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昆鸟:我把内心都给你们看了
童昆鸟:
我把内心都给你们看了
文 | 吕晓晨
摄影丨董林
图片提供 | 木星美术馆、童昆鸟
版式设计 | 乐天
如果2003年没有那场非典的话,小学毕业的童昆鸟会被送去学足球,走体育生道路。由于体校停学,他最终还是和同龄人一样,进入中学读文化课。面临中考时,从未学过画画的童昆鸟陪当时的女朋友考美术,结果电视里上演的桥段真实发生了:女友没考过,他被高中的美术班录取了。后来经历了两次与文化课斡旋的高考,童昆鸟最终如愿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
2015年,童昆鸟的毕业创作《射手座》以20万元被藏家收藏。这笔“巨款”让年仅25岁的童昆鸟得以更好地安顿工作室、确保之后的创作无忧;也是那一年,童昆鸟在站台中国彼时位于草场地的空间举办了个展,从此正式进入当代艺术圈视野。毕业至今,他保持着每年一次个展的频率亮相。
童昆鸟《射手座》,2015年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展现场
在北京首都机场附近,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村子里,我在一间家具厂的院内,找到了童昆鸟的工作室。一扇紧闭的卷闸门缓缓升起,门后700平米的空间,便是他每日工作的地方。童昆鸟从本科阶段便租下了这里做工作室,一晃六七年过去,堆积的材料越来越多。他说这是自己工作室这么多年最“干净”的一次:为了筹备在深圳木星美术馆的个展,两辆9.6米的厢式货车将他的作品从北京运往深圳,而且不久前还运了一大批作品去柏林。但是他工作室大大小小的作品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仍然让我们花了一下午时间才看完。
我们的话题从一个多月前童昆鸟接受的一次采访聊起,那篇文章的标题多少有点耸人听闻。我问童昆鸟的看法,他却不以为意:“我只是媒体的内容,就像艺术家跟画廊合作一样,我们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素材……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跟谁死磕,就算是一个充满对比和矛盾意味的标题,也是挺好的。”
那天的采访中,面对扎着小辫、反穿着被裁剪过的T恤、脚蹬不一样颜色的袜子的童昆鸟,我突然想起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保持着这个形象。没有任何铺垫地,我突然问道:“开幕那天你打算穿什么?”童昆鸟认真地想了想说:“穿什么没有想好,但我应该会涂口红吧。”
7月31日,木星美术馆的开幕现场,身穿白衬衫的童昆鸟果然涂着深红色的口红、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背着一双黑色的大翅膀,如同“暗黑天使”路西法。和每个人合影的时候,他都高高跳起,如同起飞的鸟。并且还进行了两个行为艺术表演:穿着肤色连体衣的童昆鸟爬上10米多高的“金色垃圾桶”,从“路西法”化身“丘比特”,手持弓箭射击红色的心形气球,同时大喊着“希望大家都找到真爱”;之后他又即兴发挥,将开幕收到的花束的花瓣一一摘下,放进口中嚼碎、吐出,表演了《花心的滋味》……人声鼎沸中,我却恍惚了一下:记忆中,大学期间下课后去吃饭的一个中午,一个身披白袍的男生在食堂门口,含住红酒却并未饮下而是抬头喷出,胸前被染红浸透了大片……尽管有很多人围观,却并未影响他行动自如。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幕时我才发觉:那个白衣男生正是童昆鸟。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木星美术馆创始人吕红荣、艺术家童昆鸟、深圳市建筑设计总院陈设艺术研究院院长张俊富
一段段记忆刚要弥合,却又和现实相撞。在群情鼎沸、如同重金属乐队演出的展览现场,我大声地问出一句玩笑似的问题:“为什么你的作品都这么‘聒噪’?”童昆鸟笑道:“那是因为我把内心都给你们看了啊,我可不是冷漠的。”他声音虽不大,却恰好在一段嘈杂的音乐和轰鸣的机器声停下的间隙,一字不落地进入了我耳中。
大学期间,童昆鸟实施的一些行为艺术。其中大多数笔者都曾亲眼见证过
木星美术馆位于“黄金口岸”的福田保税区,与香港一水之隔。这片园区多是仓储建筑,就连木星美术馆也是由仓库改建而成。此次“鸟×昆×童:童昆鸟个展”,是木星美术馆自2019年开馆以来的第二次展览,也是美术馆由开馆展的历史视野转入当代现场,将聚焦点落在童昆鸟这位出生于1990年代的艺术家身上。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
童昆鸟此前从未来过深圳。他通过二次经验,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化成美术馆门口的在地创作《一桶天下》。童昆鸟给了“退休的集装箱”一个黄金待遇,不枉它们对经济发展做出的一次次贡献和促进。这座巨型的金色垃圾桶内容空空——这和他以前创作的、堆满其装置、影像、绘画作品的“银色垃圾桶”截然不同。童昆鸟对此解读为:“人类才是最大的垃圾。”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一桶天下》和远处的楼形状莫名呼应(摄影:吕晓晨)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童昆鸟《一桶天下》吊装现场
在木星美术馆的展览现场,我第一次看到了童昆鸟的绘画作品。实际上,他高中以前都没有系统地学过绘画,为了高考才开始接受素描、色彩训练。首度展出的“小精灵”系列中,一笔笔不同颜料的笔触组成了人物肖像的轮廓,而每一笔不同的颜料上都被加上了一双双小眼睛。童昆鸟说,每一笔都是一个生命体,给每一笔颜料加一双眼睛,是希望观者能通过“心灵的窗口”走进每一笔颜料的内心。在《宝贝基建站》《空中的种子》《答案会在空气中打开》等大型装置等对比下,在特地调整过的灯光下,他的绘画反而显得别有一番味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艺术世界中,童昆鸟就像是一个多面体,可静可动,可攻可守。
童昆鸟 《小精灵肖像》 90×90cm 布面丙烯 2017-2019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为什么会租下这么大的工作室?你认为自己是工作室型的艺术家吗?
童昆鸟(以下简写为童):应该算是,这里相当于我一个人的工厂。大型的装置也几乎都是我自己组装的,比如我最早的《射手座》就是纯自己做的。除非是有时候有一些金属架子,我会和焊接工沟通,比如“平衡鸟”系列的支架焊接。绝大多情况下,作品只认我的手。
Hi:提到《射手座》,它由各种物品组合而成,甚至不乏一些废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搜集这些“破烂”的?
童:我大学的时候是央美的环保社社长,那时候老去做一些跟环保有关的公益活动,于是开始考虑到资源的问题,但我不是全部作品都延续了这个线索。我最开始创作装置类作品可能比较注重寻找物本身的存在感和情绪,用共情或移情的方式去理解它们,站在它们的角度去思考和想象。因为很多时候灵感正是来自于生活中乱七八糟的材料。我以前喜欢逛乱七八糟的市场,现在很多时候也会在手机上看这些闲鱼、58同城之类的软件,作为获得材料的途径。但有时候我也会有针对性地去特意寻找一些材料。
Hi:你要传达的是什么?材料本身?还是材料只是承载观念?
童:看具体作品而定。如果我确定一件作品需要丝袜,首先就要明确这种材质能带来的情绪:半透的、拉扯的或是破败的状态。每一件作品对我来说都是不同的角色或身份。比如“平衡鸟”系列,我并没有刻意体现现成物,而是呈现整体形象和角色。材料只是我构建空中三角形平衡关系里的“砝码”。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墙上的摄影是童昆鸟用丝袜把近乡情怯的自己塑造成的“外星人”
Hi:这次在木星美术馆的展览是第一次去深圳,有什么感受?
童:我这次来深圳还挺多收获的。最大的感觉就是: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城市。
Hi:开幕现场有两个行为艺术表演,是提前就想好要这么做吗?尤其是《花心的味道》,和大学阶段“吐红酒”的那个行为有联系吗?
童:开幕前的凌晨两点我都没有想好,喝完酒回酒店后我才突然想到如何表演《童心未鸟》。第二天一早木星美术馆就赶紧去准备了所有需要的材料。《花心的滋味》是因为开幕收到了朋友的花束让我很感动,于是我就想怎么能去消化它们。我临时和美术馆说,我要再做一个行为艺术,于是广播把观众重新叫到外面来看这个表演。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大学做的“吐红酒”的行为,只是单纯想尝尝花芯的滋味。“花芯”的另一层含义是“花心”。我是射手座,每次提到这一点时别人都说我花心。我当时表演的时候看着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其实过程中我都快忍不住要流泪了……花吃到最后的口感就和吃土一样,我也没想过会不会中毒、有没有危险。其实表演《童心未鸟》更危险,我站在上面腿都在发抖。我感觉这两个行为表演像度过了生命一个阶段:从寻找爱到堕落。
Hi:展览现场还展出了你的绘画作品,你的绘画和装置有关系吗?
童:我一直在画画,除了“小精灵”系列,我还画工笔类型的宋画。我本身就对宋代很感兴趣,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南宋的《货郎图》。货郎其实是个全能的职业:他们要会卖东西,还要会表演;要口才好,还要会魔术、医术;还要会风水、算命……这就像我们今天的互联网一样。宋画强调“三远”,我的绘画很强调二元关系,一边很饱满,一边要留白,同期我做“平衡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在每天找平衡的过程中发现,平衡其实是在矛盾中诞生的。
Hi:具体谈谈“平衡鸟”系列是如何诞生的?
童:一直以来,我们所见到的雕塑都是放在地上,或者挂在墙上。我一直在考虑,它能不能以一种别的状态存在?比如一种被推到一个点上去被搁置那样。我觉得这种状态非常像我自己:我也处于社会中的一个小点上盘旋着,我需要不断地自己来制衡自己,和外力、牵引力形成一个平衡的状态。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共情的状态。
Hi:这次展览你主要探讨的是什么?
童:最初木星美术馆找我聊展览的时候,他们觉得我是一个有意思的艺术家,就想呈现我这个人以及工作室、作品。后来我觉得这个展览不用想太多的名字,就把自己的名字加上乘号拆开,看成一个公式:“鸟×昆×童”。这个公式等于每个系列的叠加,是我创作相乘起来的一个结果。
Hi:为什么是“乘(×)”,而不是“加(+)”?
童:因为加太少了哈哈。乘是倍数,我希望能量更大。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还原了童昆鸟工作室的一角
Hi:你的创作涵盖装置、行为、绘画等,你怎么定义自己?
童:我不太喜欢定义自己是某一类的艺术家,我对“艺术家”这个词也没有特别兴奋。但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且我毕业才五年,还在不断往前冲,没必要这会定论自已。
Hi:你认为你的创作有中国的语境吗?如果单从语言上来看,似乎看不出来。
童:我完全在中国语境下,创造了每一个系列作品。我的感觉、思考,都是我在中国生活的反馈。
童昆鸟 《答案会在空气中打开》 尺寸可变 扇子、电机、金属 2018-2020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
童昆鸟 《呕吐书》 114×25×40cm 书、水泵、亚克力、布料 2014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
Hi:目前为止,你还是以装置为主要语言。
童:我没有规定自己一定要使用某种语言。如果我的创作是一棵大树,装置就是树干,所有的作品都是从树干生长出来。我希望我所有作品最后都是回到一棵树干上。每当在我创作过程中,就像停在树上的鸟一样,在不同的树枝上去看清楚这棵树的全貌。
Hi:你的影像作品也是基于装置。这种媒材对你而言有挑战性吗?
童:大多时候我们创作影像时都是拍摄完毕去剪辑,而我在创作影像时是考虑影像本身就是一种光影,我直接用光的透镜原理去呈现影像。相当于它不是数据化的,而是将透明的底片直接投射出图像。而幻灯机如一个内心幻觉的心脏安置与机械装置里,打开了装置作品本身的内心情绪世界。
童昆鸟 “迷离返场:系列装置幻灯影像 尺寸可变 幻灯机、激光灯、机械装置等 2019-2020
木星美术馆展览现场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开幕派对
Hi:你出身美院,但作品似乎并不像学院派。你对此怎么看?
童:我不知道,这只能看别人怎么想了。因为我不太明白什么叫“学院派”,是指传统媒介?还是作品形式?还是思考方式?我从来没有想过学院派的事,包括大家觉得美院就是学院派,我也不太赞成。“学院派”应该是中性词吧,我不认为它是贬义词。
Hi:那你为什么会在硕士阶段退学?
童:最简单的原因是我觉得身边的人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在那个环境里面浪费太多时间。加上有工作室以后,我希望有足够时间想独立思考,而不是参与到群体的学习环境中。一天早上我突然醒来,就开心地跟自己说去退学吧。
童昆鸟 《宝贝基建站》 尺寸可变 金属、不锈钢、硅胶 2020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
Hi:你从一毕业就进入了市场,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童:的确我没有经历过经济特别差的时候,一毕业就有了启动的资金。之后的新作品也在参加展览、或是和品牌合作、或是被收藏,也会有一些回报。虽然资金来源比较丰富,但是我没有干别的工作,一直都在做艺术。关于市场我没有想那么多,一直觉得把目前想做的事做好了,一些东西自然就解决了。哪怕有一天我突然租不起工作室,吃不上饭了,我也接受。目前为主要关注的是,我还有没有可能创造出些新东西?这才是我每天的乐趣和盼头。
童昆鸟 《做点离开猪屁股的事》 尺寸可变 硅胶、电机、鼓等 2015
木星美术馆“鸟×昆×童”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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