这座城市,为特区四十年的发展添砖加瓦。2018年,深圳人均GDP达到19.3万元,比广东全省高1.21倍,比北京和上海分别高37.9%和42.2%。作为一名读书时代便迁往广东的人,我清楚地记得儿时(1990年代末)深圳最高的建筑是383.95米的地王大厦,而今“深圳第一高楼”的称号早已落在592.5米的平安金融中心身上……“深圳速度”,早已成为“高速”的代名词。
坐落在福田中心区的平安国际金融大厦,是深圳第一高楼,也是全球第四高建筑(图:平安国际金融中心)
鹏瑞集团打造的深圳湾一号,是如今深圳的新地标(图:鹏瑞集团)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徐文的时候,他还是e当代美术馆(2014-2018)的执行馆长;而这次我们的谈话,是在他以个人名字命名的画廊——Kenna Xu敞亮的空间里进行的。这三年中,深圳的当代艺术圈还发生了很多大事:艺术深圳转型为当代艺术博览会;谷仓当代艺术空间、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坪山美术馆、木星美术馆等非营利机构相继开馆,蜂巢当代艺术中心、hiart space等画廊落地深圳……作为一名深圳本地土著,徐文坦言“深圳的土壤很适合当代艺术的发展,当代艺术在深圳发展的速度让人震惊。也许‘深圳速度’这个词,在艺术领域同样适用。”
一切发生得都很快,快到人们几乎忘记,曾经这里还被诟病为“文化沙漠”。
过去的高光时刻,未来还会有吗?
但在深圳速度带来的繁荣之下,一切真的有看起来那么好吗?
《打边炉》是一家立足中国南方的艺术自媒体,它的创始人、主编钟刚早前供职于《南方都市报》,持续跟踪报道和观察地方艺术动态。他认为深圳目前仍然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眩晕当中,夹杂着很多的想象和历史发展所形成的“大芬村后遗症”中。“这个城市非常迷恋‘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对于深圳而言真的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内化成了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深圳目前正在从‘淘金城市’向‘落脚城市’发展。艺术的发展虽然因为城市金融资本的勃兴得到了很强的刺激性崛起,但当前其实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艺术家和艺术机构如何和这个城市的惯性共处,如何找准自己的节奏,而不是被一波大浪席卷”。钟刚对于深圳当代艺术的现状并不乐观,在他看来,深圳还缺乏自觉性的艺术行动,是被一些浪潮推着走的,本质上还是一种艺术消费的文化。深圳未来要建立自身的影响力,只有像打乒乓球一样不仅要接球、还要向外发球,深圳的艺术家和艺术机构,包括艺术系统,才会有真实的影响力。钟刚还犀利地指出,深圳其实还是有不少机构拥有一流资源,但过着安逸的县文化馆的小日子。能不能叫醒他们,也是深圳未来能不能在硬件建设完成后,以更具专业影响力的内容建立其影响的重要因素。
《打边炉》所在的办公室,由本义建筑设计Origin Architecture操刀,主持建筑师为王青(图:《打边炉》)
我和钟刚约见的地点在位于华侨城创意园的旧天堂书店,据说这里也是深圳文青们的聚集地。我惊讶地发现,店里还陈列着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无限的挑战:伊夫·克莱因、李禹焕、丁乙”的展览小册子(摄影:吕晓晨)
的确如此,深圳本地的不少艺术机构——无论是体制内的官方机构,还是灵活性更强的民营馆,都曾迈出过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步伐。2002年,深圳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名为“观念的图像——2002中国当代油画邀请展”,展览名单涵盖了张晓刚、周春芽、罗中立、王广义、韦尔申、毛焰、石冲、许江、尚扬、贾涤非、曾浩、魏光庆这12位中国当代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油画家,而在深圳美术馆的馆藏中,也不乏指标当代艺术家们的作品。
深圳美术馆馆藏:张晓刚 《戴红领巾的女孩》 100×85cm 布面油彩(图:深圳美术馆官网)
深圳美术馆馆藏:王广义 《大批判》 100×100cm 布面油彩(图:深圳美术馆官网)
深圳美术馆馆藏:周春芽 《绿狗》 248×196cm 布面油彩(图:深圳美术馆官网)
1998年,何香凝美术馆与深圳雕塑院联合主办了第一届“当代雕塑艺术年度展”,当时展出了包括隋建国的《中山装》、展望的《假山石》、刘建华的《彩塑系列》、姜杰的《飘零》和向京的《空房间》等在内的20件作品。黄专、易英、殷双喜、侯瀚如、皮力以及法国的阮戈贝琳都担任过“当代雕塑艺术年度展”的策划人。中国当代艺术最具影响力的奖项之一——“中国新锐绘画奖”,最初也是由何香凝美术馆和伍劲共同创办而诞生的(2004);艺术圈最活跃的策展人如黄专(1958-2016)、冯博一、王晓松等,也都曾在何香凝美术馆任职,并且推出了多个品牌项目——如前者使这个国家级美术馆成为国内最早接纳当代艺术的公立美术馆,后两者在职期间推出的“人文之声——何香凝美术馆系列学术讲座”“两岸四地艺术交流计划”等活动,至今都是美术馆届颇具口碑的当代艺术活动。
1998年,由何香凝美术馆、深圳雕塑院主办的第一届“当代雕塑艺术年度展”开幕现场(图:何香凝美术馆)
何香凝美术馆馆藏:展望 《鱼戏浮石》 200×300×130cm 不锈钢 1999(图:何香凝美术馆)
何香凝美术馆馆藏:隋建国 《衣钵》 240×130×110cm 铸铁 1998(图:何香凝美术馆)
何香凝美术馆馆藏:熊宇 《光之池》 200×150cm 布面油画 2003(图:何香凝美术馆)
历时四年建成的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又称“两馆”),在2017年底以“雕塑四十年”作为开馆展隆重揭幕后,再鲜有当代艺术活动举行。而今除了改革开放主题常设展之外,其余场馆更多作为非当代艺术的商业及品牌活动的举办场地。“当代艺术”在这里,更像是一刹那的烟火。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外观(图: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
2017年,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雕塑四十年”展览现场 ,陆垒《佯装自大狂》尺寸可变 铝、莫尔斯码控制器、白炽灯、腐蚀铸铝雕塑表面、莫尔斯码控制白炽灯泡闪烁 2015(图:陆垒)
2018年初,随着范勃个展的结束,位于福田保税区的e当代美术馆也为四年的光阴画上了句点。在时任执行馆长徐文的带领下,美术馆四年中推出过罗发辉、刘虹、刘芯涛、罗中立、罗丹、冯斌等当代艺术家个展,以及“天外天:国际当代艺术展”。结束了美术馆的任职生涯,徐文如今的身份是画廊主。
如同焰火璀璨过后夜空又归于平静,随着任职人员变更、机构方向改革,很多场馆对于当代艺术的关注都浅尝辄止了。过去的那些“高光时刻”,如今大多都被人遗忘了。
2017-2018年,e当代美术馆“范勃:潋滟”展览现场(图:e当代美术馆)
2017年,e当代美术馆“天外天:国际当代艺术展”展览现场(图:e当代美术馆)
如今再提起深圳的当代艺术美术馆,或许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OCAT深圳馆。这其中最绕不开两个名字——黄专、栾倩。1997年,黄专受聘何香凝美术馆馆聘研究员、策划人,此前,美术馆本来定位为何香凝艺术纪念馆,正因为黄专提出要办一个当代性质的艺术馆,才有了后来更丰富的展览实践。同时,黄专也是OCAT美术馆群的创始人。用栾倩的话说,他是OCAT的学术灵魂。
1995年,栾倩来到华侨城集团任职,两年后国务院侨办委托华侨城管理的何香凝美术馆正式开馆,栾倩也被调动至何香凝美术馆任职,直到2002年又被调回华侨城集团。2012年,她又担起了旗下包括五个分馆和数个展区的OCAT馆群馆长的重任。在她的带领下,最早成立的OCAT深圳馆、同时也是馆群中的总馆几乎可以称为华南地区最活跃的当代艺术美术馆。2019年,栾倩从华侨城退休,OCAT深圳馆馆长一职由毕大松担任。12月7日,OCAT深圳馆开幕了“1342C——刘建华作品”,既是OCAT深圳馆跨2019与2020两年的“艺术家个案研究”项目,也是OCAT即将迈入15周年推出的一系列展览和活动中的首个项目,展览的总监之一正是栾倩。一名深圳的当代艺术从业者透露,这个展览可以被视为OCAT深圳馆的转折点。虽然我们此刻无法判断今后的OCAT将会有怎样的方向调整,但这位从业者的话或许提示出了些信息:“OCAT的‘栾倩时代’已经过去了,之后肯定会有所转变的。”
2015年,OCAT深圳馆“‘新刻度’与钱喂康:中国早期观念艺术的两个案例”新闻发布会现场,左起:时任OCAT馆执行馆长黄专、时任OCAT馆群总馆馆长栾倩(图:OCAT深圳馆)
2017年,OCAT深圳馆“金蝉脱壳——纪念黄专逝世周年邀请展”开幕式,栾倩发表讲话(图:OCAT深圳馆)
同样有着不确定性的,又何止OCAT一家?2016年,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简称V&A)与招商蛇口联合创立的综合文化平台——设计互联诞生,所在场馆正是位于蛇口的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五年计划合作结束后,脱离V&A光环的这座场馆将如何树立属于自己的品牌形象?2018年,由于国务院侨办整体并入中央统战部,何香凝美术馆也因此成为中央统战部的直属单位;2019年11月,原副馆长蔡显良就任何香凝美术馆馆长一职。在未来的改革和发展中,美术馆除了肩负国家使命之外,又能留给当代艺术多少空间呢……
关于未来,仍有许多疑问。
2009年,“徐冰:木林森计划”中,徐冰在何香凝美术馆给小朋友上课,(摄影:谢安宇)
2011年,由冯博一作为主策展人,王晓松、梁展峰、杨子健、王德瑜作为策展人共同策划的“1+1:两岸四地艺术交流计划”(图:何香凝美术馆)
“高危”之下,商业的进与退
美术馆和非营利机构路途坎坷,画廊等商业机构也不是一帆风顺。
2006年创立的艺术方位画廊/J&Z Gallery,可以算是深圳历史最悠久的画廊之一。在2018年底结束“未来档案:玛格南多媒体影像创作营作品展”后,虽仍保留着华侨城的空间,但也已经一年多没有推出新展览。
2018年,艺术方位画廊/J&Z Gallery“平视:刘聪个展”展览现场(图:刘聪)
在上海(2000年至今)、北京(2007-2009)、深圳(2015-2017)都开设过实体店的海莱画廊,由于创始人董炜女士的个人原因需要暂时离开深圳,便暂停了深圳画廊的经营,目前只保留了上海的空间,但暂时不对外开放。谈到深圳的市场,董炜表示,“深圳有一些手上有钱也喜欢附庸风雅的人,但文化底蕴还需要积累,艺术圈很小。”虽然董炜表示未来将计划在洛杉矶开画廊,但也并不排除重返深圳的可能,不过艺术家流失、团队解散,重新开始运营画廊又岂能容易?
2015年,海莱画廊参展艺术深圳博览会现场(摄影:吕晓晨)
这其中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1618艺术空间画廊主黄煜桐在2017年因病逝世,年仅49岁。“深圳开画廊是个高危行业,有几个画廊主都是因为经营压力过大早逝了!”在我此行走访的过程中,好几位从业者都感慨了在深圳从事画廊业的艰辛。随着黄煜桐的离去,1618艺术空间也淡出了艺术圈的视野。
2017年,1618艺术空间“十六种方式指向天空——徐升个展”现场,图二左起:日本策展人千叶成夫、艺术家徐升、1618创始人黄煜桐、策展人盛葳(图:1618艺术空间)
夏 季 风
蜂巢当代艺术中心负责人
有人退场,也有新人入场。2017年,蜂巢当代艺术中心选择南下,在深圳华侨城创意园开辟了北京之外的第二空间。早在几年前《Hi艺术》的采访中,画廊负责人夏季风就提到“显然,深圳是除了北京、上海之外,下一个当代艺术的新据点”。在他看来,与深圳一样具备优厚、丰饶艺术市场基础的城市,在国内并不多见,深圳的艺术市场正处于快速形成以及成熟的过程中。在打头阵的过程中,蜂巢也做了很多基础性的服务工作,比如蜂巢深圳展出作品的标签上都会标注价格,提示前来参观的人们:除了展示之外,艺术品还有商业的一部分。从实际效果来看,这样的做法也确实收获了一些对作品感兴趣的买家。
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外景(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2017年,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开馆展“灵晕与气韵:当代艺术的十二个东方样本”现场(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正在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展出的“感物:张德建个展”(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第二年,hiart space也将主场扩展到了深圳,落地商圈核心——深圳湾万象城。准确来说,hiart space深圳空间的性质是艺术衍生品店而非传统意义的画廊,主打两千到上百万元的艺术衍生品及原作。在此之前,负责人伍劲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来过深圳。但在参加过三次艺术深圳博览会后,他强烈感受到当地的需求。伍劲指出,深圳已经是中国第三大城市,论正常的资产配置也应该是深圳了。“深圳经济的规模预示着它需求的体量。这里的人年轻,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当地都是一些已经成为榜样的公司,按理说他们都应该有一些艺术文化方面的需求,只不过他们的这个需求得不到满足。”
就在hiart space深圳刚刚庆祝一周年生日的时候,它的对面出现了一家正在装修的“798艺术商店”;不远处的深圳湾一号湾汇南区,艺术品经纪人邓彬彬创办的红树林画廊也处于筹备尾声,预计2020年初开馆。
2019年,Hi21新锐艺术市集深圳站现场(图:hiart space深圳)
hiart space深圳对面,正在装修的798艺术商店(摄影:滕昆)
深圳湾一号湾汇南区,处于装修尾声的红树林画廊,预计2020年初开馆(摄影:吕晓晨)
邓彬彬曾是雅昌艺术网华南区总经理,“深漂”多年。离开原工作单位后,他以策展人、艺术顾问、艺术品经纪人的身份继续活跃在一线。邓彬彬工作室位于深圳湾华润悦府,窗外便是与香港一水之隔的大湾区深圳湾超级总部基地。这一片区环绕着高净值人群,网络上曾流传着一个段子:身价30亿,在这里的业主群中也只能当“小弟”。今年12月初,他在深圳湾壹号·湾汇策划了“探索万物艺术季”,展览中的作品不光分布在商区内,也陈列于商场旁边的鹏瑞莱佛士酒店(深圳最豪华的酒店之一)。鹏瑞集团,正是豪宅区深圳湾壹号的开发商;展览中的大部分作品,也都来自于鹏瑞集团的企业收藏,上百件的艺术品分布在楼宇的各个角落,穿过莱佛士酒店大堂,来到71层的落地窗前,流光溢彩的深圳湾夜色尽收眼底。
而毗邻酒店的湾汇楼下,正是即将亮相的红树林画廊。据邓彬彬表示,红树林画廊将会是一家以艺术史为基础,定位于收藏级别艺术品的画廊。
位于深圳湾华润悦府的邓彬彬工作室,窗外就是华润大厦和深圳湾(图:邓彬彬)
邓彬彬在深圳湾壹号·湾汇策划的“探索万物艺术季”展览现场(图:湾汇艺术季)
“探索万物艺术季”,鹏瑞莱佛士酒店陈列的德国艺术家丹尼尔·克诺尔(Daniel Knorr)、中国艺术家苏笑柏的作品(摄影:吕晓晨)
鹏瑞莱佛士酒店71层的深圳湾夜景,海对岸就是中国香港(摄影:吕晓晨)
除了文创园、商圈之外,也有人别出心裁地把画廊开在了深圳的住宅区。Kenna Xu画廊在位于福田区益田村的一栋居民楼里——这是画廊主徐文自家的旧宅,他的少年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留学归来后,徐文先是进入了美术馆任职,但他心中一直想着另外能做些什么事。在一次去上海看博览会的期间,他愈发下定决心,要开设一家画廊:“不能只是做展览,公共教育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必须要涉及到市场和消费艺术,人们才能真正进入到这个领域。”经过两年的筹备,Kenna Xu终于在2019年12月19日推出了开幕首展——“色·物·空间:马树青作品展”。在徐文看来,“以深圳未来的市场体量,再多十几二十家画廊都是没问题的。”徐文的梦想,便是用三十年时间,打造一家立足于深圳的国际性专业画廊。
位于福田区益田村的Kenna Xu,画廊空间是徐文家的旧宅
在深圳的当代艺术市场还没萌芽之前,徐文经常带领身边的企业家朋友去世界各地看艺博会、双年展和美术馆,并为他们讲解艺术、介绍他们认识优秀的画廊并收藏好的作品。经过这几年的影响,很多新一批收藏爱好者已经不需要以最初组团的形式出行,而是自发地去香港巴塞尔、苏富比、佳士得购买作品,但也时常会一起交流收藏经验。据徐文表示,深圳的收藏爱好者一定不会错过这些顶级的艺术盛事——在香港巴塞尔的客户群体中,深圳买家占据极高的比例。一旦这些国际大型活动结束后,他们有时会“集体消失”:在深圳本地的美术馆、画廊里,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深圳有数量很可观的一个艺术消费群体,很务实,他们真的是因为喜欢、家里有装饰需要才去购买的。深圳的这个群体已经被香港巴塞尔培养出来了。”当问及深圳购买当代艺术的是怎样的群体时,徐文笑道:“当然是新钱!因为深圳没有old money呀!”
2019年12月19日刚刚揭幕的Kenna Xu,以“色·物·空间:马树青作品展”亮相(图:Kenna Xu)
“深圳速度”带来了可观的new money,而当代艺术圈也明显捕捉到了这一点。在2019年艺术深圳博览会现场,首次参展的阿拉里奥画廊就透露今后会有特定的同事常驻深圳,开拓湾区市场;HdM画廊也有工作人员常驻深圳,并且画廊此前就拥有深圳本地的买家;而来自武汉的佑品空间也透露,不排除未来在深圳开辟新空间。(延伸阅读:「Hi话题」艺术深圳的第五年,继续等待花好月圆?)
作为大湾区的重要盛事,艺术深圳博览会的发展也侧面反映了当地市场的繁荣。9月,深圳报业集团经管会委员、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有限公司副董事长、总经理、艺术深圳组委会秘书长叶建强,在面对媒体采访时也提到,“艺术深圳的规模逐年扩大,展会市场化、国际化、专业化水平不断提高,品牌影响力不断提升,为深圳的艺术博览会行业树立了新的形象和标杆。同时,艺术深圳在未来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如何紧跟市场导向、发掘培育新藏家、新画廊等都是我们要去解决的。”
“在这里做艺术,需要很谨慎”
而在一个完整的艺术生态链中,艺术家是核心。在深圳,这个群体也未缺席。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在深圳如果没有梁铨、周力、严善錞、薛峰四个人的作品,就不能叫做藏家。”在去年的深圳艺博会的现场,我们也不止一次地听到一种说法:深圳当代艺术的收藏品味由三驾马车引领,分别是:梁铨、周力、薛峰。他们都不是深圳的“原住民“。
薛峰、周力、梁铨(图片提供:薛峰)
这其中,杭州人严善錞自1993年在深圳画院任职起就一直居住在深圳;梁铨在经历出国、回国后,自1990年代起就在深圳定居;艺术家周力2003年从法国归来后,便留在深圳创作、生活;而此前一直在杭州扎根的薛峰,也在两年前举家搬来了深圳……此外,邱世华、黄佳、王川、蒋志、李燎、林山、啾小组(方迪、稽昊和金浩钒)等艺术家/团体,现如今也都生活、工作于深圳。
在中国美术学院教了19年书之后,薛峰选择辞职。2017年,他用两辆货车运走了杭州工作室的全部家当,迅速搬来了深圳。这一举动让他的朋友们倍感意外。“我心想这就对了!我根本不相信人云亦云的事”, 薛峰说。其实,他与深圳的缘分或许在他年少时就已建立。酷爱地理的他从小就有收集地图和剪辑的习惯。他曾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看过《深圳特区报》上对“深圳效率”的报道—— 一天一层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他把那些大楼的照片剪了下来,拼贴成册。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他会与这座日新月异的新兴城市发生密切联系。
选择来深圳的理由并不复杂,薛峰说自己对学习工作了29年的杭州熟腻了。2015年因为“交流”去香港经过深圳,这座城市的开阔带来的新鲜感让他决定留在这里。但他也并不确定这里就是他落脚的终点,“在不断的运动线路中找到适合自己坐标的点”是他所信奉的。
薛峰工作室位于华侨城创意园,同楼层的邻居们都是设计公司、建筑公司(摄影:吕晓晨)
两年多前刚到深圳时,薛峰觉得自己是外地人。而现在,他说自己是华侨城北区A2的艺术家。薛峰已经有了相当确切的区域概念。他的工作室位于华侨城创意园,相当于在深圳的798艺术区。只是这里的设计公司远多于画廊,餐饮业的性价比也比798要高出很多。如果没有应酬,薛峰的日常轨迹就是家、工作室以及园区里的523咖啡馆。薛峰是一位勤奋的艺术家,工作室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创作的作品不断地填充进工作室。他说原来的工作室连凳子都没有,现在工作室的小圆桌也是从杭州带过来的。除了华侨城,他最常去的地方是位于梅林的梁铨家和园区周力工作室,或是与李燎、钟刚他们在园区小聚。他很享受深圳现在的氛围,“谈什么东西都很真实的,这是特别舒服的,它还没有形成圈子,深圳的气质就是很轻松很开放,也很好客,你来这边感觉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生活状态。” 2018年的艺术深圳博览会现场,薛峰带着深圳朋友介绍其它画廊的艺术家作品,而与他合作的博而励画廊却没有带他的作品。画廊工作人员说,薛峰主动要求不带自己的作品,他希望藏家也能关注到年轻艺术家。
薛峰的工作室,除了自己的创作就是2019年UABB盐田分展场的策展笔记(摄影:吕晓晨)
时隔一年多,我们再次来到薛峰工作室,一进门就看到了备忘板上贴着2019年UABB盐田分展场的事宜,他的助手也正在为此忙碌着——薛峰和林仰霖、朱春杭将共同操刀分展场“盐田时刻”展览的策划。他们的策展思路以“在地性”为关键词。参展的艺术家,均多次前往盐田考察。薛峰说,要呈现一个关于深圳在地艺术的展览,而并非移植到各地都能做的展览。“艺术家对本地展开的考察思考和作品制作,能否立足于本地文化景观的生态,成为盐田的新知识和新经验,这是‘盐田时刻’为艺术展览在地关系的讨论。”由于自己也身为创作者,薛峰对于“在地性(地域性)”有着更为敏感的认知,“放眼世界”的同时,也要记得“看看屋里”:“只有地域性可以国际化,而国际化是没法地域性的。”
2019年UABB盐田分展场布展花絮(图:薛峰)
但是创作毕竟还是要回到自身。对于薛峰来说,创作就是很紧的一件事,是内在与外在的一种博弈。在外人看来,现在的薛峰状态很好,事业顺风顺水。但他却时刻保持着自省的状态,“我觉得没有谁工作是可以顺利的,他总是面对新的问题。” 薛峰觉得在深圳做艺术有点“危险”。这种“危险”来自于当地对于艺术家没有好的政策扶植,也来自于商业氛围过浓的情况下,商业与艺术结合时产生的边界模糊问题。薛峰原本对这座城市的热切期待开始减弱了,“在这里做艺术,需要很谨慎。”
在深圳已经生活了22年的梁铨说,他现在认识的很多朋友都因薛峰而结识。他们都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梁铨在学校时还曾教过薛峰。只是一位在20世纪90年代就选择了辞职,一位则是在四年前选择了离开。如今,他们成了忘年交。
1996年,梁铨来到深圳画院当客座画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孤独的。然而当深圳的圈子热闹起来后,梁铨又开始怀念起以前孤独的时光了。“那时候没人打扰我作画,孤独状态中的人会特别敏锐,更容易出作品。现在热闹了,挑战就更大了。”再谈深圳艺术圈现状的时候,梁铨却并不乐观。在他看来,本地资本对艺术的兴趣还是在国际大牌艺术家身上,深圳的艺术发展仍然欠缺火候。
2018年3月10日,“坐看云起:梁铨创作风格与流变”,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艺术家周力来深圳的时间更早。1989年,她就随父母从湖南搬到了深圳。大学毕业后还在蛇口短暂开过一段时间画廊。之后,她去了法国,一呆就是七年。2000年,周力回到深圳画院做客座画家。而今,她还是广州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在她的工作室中,放置着很多她收藏的学生作品,周力以此来鼓励学生们在创作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2018年,蜂巢(深圳)当代艺术中心“玛格利特的房间:宋陵三十年创作索引”开幕现场,蜂巢馆长夏季风与艺术家周力(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
今年年初,周力在接受《打边炉》的采访中直接指出,目前大家对深圳的关注点并非文化,而是这里的市场活力以及雄厚的资本。她认为,目前深圳仍然缺乏真正好的艺术家和有长远规划的艺术机构。但是谈到此地的艺术生态环境,周力表示深圳没有那么多的山头和利益之争,“生态还是干净的。”
周力工作室的角落里,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图:周力工作室)
而对于深圳今天更年轻的一代艺术家来说,他们没有经历过父辈对这座城市从无到有的建设,也难以体会前人对“迁徙”的感情,但也正因为如此,年轻一代身上不曾背负故土的包袱。啾小组的三位年轻艺术家,方迪、稽昊和金浩钒,都是生长于深圳这个移民城市的新一代深圳人,深圳对于他们而言不再是父辈眼中“挣钱的地方”。啾小组曾经说过,“啾跟Li Lei和Han Meimei其实不熟,啾跟Peter、Ann、Sue还有Ken才是好朋友。”——这四个人物,是改革开放以来,深圳学生们所使用的不同年代、不同版本的英语课本中的人物。在深圳特区成立35周年时,啾小组三名成员cosplay深圳市民中心,为深圳办了一场充满“80后”童年记忆的生日会。他们还改装过一辆街头小贩的手推车,以“啾包”之名山寨麦当劳,跑去年轻人的聚会中卖自制汉堡……这些片段,都折射出新一代对于这个城市记忆的吐纳。
啾小组 《啾包》 餐车、自制广告视频与现做现卖汉堡 2015(©啾小组)
啾小组 《深圳大饭店》 现场装置、行为、互动 2016(图:Vanguard画廊官网)
在12月的一个黄昏中,我站在深圳湾远眺香港。三个月后,一场全球性的当代艺术盛宴即将在海的那一边举办——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在徐文看来,深圳和香港的物理距离是最近的,两地人们生活习惯和文化高度吻合;香港巴塞尔对深圳的带动和启发也是最大的。如今深二代、三代的成长中,港式文化、电影是彼此的集体记忆;而在艺术市场的培育上,深圳藏家群体的形成、本地机构的发展,以及艺术深圳博览会的成熟,都离不开香江彼岸的影响。
但是在今年,香港突然进入了局势动荡、人心惶惶的艰难时刻,不少深圳的当代从业者们都表示“出事以来再也没去过香港看展览或拍卖了”。而根据巴塞尔艺术展公布的官方消息来看,尽管香港展会有11家新面孔亮相,但这其中没有任何一家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画廊。在这样的挑战下,一水之隔的深圳,是否会因此获得某些机会呢?
巴塞尔艺术展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夺目LOGO(图:Art Basel官网)
早在2003年,《深圳论坛》推出的帖子“深圳:‘北方文化的飞地’?”便得到了网友激烈的讨论;而今天,“知乎”依然有一条话题:深圳被称为“中国最南方的北方城市”。在饮食风俗和生活习惯上,这座城市都保留着大量的北方色彩,这正是源于其移民城市的属性。在中国所有的一线城市中,深圳也是最容易落户的一个。深圳“人才引进入户网”上,标注着五个基本条件:“不超龄(18-45岁)”“体检合格”“无犯罪记录”“缴纳社保”“符合深圳入户条件(积分测证已满100分)”。对于应届毕业生,深圳更有“最快15天落户”的相关政策支持。这座包容的城市,从不拒绝任何机会。而当代艺术曾在这里零星生长,又在今天成规模地涌入这座城市。它对当代艺术的热情会持续多久?又会提供哪些优待条件?也许,答案还是充满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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